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檀想要起来,身体却像生了根一样,他看不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往日清冷如仙的男人形如一具皮包骨,已经没有一点力气。
阳光有些刺眼,风也过于冷了。
沈檀脑海中就像走马灯一样闪现过去的一幕幕,发现他这一生算得上波澜壮阔,只是那些最美好的回忆,无一不是关于辛芷的。
只可惜,他跟辛芷有那么多回忆,却没有时间留给自己的儿子。
“……叫,沈问心。”沈檀的眼神逐渐涣散,“问天问地,不如……扪心自问。”
这个孩子生来就不寻常,今后怕是要遭受许多非议,只恐命途多舛祸福难料,更不知他会变成怎样的人。
他只愿他这一世能够问心无愧。
“族长——”
沈庭带着一众弟子匆匆赶来,就听到明烛骤然爆发的哭声,他心头一跳,抬眼只见沈檀还盘膝坐在原处,头却已经垂下了。
沈问心的诞生之日,即是沈檀的忌日。
一身缟素的辛芷抱着襁褓站在棺木前,她闻惯了香火纸钱的味道,从未觉得如此难受,眼睛里血丝密布,却没有哭。
沈问心也没有,小小的婴儿还未睁开眼睛,也从来不哭。
直到辛芷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给丈夫的棺木覆上第一抔土,淡红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北极之巅,沉眠多年的天法师缓缓睁开了眼。
第一百八十章 宿命
沈檀逝世后,辛芷的日子便不好了。
所谓不好并非在物质生活方面,作为前任族长的妻子,又为潜龙岛立下功劳,沈氏族人都不会苛待辛芷,更别说新任族长乃沈檀的堂弟沈庭,夫妻俩都与她亲厚,比起当初还多有照顾。
然而,正因他们铭记着这一切,才更是难以接纳那个甫一出生就害死了沈檀和十余名族人的孽障怪胎。
沈问心是个奇怪的孩子,打从出生就不哭不笑,直至长到七岁,无论面对血亲亦或陌生人,他都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人们在他身上找不到喜怒哀乐的影子,就仿佛一张永远染不着色的白纸。
可他并非愚钝无知,事实上这个孩子生而知事,他对灾难有种极为可怕的预知,就在他七岁生辰当天,帮着接生并经常照料他的沈庭之妻明烛准备随船出海采买些货物,沈问心难得在码头将她拦下,一双近乎空洞的眸子盯得人毛骨悚然,半晌才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明烛先是一怔,继而为他难得的主动欣慰不已,笑道:“婶娘要出去一日,你去跟阿云一起陪乐儿玩好吗?”
她与沈庭膝下共有两子,长子沈云已有九岁,次子沈乐才五岁,正是需要玩伴的时候,明烛看出岛上孩童都不乐意靠近沈问心,便总把他跟自己儿子凑堆,努力不让这小孩孤独。
沈问心定定地看着她:“还有吗?”
明烛觉得他今天态度怪异,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了眼天色便随口道:“没了,快去玩吧,码头风大,别让你娘担心,明天婶娘给你们带好吃的糖饼回来。”
她笑靥如花,却是一去不返。
有魔修逃窜到东沧境,潜伏在沿海一座小城里掠杀孩童补养自身,恰好被落单采买的明烛撞上,她并非修为高深之辈,却是心性善良,绝不肯看着无辜幼子惨死当场,等到同伴赶来救下那些孩童,她已经被魔修刺破头颅,魂散当场。
在明烛下葬时,有悲痛不已的族人看到神情冷淡的沈问心,想起当日在码头发生的事情,情绪仿佛找到了泄洪口,突兀冲这七岁男孩发难,辛芷本就为明烛之死心下生疼,这一下更被激起火气,可没等她发作,就听见沈问心说道:“这就是她的命。”
明烛出海那天,他就预知了她的死劫降临,才会去码头问她是否还有遗愿,她既然提出了,他便为她办到。
他难得认认真真地说完这番话,条理明晰完全不似一个七岁孩子,换来满堂皆寂和族人们愈加惊恐厌恶的神情,若非沈庭及时制止,恐怕就有人忍不住出口唾骂。
等到众人散去后,仿佛一夜间老去许多的沈庭这才转身,用疲惫的目光看着他:“你既然看到了,为什么那天不说出来?”
