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神魔相斗,不见道统之争,人族成为了玄罗最大的一支势力,足迹遍布五境,他们大抵是天道真正的宠儿,在脱离神道辖制后发展日新月异……姬轻澜记得自己在妖族退隐时回寒魄城小心翼翼地跟师父请罪,他却说“时也命也,浮沉自主”,并不见多少怨念,便知师父不在意这件事,遂彻底放下心来,跟在凤袭寒身边看遍繁华三千。
只可惜好景不长。
“在神道被大多数人遗忘后,魔族再次向玄罗开战了……这一次,他们赢了。”姬轻澜望着漫天席雨,“非天尊与罗迦尊蛰伏了一百年,而这段时间不够五境四族休养生息,兼之玄门落魄,修行者逐渐少了,更不足以让后来者填补大能空缺,魔族这一仗……赢得毫无悬念。”
魔族又一次攻占了中天境与南荒境,两面夹击西绝境,暮残声既是白虎之主又是镇守寒魄城的饮雪君,有死守边界的重责。当姬轻澜看到战报,立刻从东沧境动身折返,凤袭寒不肯放他独行,也不能让西绝境沦陷,凭借他的号召力率领大批修士赶往助阵,那一刻姬轻澜以为自己是最幸福的人,因为他无论面临什么,最爱的人始终会在他身边。
可他没想到,正是自己带去了凤袭寒,才会害死暮残声。
“你向来谨慎,虽不介怀人族对妖族的打压,却也因为凤袭寒与人法师的关系,早已对他有所警惕……”这是姬轻澜最不想回忆的一段过往,即便现在说起来仍觉战栗,“是我把他带进了寒魄城,是我被他迷惑将布防图泄露出去,是我给了他和琴遗音密谋的机会,更是我……在你背水一战时,让他跟你一起。”
城防被破,群魔过界,暮残声要守住寒魄城这道关卡就只能借用天铸秘境为战场,他带走了寒魄城里的七成兵力,诱敌上雪原,将其他人连同这座城一同排斥在秘境之外,只要援军能够赶到,他们就可守住这条战线。
他的确做到了。
可他没有回来。
“我想要帮你,却把最致命的毒蛇带到你身边……”姬轻澜无可自制地笑起来,他笑得浑身都在发抖,膝盖以下都已经不见了。
“……不是你的错。”暮残声把他的脑袋用力扣在怀里,用下巴轻蹭他的发顶,明明那些事情自己都还没有经历,却在此刻痛彻心扉。
“师父……”姬轻澜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要跟他说,可是当他垂下眼,看到自己几近透明的身体,知道他没有时间了。
不过,他已经活得够久,也够累了。
“师父……我原先,并不想跟你说这些。”姬轻澜喃喃道,“你曾给过我最好的人生,如今重来一世,我也想要改变你的命运……可我不自量力,把很多事情都搞砸了,让你这辈子遇到了更多坎坷……你,骂我吧。”
“蠢货。”暮残声闭上眼,“你太傻了。”
姬轻澜得了这句话,眼里温柔的光就像是要溢出来。
“总算,我还是改变了一些事情……”姬轻澜攥紧他的衣领,“非天尊死了,魔族大权将落在琴遗音和魔罗尊手里,他或许是爱你的,可他没有心,不懂爱与伤害的界限,而杀死道衍神君是他最大的执念,为此他会不惜一切……你可以信他,但更加要相信自己的判断。”
“……我知道。”
“我还有好多事想告诉你,可我怕你知道后……但是我也知道自己,无法干预你的决定。”姬轻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如果有一天,你想要寻找往世真相,就去问道台……找一块残骨。”
暮残声瞳孔骤然紧缩。
“师父,我只希望你这一生……平平安安。”姬轻澜半身都已化为烟雾,他用最后的力气伸出手,遮住暮残声的眼睛,在他耳边笑着说,“再对我说一句话吧,师父。”
暮残声看不到他此时的模样,只能伸出手去摸他的脸,指尖掌心都是湿漉漉的,大概是雨水,亦或者混杂了别的东西。
最终,他缓缓扬起嘴角,努力让自己笑得不要太难看,轻声道:“小祖宗,我求你别哭,行吗?”
