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残声本来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事到如今却发现什么都不值一提了,他哑然片刻,低声道:“回去做什么?”
他这话实在明知故问,无论白虎法印亦或元徽之死都是重玄宫必须召回他的理由,更何况天圣都一役已经远传五境,谁都知道是他斩了归墟魔罗尊保得一方平安,御天皇朝下任新君御飞虹又是麒麟之主,素与之相交甚深。
最重要的是经此一役后,第二次道魔大战的序幕已经拉开,五境战线的铺设迫在眉睫,琴遗音既然将当年罪责揽于一肩,西绝妖族势必会全力将暮残声这个白虎之主争取回去,重玄宫也不会放任杀星和白虎法印流落在外,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玄凛和她所能决定的了。
净思想到这里,就不禁摇头,她早知道万事不得尽如所愿,也做好了布局被破的准备,只是没想到率先破局的不是暮残声自己,而是琴遗音。
暮残声对上她的眼神,心里升起了一阵难以言说的滋味,抓着被褥的手青筋毕露。
“师尊……”沉默半晌后,他道,“我不回去了。”
净思双眸微敛:“你说什么?”
“您并不希望我回去,不是吗?”暮残声唇角轻扯,“您就在这里,一个念头就能带我回重玄宫,却让我明早跟师兄一起走,说明在您看来,我若选择了这条路,就再也不能与您同路了。”
净思没有说话,她身上那股冷意却像是被风拂去了。
“十年前杀害元阁主也好、勾结魔族算计法印也罢,您身为重玄之主,要想保下我有很多种办法,却选择了与妖皇陛下暗谋炼妖炉,让我以玄门叛徒的身份离开北极之巅。”暮残声看着她,“您希望我得到白虎法印,却不希望我得到玄门或妖族的庇佑与管制,暗中放任了我跟琴遗音纠缠,甚至连被列为异数的姬轻澜都与您有关……师尊,您这一生除魔卫道,可在您眼中的‘魔’与‘道’究竟是什么?”
灵族三宝尊神重道,当为人间玄门之首,而净思千年来掌管重玄宫统御五境玄门势力,整个玄罗人界无一可置喙她的无量功德,然而又是她暗中收天命杀星为徒,与妖皇暗中结盟,算计同修宗门,谋取法印瞒天过海。
净思终于动了,她走到暮残声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答反问:“在你眼里,道与魔的区别在哪里?”
若在之前,暮残声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她:“所谓道魔之分便是正邪之别,前者善后者恶,是非对错自有天理可定。”
然而现在,暮残声在短暂的沉默后才道:“在于规则。”
“你能想明白这点,就可出师了。”净思罕见地给了他一个微笑,复又轻声慢语,“道与魔,正与邪,善与恶,是与非……诸般种种都是在众生繁衍并建立秩序后才被赋予意义,倘若摒弃这些东西,它们本身就只是一种规则,关键在于制定并遵守规则的是谁。”
暮残声屏息静听,心里有一种冥冥直觉,这将是他与净思难得的开诚布公。
“众生百态,思虑万千,任何规则放在一个大世界里都不可能是尽善尽美的,即便是神也无法让所有生灵都遵守同一秩序,而这恰恰也是天道给神明划分的规则。”净思淡淡道,“作为地法师,但凡大地孕育的灵智生命在我眼中并无区别,‘居天之下,承载万物’是我与生俱来的使命,即便是魔族,只要他们遵循规则留在归墟,我也不会对他们有半分敌意。”
暮残声眸光微沉:“可您现在的做法,已经违背了重玄宫主所应遵守的规则。”
“这就是我想让你离开的原因。”净思唇角微抿,“身在规则之内,只会逐步被规则同化侵蚀,无论它是好是坏,到最后都会变得面目全非,而你再想改变已经无能为力了。”
暮残声愕然,他从这句话里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沉痛,却又不敢相信它是来自于净思。
“元徽的事情,我不说想必你也已经清楚了。”净思俯下身,微凉手指轻抚他的眼角,“三宝师虽是共源同修,彼此道义却天差地别,神道立世千载,静观就被我和常念压制了千年,他想要反抗就必须扶持人族大兴以对抗神道,杀死元徽也好,拉拢势力也罢,甚至是选择御飞虹成为麒麟之主,都是他为达目的所必须的手段……在你们看来他心狠手辣,可是在三宝师所属规则中,静观并无过错,否则首当被针对的常念如何容他?”
她说话难得轻柔,暮残声却听得浑身发寒。
“五百年来,我为你安排诸多,却从未给过你选择,现在琴遗音帮你打破了我的枷锁,我将选择的权利还给你。”净思一字一顿地道,“你还要回去吗?”