那天沈问心若是说了,明烛也许就改变主意,便不会惨死在外。
沈问心依然道:“这就是她的命。”
大限将至,命该如此。或许在他心里对生死的认知还只浮于表面,却已经展露出刻骨的冷漠与残酷。
沈庭没有多说什么,步履踉跄地离开,辛芷只觉得浑身发寒。
从那以后,沈氏族人对沈问心的态度就从孤立变成了排斥,在他们看来这怪胎没心没肺,是灾星降生,七年来发生的一切恶事无论因果如何都被推到他头上,有时候大人不敢直言喜恶,天真残忍的小孩子就把这些灌输而来的恶意发挥得淋漓尽致。
沈问心从来没有反抗过,或者说他连这些也不在意,辛芷拎着柳条枝赶走那些朝他扔石头的孩子,回头就看到他依旧站在原地,若非头上伤口淌血,几乎木然如人偶。
她在那天做了决定,带沈问心离开潜龙岛。
沈庭这次没有阻止她。
辛芷来时只穿了一身嫁衣,走的时候所带也不多,除却她和儿子的一些物品,就只有沈檀留下的那把琴。
沈问心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反而是已经长成少女的沈箬在这对母子离岛时跟了上来,她的舌头早已长好了,只是仍旧不爱说话,现在拎着小包袱跟在辛芷身后,执拗地道:“我是你的女儿,不会离开你和弟弟。”
她带着一双儿女不好四处漂泊,只能回到浮梦谷。辛芷出嫁时与父亲闹僵,老人指天立誓说至死不想见她,可在四年前父亲病重,她还是偷偷回了一趟浮梦谷,跪在父亲榻前喂他喝了最后一口水,守着他落最后一口气。
一生顽固严肃的老人临终之际终是长叹一声,用手抚摸了她的头发。
现任族长是她胞弟辛见,为人开明,做事严谨,以至于为浮梦谷事务耽误了自身婚姻,年近而立仍未娶妻,直到两年前有一支祖籍中天斛州的姬氏人族前来投奔,那位族长为了交好辛氏特意献上女儿姬幽,辛见对她一见倾心,这才给辛氏添了位族长夫人。
收到辛芷来信时,姬幽刚好生下双胎两子,即为辛怀和辛弘。
由于母亲早逝,父亲当年事务繁忙,辛见算是被她这个姐姐拉扯大,故而关系十分亲厚,别说当初辛芷嫁人是他偷开山门,这些年来更没少过通信往来。当得知辛芷要带着俩孩子回来,辛见以最快速度把诸般事宜安排妥当,不仅把那些老顽固的异议全部压下,还开祠堂把这对侄儿侄女记上族谱,没注意姬幽虽然面带微笑,指甲却已经在掌心折断了。
姬氏与辛氏联姻,不止是为了投奔这点好处,更贪图浮梦谷和香火道法,姬幽明面上是辛见的夫人,暗地里还是姬氏钉在他身边的桩子,只等着嫡子长大夺权以更进一步,哪能想到一个外嫁女还能回来碍眼?
辛芷本就是浮梦谷培养的大巫祝人选,又在潜龙岛做了多年族长夫人,修为见识皆非这一方山谷中人可比,几乎就在第一次见面,她与姬幽表面不动声色,实则相看两厌。
在浮梦谷重新站稳脚跟后,辛芷以最快速度把有关姬氏的情报过了一遍,对这个家族的野心了然于胸,可她才带着一双儿女回来,辛见又明显对姬幽母子爱重异常,姬氏的动作也谨慎小心,贸然针对只会反伤己身。
于是,辛芷找到了老巫祝,受了四十九道藤杖抵她当年背责出嫁之过,立誓永不离山,成为浮梦谷新任大巫祝。
大巫祝与山长同为浮梦谷权力最高者,哪怕她势单力薄,以神明为倚仗总能高人一等,姬幽曾想接掌此职却屡遭拒绝,现在更是心里恨得滴血,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让姬氏族人收敛行事。
外面世道已乱,可浮梦谷在辛氏庇佑下依旧偏安,仿佛一个世外桃源,在打压了几个不安分的家族势力后,辛芷的日子就安生下来。
浮梦谷终究与潜龙岛不同,这里的人未曾经历过那冰冷恐怖的一夜,看待沈问心的目光与其他孩童无异,再加上沈箬心细如发,大家顶多觉得这孩子有些寡言木讷,唯有辛见对他的情况所知甚详,从一开始就上了心。
沈问心不仅生而知事,他还有与生俱来的病症,无论四季日夜这孩子都是手脚冰凉,气血长期淤积,经脉堵塞不通,故而体魄积弱,药物与灵力都无甚作用,唯独辛芷的香火道能对他有所助益,她因此动过教授功法的心思,可《奇门天香册》乃神明梦传辛氏的典籍,从无外传道理。
辛见得知此事后问道:“你还打算让他回沈氏吗?”