话音落,怀抱骤然一轻,手臂落空垂下。
直到最后,暮残声也不知道他的小祖宗临走时,究竟是笑是哭。
《东沧青龙》卷完,接下来是最后一卷《南荒终焉》。
第一百七十七章 灵动
结界内云雷激绕,叫人看不真切,然而魔气涌动剧烈,令负责压阵的五位大能都是心下凛然,凤灵均指诀变换,青龙法相应他心意全力镇压青龙台,沈阑夕举箫而奏,引动风雷伴奏齐鸣,将素心岛上万千气机收拢一线,而御飞虹与司星移交换眼色,后者替她压住盘龙柱,她便撤身飞下,落地即遁土中,山腹内仿佛闷雷连响的轰隆声很快消失,原本剧烈颤抖的山体逐渐稳住,麒麟之力将每块土石都连接起来,哪怕是手持利刃此时也无法刮下一点地皮,可见固若金汤,更有那无数山魈石怪感应麒麟召唤破土而出,受御飞虹心念调动,很快散往满山各处,清剿那些被魔气侵蚀的精怪。
其他人将青龙台围了个水泄不通,个个手按法器严阵以待,等着结界破开的刹那。
终于,伴随着一声震撼九天的龙吟,云雷轰散,五根盘龙柱齐齐大震,迫使上方五人飞身落地,抬眼就见青龙台上碧芒消泯,凤袭寒与姬轻澜俱没了踪影,只有暮残声步履踉跄地走下来。
苏虞一眼窥见镇魔井完好无损,心下大石落定,上前扶了他一把:“如何?”
暮残声抬起头,目光在所有人脸上一扫,半晌才沙哑道:“幸不辱命。”
闻言,众人先是一愣,继而狂喜,唯有凤灵均眼中隐现痛色,握住青龙法印的手微微颤抖,他本是风华正茂的模样,却在这一刻衰老了许多。
沈阑夕犹豫片刻,用力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他早已不是你的孩儿。”
“……我知道。”凤灵均闭了闭眼,勉强自己定下心来,拱手向众人行礼致歉,尤其是对重玄宫和西绝妖族,“此番凤氏遭逢大祸,有赖诸位不吝相助……”
话没说完,天际突然有一道惊雷炸响,水桶粗的紫色雷光悍然落下,直往青龙台劈去,众人方才松了口气,这厢尚未反应过来,眼睁睁地看着紫雷劈在镇魔井上,但闻一声脆响,乾坤镜轰然碎裂!
凤袭寒命终一剑未能破开镇魔井,可非天尊身为归墟大帝,是独创恶生道的大天魔,他的生死无不牵动天地机变,这一下形神俱灭,便是恶生道再无制约,立时以青龙台为基扩散,这才引来了紫霄雷,借天罚之力破了乾坤镜。
这是天道对魔道最恐怖的雷罚,也是归墟大帝最后的算计。
“不好!”凤灵均脸色剧变,当下将青龙法印抛向台上,碧绿青芒再度笼罩台面,然而无数恶灵从大大小小的扭曲漩涡里爬出现世,用它们的指爪撕扯符锁,哪怕被天雷劈碎,也要血溅污去一块符纹,更有那源源不断的归墟秽气从镇魔井下冲天而起,天魔呼啸之声仿佛从地底而来,转眼又似近在咫尺。
三十五道符锁接连崩断,五根盘龙柱上陆续出现龟裂痕迹,当它们彻底破碎,就是青龙台毁灭刹那,东沧吞邪渊将重现此间!
凤灵均将全身真元输入青龙法印,此时寸步不能移,厉声喝道:“阑夕,带众人撤离素心岛!”
沈阑夕脸色刷地惨白,以凤灵均的担当决不会舍弃素心岛,可他下令众人撤离,分明就是没有镇住吞邪渊的把握。
御飞虹目光一寒,毫不在意地将广袖锦衣一扯,后背麒麟咒纹倏然大亮,黄色光芒流窜光裸双臂,她纵身飞上青龙台,巨大的麒麟法相昂首跃出,张口吞下一道雷霆,牢牢将她与镇魔井都挡在身下,随着她双目变作澄黄,那些裂纹一次次被恶灵撕开,又一次次被麒麟之力弥补修复。
“女帝——”阿摩那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既然素心岛之危不可解,聪明人都该及时撤退保全实力应对接下来的战争,以御飞虹鼎贵之身何必要留下送死?
“玄罗天下尽是我人界领土,我们又能撤到哪里去?”御飞虹双手下按融入地面,同时承担天罚与地秽显然让她艰难无比,吃力地看向凤灵均,“凤族长,这素心岛上一土一石臣服于我,一草一木听命于你,如何?”
麒麟王道域能点化土精石魄为兵卒,召将十方易如反掌,可她脚下是东沧凤氏的领土,而非中天御氏的疆域,若没有凤灵均主动撤去青龙之力,势必要两强相争。
凤灵均没想到她会放着全身而退的机会不要,为这异境山川倾力一搏,深深看了这位御天女帝一眼,沉声道:“好!”
