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们拖家带口地逃往高处,暴雨虽然渐渐小了,却仍未停止,死去的人畜尸体堆积在各处,疫病在潮湿闷热的天气下迅速发作扩散,不到十天,已经有数人染上了瘟疫,尤以老弱妇孺受害最深,其中就包括那一任的村长和好几个村老。
彼时,现在的村长还是个刚过而立的壮年汉子,神婆也只是个桃李年华的大姑娘,名叫闻蝶。
她年纪轻,家传的巫术都还用不熟练,怎么能带领村民在天灾疫病之下求生?闻蝶尝试了很多办法,都以失败告终,最终她无计可施,只能冒着大雨爬上山,去求那破旧庙宇里面目模糊的神像。
人力穷尽时,方请神佛恩。
“听说神婆大人在庙里跪了三天三夜,脑门都磕出了血,哭求神灵慈悲,最后终于感动得山神显灵了。”女子讲到这里便眉飞色舞,“我娘说那是她见过最美的一个黄昏……不仅连日大雨在几息间停了,天上还很快就云开雾散,山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将腐臭的味道一卷而空,堆积在地上的尸体无声下沉,融入泥土里消失,倒塌的山石树木自动扶正,就连堵塞出口的泥沙也都不见了。”
暮残声想象了一下这样的场景,犹如死而复生般令人动容的神迹。
“然后,神婆大人带着灵药回来了,治好得了瘟疫的村民们,度过了这次难关。”旁边的男子插嘴道,“据我爹说村里人除了闻家,本来都是不信神的,直到那次天灾异象,大家终于相信了这里有山神,于是各家都派人去找神婆大人,商量怎么修缮庙宇和神像,然后就一直供奉到现在。”
“他们当时见到山神现身了吗?”
“没呢,老人们说天灾过后村里人对神灵又敬又畏,可谁也没见过山神本相,都是听神婆大人的吩咐修庙和造神像,连‘虺神君’这个称号都是她从家传古札上找到的。”男子掰着手指琢磨了一会儿,“山神现身是在我七岁那年的春天,神婆召集大家做春祭,搭高台供三牲,等到了晚上歌舞唱罢,大家正准备点福灯,就看到那高台子上多了个人。”
那是个模样未过而立的年轻男人,身形高瘦,穿着天青色广袖长袍,长发不挽鬓髻,双足不着鞋履,面如圭璧无瑕,笑若春暖花开。
他站在两张高的台架边缘,随着一阵风飘然落地,接过神婆手里一杯祝酒,仰头饮尽。
神婆率先跪伏在地,高呼道:“拜见山神大人。”
这是虺神君的首次现身,从此烙印在眠春山每一个人的生命里。
“……”
暮残声在听他们说话时,两眼看似无意,却没放过对这二人的神情观察,发现在说到山神现身之时,他们的语气十分激动,眼神与之相比却显得冷漠了,仿佛是在唱作俱佳地背诵一篇老掉牙的神话故事。
思及闻音说过的“移魂”,他有些吃不准这二人究竟是被骗后不得不与贼子同流合污的后来人,还是眠春山原本的村民。
若是前者,这反应情有可原;若是后者,那这其中可就有猫腻了。
他颐指气使地道:“听起来有点意思,你们山上该有这位神灵的庙宇吧,带老爷去看看。”
“这……”二人面露难色,“老爷,并非我们有意阻拦,实在是山神庙自多年前便被神婆大人划入禁地,她白天在那里祷告,晚上锁了门才回家,除了每月初一和十五的祭祀,其他时间我们都不得上去,连村长都只能派人去庙外或是家里通知她哩。”
“可笑,一个山神庙还是金库不成,值得那老太婆跟守财奴似地藏着?”暮残声嗤笑一声,“左右一个破庙泥胎,不看也罢,你们再跟我讲讲……”
这一讲就到了傍晚,二人说得口干舌燥,将虺神君展现过的本事说了个七七八八,连降服蛇妖之事都没落下,只是隐去了生食蛇妖血肉招致诅咒和山神沉眠等细枝末节,终于挑起了这“金老爷”强烈的好奇心。
“一百年啊……你们居然都活了一百年了,那老头子说自己有一百七十岁的时候,我还不信呢。”暮残声故作惊异地看着他们,“你们所有人都长生不老,就是因为供奉这虺神君吗?”