暮残声忽地想起了那一天,琴遗音问他还想不想拿回应有的过去,他却只是摇头,说再也回不去了。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既然已知没了选择,暮残声就只能往前继续,他这些年来惯是如此,故而路越走越窄,丢失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时至今日,回去的路当真摆在面前,他却不愿回去了。
暮残声终于明白,心魔永远不做血本无归的买卖,倘若当日琴遗音带他离开,不过是带走了一具留恋过往的躯壳,只有让他心甘情愿地作别前尘,琴遗音才会如他所言,成为暮残声的将来。
室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最后一个问题,我若是不回去,将来会与师尊为敌吗?”
净思弯起嘴角,目光锐利:“你怕吗?”
暮残声沉默良久后,将净思的手一点点推开,仿佛放下了什么压抑已久的重负,九条狐尾的幻影在身后明灭,犹如绽开的莲。
“我不回去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寻踪
月黑风高夜,秋风愁煞人。
暮残声离开了天圣都。
他未曾告辞,三两信笺作别了深浅缘分,一路上走得并不快,好在无一人察觉,连设置在各处关卡的结界也未被触动,仿佛这座城已经与他隔离开来,自此互不相干。
暮残声知道这必是御飞虹的手笔,那个即将成为御天新皇的女子素来敏锐,他不愿回转重玄宫,她就开了这道方便之门。
离了城楼,他踏着落满秋霜的小路走得头也不回,直到在林荫尽掩盖的幽径尽头忽然驻足,看向前方那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影子。
“不告而别,是你的作风。”萧傲笙的伤势尚未痊愈,脸上可见苍白病容,正抱剑倚木而立,灿若寒星的双眸半阖着,并不看他。
暮残声抬手抱拳,向他深深鞠了一躬:“是我对不住师兄。”
“一场兄弟,何必说这些徒增生分?”萧傲笙扯了下嘴角,“不过,你既然还称我一声‘师兄’,我便免不得要多问你几句话了。”
“师兄请讲。”
“你要去哪里?”
暮残声沉默了下,坦然道:“去找一个满口胡言的混账东西。”
萧傲笙终于抬起头:“十年沉冤得雪,大好前途当先,你却要自甘堕落?”
暮残声并不反驳,只是笑了一下,几乎就在眉眼微弯的刹那,寒芒乍破夜色,如雪剑刃穿风而至,横在他颈侧。
“我从未想过,咱们三个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萧傲笙眼眶通红,压抑着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哑声道,“暮残声,还记得十年前我说过的话吗?”
“师兄当年曾立誓,若我蒙冤无错,不顾一切也会袒护我到底,可若是我罪无可恕……”顿了顿,暮残声直视着他的眼睛,“便由师兄亲自动手,不劳他人一指。”
“你既然记得,就该知道我今晚为何而来。”萧傲笙冷冷道,“重玄宫决不允许白虎法印落入魔族手中,你要么跟我走,要么我带你走。”
暮残声叹了口气,道:“师兄,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
“那你就踏着我的尸体去归墟。”
“师兄,算我求你……”暮残声伸手搭在剑刃上,缓缓将它推开,“我被推着往前走了五百年,现在我只是想回头找自己丢掉的东西。”
“他是魔罗尊,为祸世间,天地不容,你……”萧傲笙的话没能说完,他看到暮残声一掀衣摆,向自己跪了下来。
“我知他为道所弃,我知他性情恶劣,我知他罪行难恕……我知道,他是归墟魔罗尊,或有一日将使生灵涂炭,万鬼同哭。”暮残声语调平静,却带着冥顽不灵的固执,“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你既然明白,何必要去?”萧傲笙握剑的手微微颤抖,“经此一役,你们已然两清。”
“你就当我执迷不悟。”暮残声低下头,“师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此去无论结果如何,定不累及无辜半分,决不后悔,倘若有朝一日他当真危殆玄罗,我必在众生血溅之前跟他一起万劫不复。”
“你……”
“我求你,师兄。”
“……”
