他穿门而入,看到身着龙袍的男人正大发雷霆,不再年轻的脸庞在发怒时显得格外狰狞可怖,他面前的女人挺着一个圆滚肚子,艰难地跪在满地狼藉中,声泪俱下地祈求他收回成命,不要将公主祭天,那都是大祭司的谎言,就算公主被献祭,他们也无法抵挡住御氏伐军的弓刀铁骑,比起求神拜鬼,不如背水一战。
她这话激怒了酒意上涌的帝王,他一脚踢了过去,女人顿时扑倒在地,帝王愤怒的斥骂声戛然而止,他看到鲜血忽然氤氲在金色的衣裙上。
皇后已经身怀六甲,本就因为国事家情多思多虑,现在挨了这一下,御医们使劲浑身解数也只能暂时保胎,却无法保证这个小生命能够安然降世。
姬轻澜站在床边,想要触碰那张苍白面孔,指尖却如同穿过了空气。
皇后昏迷不醒,公主最后一次拜别了母亲,然后披上法衣被推上祭神坛,一把烈火将她焚烧成灰,却烧不着御氏的千军万马,他们很快就要兵临城下。
帝王亲自迎战,终是败兵而归,王城从内部封锁起来,宫廷中再无丝竹之音,他不知杀了多少想要逃走的人,最终将大祭司从地牢中释放出来,要一个报复御氏的办法。
大祭司为了活命,献上一道秘传毒计,于子夜时分剖出皇后腹中胎儿,楔入咒魂钉投入尸瓮,以仇人发甲或血肉下咒,三日便可炼成天煞鬼婴,循息杀人,不死不休。
那天晚上,姬轻澜站在殿外,与帝王并肩而立,听着里面的惨叫声从凄厉到断绝。
她虽然贵为皇后,却是生不逢时未遇良人,不仅保不住子女,也保不住自己的命,至死只换来一个空有其表的谥号,唯一记得她的只有陪伴多年的死士。
那个女子拼了性命潜入密室,将用来下咒的头发换成了帝王和大祭司的,对着那个散发腥臭的陶瓮诅咒不休,然后逃到了冷宫深处,投入枯井中,死得无声无息。
姬轻澜在井边站了很久,直到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量爆发,他放任自己被拉拽过去,下一刻无数亡魂凄厉的哭喊都在耳边掠过,他在黑暗狭小的空间里睁开眼,猛然一击打破了尸瓮,冲天怨气化成了猩红血雾,随风席卷开去,笼罩住整座宫阙。
他垂下头,看着自己变得青白稚嫩的肢体,终于明白过来,这不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而是他真正回到了一生伊始。
如果时空能够倒转,生命可以重来,你最想改变什么,又最害怕什么?
“……”姬轻澜在一片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雕栏玉砌皆随梦醒化飞烟,手边灯笼散发出幽幽火光,照亮了山洞一隅。
定了定神,姬轻澜立刻想起了昏迷前的事情——道衍神君降下星雨净世,非天尊立刻下令群魔撤回吞邪渊,唯有他当时心神濒临失控,错失了回到归墟的机会,而星雨中蕴含的神力太过强大纯净,他的魂魄被雨水浸入,不得不寻觅了一处隐秘山洞布下禁制,然后开始驱散神力影响,却没想到会陷入沉眠,若非做了那样的梦,恐怕就要长睡不醒。
随着思绪回笼,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一些事情,眼中痛苦神色一闪而逝,拿起灯笼离开山洞,眼见此刻夜色黑沉,便旋身化作了一道阴风,卷向重玄宫。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几天,不晓得非天尊在这期间有没有寻找过自己,姬轻澜现在也不想回到对方身边。
重玄宫正在重建,哪怕入夜了也有不少弟子在穿梭忙碌,姬轻澜收敛了自己全身气息,随风逡巡了一圈,仍是没有找到暮残声。
直至他冒险来到坤德殿上空,看到萧傲笙正在紧闭的殿门外等着,单膝跪地,双手结礼。
“宫主,师弟他就算有错,也是罪不知此,念他过往种种功德,未有祸害之举,求您……”
姬轻澜愣了一下,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却本能地感觉到恐惧。
萧傲笙不知道已经在这里求了多久,向来坚忍的剑修如今额上满是冷汗,背后衣衫也已经被汗水浸透,仍然重复着自己的恳求,身体也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终于,坤德殿大门打开,岚长老从中走了出来,却不见净思的身影。
“宫主送别妖皇之后就已经前往天净沙,如今事已成定局,你不必再说了。”岚长老亲手想要将萧傲笙托起,奈何那双手臂竟是纹丝不动,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傲笙,暮残声是西绝的妖族,而这次的处置乃是妖皇玄凛亲自定下的,你就算哀求宫主也无济于事。何况此番数罪并罚,除了元阁主被杀,单是他身为西绝破魔令执掌者却勾结魔族、导致玄武法印失落,就已经是不可赦免的重罪,妖皇要给北极境一个交代,就必定不会饶他。”
萧傲笙如遭雷击,半晌才声音艰涩地道:“可是……留他性命,也不行吗?”