辛芷摇头,裂隙自古难合,她在离开潜龙岛时就知道自己母子与沈氏恩缘已断,或许在沈问心长大后能去替沈檀扫墓祭祀,却没有回归沈家的可能了。
“既然如此,他就是我浮梦谷辛氏的子弟,不算外人了。”辛见笑着道,“我验过问心的根骨悟性,族中无人能与他相比,若能治好病症矫正心神,将来必是英才!潜龙岛不要这孩子,我浮梦谷却是要的!”
这是沈檀死后,辛芷第一次哭。
辛见亲自取出了《奇门天香册》,沈问心从那天开始跟着他修行,沈箬则在辛芷教导下学习药理。事实如姐弟俩所料,沈问心对香火道似乎有种天生感应,对七情六欲的反应像被烟火气熏染浸透了,逐渐变得鲜活起来,道行进境更是一日千里,十五岁时竟已有了不下辛见的实力,尽管辛芷勒令他藏拙,仍让浮梦谷里不少人为之惊叹,辛见都不禁动了心思,这让姬幽感到不安。
姬幽的两个儿子已经十岁,他们天赋不差,放在外面也是百里挑一,却与沈问心有云泥之别。沈问心固然是外姓,只有一半辛氏血脉,可在这个时代,实力是最重要的东西,更别说姬幽了解辛见,他这一生为浮梦谷殚精竭虑,若是为了这个山谷的未来,很可能放弃自己的儿子选择更好的继承人。
好在辛芷同样反对这件事。
五年时间足够她把浮梦谷的情况全盘掌握,姬氏与其他前来投奔的势力不同,这个家族已经在此扎根极深,一旦动荡必得牵连重大,何况她虽厌恶姬幽,却看好辛怀,这个孩子的脾性如辛见一般开朗热情,但要更加沉稳谨慎,对于是非善恶考量在心,不向姬氏偏颇,只要能够设法压下母族影响,他就是最适合的继承人。
于是,在矛盾还没有爆发之前,辛芷将沈问心放出了浮梦谷。
沈问心素来通透,对于山谷里的明流暗涌看得清楚,所谓权柄地位对他来说都无意义,既然辛芷无意去争,他也不会有半分留恋,果断背起行囊去游历天下,让辛怀得以坐稳继承人的位置,安抚下姬幽和她背后躁动不安的母族。
事实上他这一去并非全然逃避,沈问心修行《奇门天香册》已到瓶颈,那股与生俱来的寒气又有复发之态,辛见与辛芷合计一番,让他去北极之巅向灵族圣人问道求法,或许能有所转机。
随着情感变得丰富,幼时那种可怕的预知力就逐渐消解,沈问心无法窥见此行将会发生什么,可当他真正站在北极之巅前,只觉得脑中一声轰鸣,如有黄钟大吕骤然作响,震得他魂魄齐飞,入了玄冥之境。
他见到了传说中的天法师。
常念好像已经等了许久,不问他身份来历,只是倒了一杯热茶,道:“你要化解体内天生寒气?”
“是。”
“你当知道那并非病症,而是天赐神力,万邪辟易,道法莫及,唯一付出的代价只是人性七情。”
“是。”
“你有成神机缘,能解天下苍生之危难,却要为寥寥数人放弃登天?”
“是。”
“为何?”
“此乃我生而为人的本分。”沈问心放下茶杯,“尽孝道,忠情义,知爱恨,明本心。”
在幼时还未丧失预知能力时,沈问心已经对自己的未来有所感应,也知道自己在人性上的缺陷,那股寒气赋予他不畏劫难、观测命运的天赋,也冻住了他生而为人应有的感情……可他到底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会感知他人的善意与深爱,否则当年他只需要静等明烛死期将至,而不必奔赴码头做那多余之事。
明烛的死让他初尝不舍,辛芷的坚持让他无法自弃,等到人间烟火气勾出了深藏冰下的热血心动,他决定自己宁可融化,也要做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常念似是笑了:“那你便去吧。”
南荒境的朱雀法印,天下火行之极,也是与香火道法最契合的三界至宝,若沈问心能够成为朱雀之主,足以压下那股侵蚀灵魂的寒冷和死寂。
“然而,凡事都有代价。”常念告诫道,“朱雀又称不死神鸟,有浴火重生之性,若你掌握了它,烈焰将在你心中燃烧不灭,血液始终滚烫沸腾,终有一日会将你焚烧殆尽,又在灰烬里死灰复燃,直至你的灵魂被它烧干,不复存在。”
“也好,我怕冷。”沈问心起身向他行礼,“多谢尊者。”
“寒冷并不可怕。”常念看着长身玉立的年轻人,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动了下,没来由地道,“最怕的是,你会后悔。”
说出这句,他立刻住了口,垂目掩去一闪即逝的异色。
沈问心没有看到天法师这个眼神,也就不知道常念在此刻像极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