后面的话萧傲笙再也说不出口,喉咙里像是哽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刀,吞一口气都觉血腥。
雪亮剑刃映出眼睫,萧傲笙在这一瞬间真想照着他后颈砍下去,可惜前尘往事如飞雪纷至沓来,浑身血液俱都冷透,握剑的手已僵硬成石。
半晌,他猛地挥剑,一棵树从中断开,倾落了枯叶无数。
“记住你今天的话,我们后会有期。”落木倒塌在两人之间,萧傲笙还剑入鞘,“倘若你堕落成魔,为祸世间,届时我会亲手杀了你。”
说罢,他不再回头看暮残声一眼,御剑冲天而起,很快如流星般消失在夜幕中。
直到视线里彻底不见了那抹蓝光,暮残声才低下头,捡起了那张随落叶一同飘落在地的传送符。
千年前那场大战过后,玄罗与归墟两界同道几被封绝,琴遗音能凭借玄冥木幻法穿梭无忌,非天尊他们却用了这么多年才打开缺口,暮残声要想潜入归墟,就只能借助吞邪渊。
如今他掌握白虎法印,拥有开闭西绝境吞邪渊的权限,而那个地方被囚困于寒魄城的天铸秘境里,要从天圣都赶过去少说也得三五日,更遑论途中重重关卡,稍有差池就要惊动天下玄门。
萧傲笙曾在寒魄城守卫天铸秘境十载,这张传送符能够瞬息连通两地,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目的地。
“师兄……”暮残声攥紧符箓,他知道这是萧傲笙最后的一次私心,从此以后两人纵使因果未断,到底殊途错肩,再不复从前光景。
风吹干未落的眼泪,暮残声从地上站起来,毫不犹豫地撕毁了符箓。
一瞬间,仿佛天地倒转的眩晕感猝然降临,万般颜色都在眼前褪去,黑与白交织错乱成时空洪流倾泻而过,当暮残声再睁开眼,寒魄城常年不散的冷意已经随风从四面八方汹涌聚拢,玉龙翻飞,雪云乱舞。
他出现的位置是在寒魄城后方大雪原,这里素无人迹,连巡逻妖兵也少见,负责守卫的妖修们遁入山川冰雪,看似空无一物,实则无处不在。
暮残声收敛了全身妖气,真元聚于内府,不动声色地避开所有耳目,向天铸秘境的边界靠拢。
自打十年前魔龙被斩,天铸秘境就不必再由白虎法印镇守,三宝师动用了隐符秘阵,将这个封印吞邪渊的秘境空间重新与寒魄城隔离开来,故而非天尊后来几度至此也不得法门,只能无功而返,唯有暮残声凭借白虎法印的感知,很快从那片苍白虚空里捕捉到阵法运转的痕迹。
他站在结界外,指尖聚集白虎之力,凌空虚写法印符箓,原本空荡荡的雪地上陡然出现了一个血色空洞,初始不过婴儿拳头大,正在迅速撕裂空间扩展开来,从中流露出不祥的邪气。
暮残声没等它继续打开,眼见通道初启,立刻化身一道流光窜了进去,空洞不甘不愿地重新合拢,除了一点溢散的邪气,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剑阁道往峰里有一剑冢,天铸秘境中亦如此,只不过前者乃是剑修淬炼自身的道场,后者却是昔日灵涯真人的终末之地。
暮残声十年前来到这里时心急如焚,危难当头不得多想,直到现在故地重回才算好好看清了此处,原本埋葬千年的魔龙骸骨和灵涯古剑俱都不见了,寸草不生的地上只余暗红尘沙,浸透了无数血与泪。
他沉默了片刻,取出一壶放在乾坤袖里的烈酒,徐徐倾洒在这片大地上,这才祭起了白虎法印,化身成一团黯光。
法印虽然能够镇压吞邪渊,但是一旦通道开启,就会吸引归墟群魔蜂拥而至,他若不想酿成大祸,需得等到邪气分合的那一瞬间跃入其中,成为洪流中的一尾鱼,被吞邪渊主动卷入其中。
约莫过了个把时辰,周遭邪气发生了明显波动,但见一道幽深裂隙在眼前显现,无数阴灵从各处被风裹挟而来,暮残声所化黯光立刻融入其中,顿时如入深渊泥沼,恍惚间有种再也爬不回人世的错觉。
他定了定神,默念静心咒稳住心绪,白虎之力凝成一层薄茧,包裹着他在黑水中穿行流动。暮残声不敢贸然放出神念,只能努力辨出方向,在黑水分岔时脱身出去,借着无边黑暗为掩护,悄然落入了北方魔域。
还没跟琴遗音分开时,暮残声打听过对方这十年来的经历,当初孑然一身的心魔已经成为掌管北方魔域的尊主,算是接手了千年前那位优昙尊的疆土,如今此方天魔皆受玄冥木点化开智,与琴遗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心魔一日尚在,它们便绝无反叛机会。
暮残声素知心魔的掌控欲几近病态,对方敢说这样的话,就代表北方魔域尽在他掌握之中,原想着就算琴遗音在中天境负伤而归,只要回到自己的地界总归能好生休养,却没想到会看见这般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