“傻孩子,不是我们不能网开一面,实在是他私占白虎法印,元神精血都与之相连,现在要想将法印收回,就必须以真火将他炼化,如何能留他性命?”岚长老亦有不忍,却不得不打破他的妄想,“再者说,吞邪渊爆发已经惊动天下,此事牵连甚广,不知多少势力都在盯着,他就算活了下来,难道会比死了更好过?你若是当真怜他,就……如他心愿,把这件事放下吧。”
萧傲笙浑身一震,膝下忽地一软,差点就扑倒在地,他用尽力气支撑起手臂,半晌都没能爬起来。
姬轻澜已经变成了一道狂风,呼啸着向西方刮了过去。
他不知道妖皇一行何时动身,也不知道他们已经走了多远,却晓得他们的目的地在哪里——炼妖炉。
说是炉子,其实那是一座活火山,位于西绝境南部的一座海上孤岛,亘古已存,烈焰不熄,整座岛屿皆是赤地焦土,连最顽强的草木也不能生长,经过妖族历代布置,这座火山不再喷发成灾,火焰热能都继续在山体内部,随阵法运转而动,积年累月下来,谁也不知道里面蕴藏了多么强大的火行灵力。
妖族里但有罪恶滔天之辈,若没有被当场诛杀正法,就要投入炼妖炉,骨肉魂魄都被烈火和岩浆吞没,只剩下一身力量被阵法吸收,助长了炼妖炉的恐怖。
西绝妖族必须将白虎法印归还重玄宫,势必要越快越好以免夜长梦多,然而白虎法印乃金行之最,哪怕玄门真火也不能将它熔炼出来,唯有借助炼妖炉昼夜不休的煅烧才可炼化成功。
姬轻澜眼中尽是鬼厉凶光,他在离开重玄宫地界后,毫无顾忌地释放了自己全身鬼力,所经之处万家香火为他所夺,一路上风驰电掣,日月星辰都在他头顶转过了一轮又一轮,他片刻也不歇。
他终于飞越了半个北极境,在临近昙谷的八百里大山深处,追上了玄凛一行。
这里是北极境的南北必经之地,不久前还爆发了魔修之祸,附近所有百姓或死于灾难,或被玄门弟子们迁走,偌大山岭如今空空荡荡,弥漫着不祥的死气,连鸟兽虫鸣都微不可闻。
姬轻澜的目光破开阴云,看到那辆载有妖皇的赤炎马车正在林间穿梭如飞,不下百名妖族化光随行,唯独不见暮残声的身影,想来是白虎法印不容有失,他就与妖皇同处车中,被玄凛亲自看守。
若是让他们出了这八百里大山,就再难有动手的机会了。
姬轻澜在空中变回身形,手指在灯笼上一抹,那团小小的火焰陡然暴涨,袅袅青烟从中升腾起来,随着他无声唱咒,原本只是有些阴沉的天色又悄然变暗了些,似是要下雨。
随着青烟萦绕,旁人难见的阴气从山林中钻了出来,大多是这山里的精灵,还有些是徘徊不去的亡者阴魂,这里前不久才有过血流成河,魔修们虽然战败退走,却还有大批亡魂没来得及超度想,现在受香火吸引,都成为了姬轻澜的兵卒。
无数张怪异的面孔在山岚中若隐若现,妖皇一行也发现了异常,车队立刻停下前进,群妖迅速将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披麟露爪,面露狰狞。
姬轻澜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他双目锁定了马车,轻轻吹了口气,聚如阴云的青烟立刻四散,与此同时,那些受召而来的精怪鬼魅齐齐现身,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袭向妖皇一行!
妖鬼混战中,一只身形巨大的山鬼直接从马车下方破土而出,他身躯坚硬更甚顽石,一头撞飞了驾车的四匹赤炎妖马,车厢却压在他头上般纹丝不动,数名女鬼猛地张开双臂,犹带腐朽气息的头发暴涨数倍,如箭矢般从四方密密麻麻地飞射出去,死死钉在车厢四壁上,随后她们纵身飞起,虽然没能将车厢拽起,却将四面车壁拉得支离破碎,使里面一切都暴露出来。
“何方鬼祟,安敢放肆!”
玄凛睁开眼,沛然妖力如海浪排开,不知多少鬼影惨叫着湮灭化无,下方的巨大山鬼也身形崩碎成乱石,唯有姬轻澜不退反进,趁机欺近到玄凛身后,一手就去拉暮残声。
未等他碰到,玄凛已经回身一掌袭来,妖皇之威不可轻忽,他掌下空间立刻被强大能量撕裂,扭曲成一片漩涡,让姬轻澜连施法遁走也不能!