青黄光华交相辉映,木行对土行本有克制,眼下却成了绝佳倚仗,御飞虹不惜放开防御任由青龙之力从麒麟王道域汲取能量,使青龙长生域一改方才后继不足之患,无数草木在素心岛各处拔地而起,整座东山更是被翠意侵占,连盘龙柱的裂隙里都长出细密藤蔓,一层又一层地裹住圆柱,代替符锁牵制井口。
沈阑夕哽在喉头的一口气这才吐出,连忙带领其他人撤离此处,司星移却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行动,旋身踏上龟蛇飞向海边,复又没入水中,原本波涛汹涌的海域受玄武水行安抚渐渐平静下来。
御飞虹说得不错,道魔之战已无可避免,若是一味退却终将退无可退。在短暂的慌乱后,大部分人都冷静下来,或按照沈阑夕的安排前往各处镇守,或施展神通将东山隔离起来,幽瞑更是带着北斗在这里布下大阵,就算吞邪渊当真爆发,也能阻上一时半刻。
暮残声却没有参与其中。
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呼气吐息俱是腥味,除了刚才与凤袭寒一战受创,更多是目睹姬轻澜之死而心情激荡,白虎法印似乎嗅到了危险气息,正在体内蠢蠢欲动,暴戾之意如烈火焚烧不休,若是在这种情况下出手,恐怕就要从助力变成敌人。
白虎法印的凶性当属五印第一,它永远不会被驯服,主人能够控制一时而无法驾驭一世,以前的主人大多都死于反噬,白虎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强大,直到再也无人能掌控它的那天。因此,暮残声打从一开始就抵触接受白虎法印,连天诛领域都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开启,这一遭固然让他打破了桎梏,却也撕碎了强加给自己的封条,从此之后除却意志力,再无什么能让他保持理智。
苏虞似乎是看出了什么,不动声色地带他离开大部队,将一张传送符塞到他手里,沉声道:“这张符咒能让你去任何地方,离凶煞之气越远越好……快走,若你大开杀戒伤及无辜,陛下可不会为你收拾烂摊子!”
暮残声攥紧符咒,他的眼睛金赤闪动,正是白虎之力失控的预兆,看得苏虞背后发寒,负在背后的左手下意识攥紧。
好在暮残声还算清醒,他低下头:“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倘若吞邪渊当真失控,白虎天诛域就是对付群魔出巢最有效的杀器,只要其他人能够及时撤离,他可保证没有一个魔物能活着走出素心岛。
“怎么办?”苏虞一怔,继而嗤笑,“小狐狸,千年前你还不知在哪儿等投胎,我们不也活到现在了?你是后起之秀,可我们这些前辈还没成老骨头。”
说罢,他伸手揉了把暮残声头上因为妖力失控而暴露出来的狐耳,语气放缓:“纵然是神明,凡间众生也没有托庇一世的道理,你已经做得足够多,去找个地方歇口气吧……毕竟,还有一个家伙在等你。”
暮残声没想到这位向来对自己态度微妙的狐王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当下愣怔,后知后觉地从头上那点触感里咂摸出一点暖意,紧接着反应过来最后一句话里有话——眼下会等着他回去的,只有琴遗音了。
从那一刻猝然涌起的危机感开始,暮残声就再没听到琴遗音说话,心知对方必是遇到了大麻烦,只看着凤袭寒形魂俱灭,想必非天尊必是死了,这才堪堪松了口气,只是他这一路拼命在心里呼唤琴遗音,始终未得半句回应,现在听苏虞暗示,那种不祥感又涌了上来。
“你知道……”
“嘘!”苏虞一手抵住他的唇,笑容无奈,“人在做,天在看……万事小心。”
他挥手作别,绛色衣衫在风中一绕即散,暮残声抬头看向雷霆密布的天空,云流旋转聚成黑洞,紫雷从中划过,就像一只猝然睁开的眼睛。
道衍!暮残声终于意识到琴遗音究竟遇到了什么,刹那间心脏漏跳一拍,几乎就在他意识到的瞬间,那种无孔不入的窥伺感就锁定了他,分明周围什么也没有,他却感到了举步维艰。
前方空无一人的海面上,出现一道清瘦苍老的人影,身着道袍的老人乍看仿佛踏水而来,实则脚底与水面始终隔了一层薄雾,尘世间的一切都无法沾染他半分。
天法师发愿侍奉神明,千年不出北极之巅,现在竟是降临尘寰,倘若换了别人或觉三生有幸,可暮残声并不这么想。
常念走得似慢实快,指间念珠拨动:“小友,许久不见了。”
“对于尊者来说,匆匆十载不过弹指刹那。”暮残声原本心急如焚,可他是个越到绝处越冷静的性子,现在见着了常念,那股作祟的白虎戾气竟被理智压下,不至于在天法师面前发疯。
“岁月流沙转瞬即逝,世事浮沉瞬息万变,天下无一物莫非如此,端看众生心相罢了。”常念道,“十年光阴于我而言的确是弹指一挥,可对小友来说度日如年,这一句‘许久不见’该是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