然而,姬轻澜嘴里发出了一声森然冷笑,玄凛脸色微变,只见掌下的红衣鬼修突然化作了一片血色鬼火,反向缠绕着他的身躯,同时有一缕黑发破空而至,缠住暮残声的腰身,将他从玄凛身前拖了出去!
原来,在混战开启刹那,姬轻澜已经做了道鬼火分身,自己变成一个毫不起眼的女鬼混入战局,在玄凛被分身牵制的刹那,他从真正出手劫人!
玄凛双目生杀,振臂挥散了鬼火,劈空一掌击了过来,姬轻澜反手将暮残声抱在怀里,以身为盾硬接了他这一击,本来凝实的躯体有刹那虚化。
“你……”
暮残声终于看清了他,神色顿时复杂无比,姬轻澜只能勉强对他笑一下,随即将灯笼一抛,万丈火墙拔地而起,红浪在山林中翻滚纵横,无数烟雾迅速升腾起来,受他法咒催动,化作了重重幻想迷宫,当中鬼魅横行,黑暗丛生,彻底掩盖了他们俩的身影踪迹。
姬轻澜带着暮残声低空飞掠,直到一口真气耗尽,才狼狈地跌了下来,恰好这里是一处幽深裂谷,里面瘴气浓厚,他吹出一口青烟,瘴气自发汹涌过来,完美地掩盖住两人的气息。
然而,这里仍不安全。
姬轻澜在心里盘算着去处,伸手想将暮残声拉起来,却被他一把推过,然后拉开了两者距离。
“你来做什么?”暮残声眼神冰冷地看着姬轻澜,他手脚上都束有禁法链,沉重的压迫力让他连站起来都有些困难。
姬轻澜被他这个眼神刺痛,哑声道:“我带你走。”
暮残声冷冷道:“带我去归墟?”
“不。”姬轻澜苦笑,“现在重玄宫和西绝妖族都要杀你,魔族也不会放过你,我、我只想让你平安无事。”
“事到如今,何必惺惺作态呢?”暮残声目光嘲讽,“姬轻澜,我落到这步田地,是拜谁所赐?”
“我……”
姬轻澜张了张口,他想说夺取玄武法印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愿,可是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没资格辩驳什么。
气氛一时间僵硬下来,最终还是姬轻澜打破了沉寂:“我对不起你,无论你要如何讨还我都甘愿受之,但是在这之前,我必须要保证你的安全。”
“为什么?”暮残声皱起眉,“我不记得与你有什么深厚因果,你何至于做到这一步?”
姬轻澜勉强勾起唇角:“算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吧。”
“是吗?”暮残声嗤笑,“既然如此,就当我们一笔勾销,你自去吧。”
姬轻澜顿时气急:“你是当真想死吗?”
“有何不可?”暮残声漠然地道,“你们夺走了玄武法印,现在来救我也不过是为了白虎法印,与其落在你们手里,我宁可在炼妖炉中灰飞烟灭。”
“没有什么‘我们’,只我一个来救你!”姬轻澜厉声道,“我从未想过真正归属于魔族,更是从未想过害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有什么东西突兀地掐住了命脉,血线从姬轻澜唇边溢出,阴沉的天幕上有乌云滚滚,似乎一场雷雨就要降临。
暮残声下意识看了眼天空,眸中精光一闪即逝,他转头望着姬轻澜,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鬼修没有真实的血肉之躯,每每“流血”都代表了鬼力溢散,姬轻澜捂着嘴唇的五指已经被染成一片淋漓红色,他想要说出那些压抑已久的秘密,可是天地不允。
半晌,姬轻澜勉强压下激荡的内息,声音嘶哑:“我不能说。”
“那我也没有理由信任你。”暮残声转过身,“好自为之吧。”
信任一旦崩塌就再难建立,更遑论暮残声本就疑心不浅,现在他宁可自投罗网,也不愿随姬轻澜逃出生天。
姬轻澜手臂发颤,他真想动手直接将暮残声拿下带走,可是他不敢保证自己能够成功,一旦出了点差池,他此生都不会再得到暮残声的信任了。
“……我是姬轻澜,姬氏皇朝末代皇子,生于二百八十年前,来自……二百二十年后。”
沙哑之音在背后响起,暮残声脚步顿住,他回过头,看到姬轻澜已经跪倒下来。
“我未出生就被父皇下令剖出母腹炼化为鬼婴,意图向御斯年复仇,因为有人暗中偷换了咒法媒介,当我打破尸瓮降临在世,就杀光了姬氏宗亲,然后被初代大祭司姬幽抓走,以咒魂钉驱使为她的鬼仆,为她滥杀无辜。”姬轻澜说得很慢,他每讲出一个字都会觉得背上无形威压更重一分,“是你把我从这炼狱里救出来,网开一面饶我性命,还赐我名字、给我人生,教我识情知世,又从辛氏祠堂和姬幽手里分别得到《奇门天香册》上下卷,使我可以修行香火道法,褪去鬼相化为人形……你对我恩重如山,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