“对山神大人虔诚是至关重要,不过还需要神婆大人助力才行。”女子不着痕迹地暗示道,“每一位远道前来求长生的客人,都是由神婆大人亲自主持延寿仪式,您这成了,别说活三十年,跟我们一样活上一百年都是小意思呢。”
说罢,她满意地看到这胖老板激动得满脸通红,连呼吸都沉重起来。
暮残声急不可待地问:“神婆在哪里?我这就去见她!只要能长生不老,别的老爷什么都给!”
两人对视一眼:“您能想明白,那就太好了,我们这就去帮您知会村长和神婆大人,明日就该有答复了,现在您且用过夙食先就寝吧。”
他们告别了暮残声,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里面的人因为激动难耐而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脸上笑意更深。
女子打了个手势,两人分头行事,男子往村长居所方向去,她却掉头往另一条山路走,应该是去找神婆。
院子里的“金老爷”已经摇头晃脑地入了屋子,一只小狐狸翻墙出来,藏在了草丛里。
暮残声已经去过山神庙,那里除了神像和静室,再没有人生活的痕迹,可见神婆并未在那里饮食起居,该是在山中另有住处。
女子琢磨着此时天色将晚,按照惯例神婆也该回家了,她怕自己扑个空,便索性去那里等着。暮残声 跟着她一路上几乎拐了十八弯,穿过了一片林子,最终在一间古旧的小木屋前停下。
“哎呀,还没回来。”女子看到门上的大锁,有些意外,“都这个时辰了呀……”
她试着喊了两声,无人应答,暮残声抖抖耳朵,也没有察觉到屋里有丝毫人声。
神婆的确还没有回来。
女子又在外来回踱步地等了一会儿,眼看天色就要全黑,神婆仍未归来,她只好先回去了。
她一走,妖狐就化入一道清风里,从窗缝中悄然进了屋子。
与村长的院落相比,这木屋实在简陋得不值一提,占地小,摆设也少,只由寝屋和灶房构成,连柴火都堆在屋后的小木棚下。
看上去平淡无奇,可暮残声转了两圈就觉得不对劲。
这屋子太干净了,干净到没有人气。
炕洞里没有火灰,灶房里没有油污,桌架上除了一些草药、书籍和卜筮用具外再无杂物,就连吊绳上都不见衣物,碗筷被整整齐齐地放在小柜子里,最下方已经有了许久不曾挪动的印子。
但凡有人在此衣食就寝,都不可能冷寂至此。
要么这些年里神婆从没有回来生活,要么就是……她不需要如凡人一般饮食洗涤。
暮残声脑筋一转,跃到放置书籍工具的架子上,打量一番后找出了一个木盒子。
木盒上过火漆,依稀还能闻到防蛀防霉的药物味道,妖狐化为人形,小心地将铜锁打开,发现里面是五块兽骨、三卷木简和一本泛黄的书。
兽骨和木简都有许久的年份了,骨质木材都变得脆弱发白,上面的刻痕倒还清楚,记载的乃是眠春山早年发生过的重大事件,暮残声飞快地将它们看完,于一块兽骨上窥见了线索。
这块兽骨来自闻氏初代神婆,上面记载了一群人从战乱之地迁徙至此时发生的事件,暮残声在心里推算了一下,应该是眠春山人的先祖。
迁徙发生在距今九百三十六年前,暮残声不由得吃了一惊,须知这世上连王朝都未必能传承数百年,这藏在深山里的村子竟然已经有了近千年的记载。想到这里,他收起了自己本就不多的轻视,沉住气往下看——
眠春山并不是什么洞天福地。
它位于断崖之下,常年阴云垂地,风入此间时常聚而不散,是为风邪;山下虽有河流,却是水产贫瘠的暗渠,故而生活在这里的人虽不至于饿死,也不容易吃饱。
可它有一个得天独厚的好处——地点隐秘,有天然的山崖和瘴气作为屏障,外人别说找到入口,连发现它都不轻易。
先祖举族迁徙至此是在千年前,彼时正值席卷五境的破魔之战后期,西绝境作为最后的重要战场,战火几乎燃遍此间。眼看胜局将倾,魔军大将欲艳姬孤注一掷,以六座沦陷边城做阵眼,摆下六道封魂大阵,殃及了无数生灵。
眠春山就在这阵法覆盖范围之内。当魔族四处封锁各城出口,将城池当作祭坛准备大开杀戒时,仍有一部分人拼死逃了出来,可他们离开了城池却跑不出阵图,唯有如蛇虫鼠蚁般四处逃窜,最后有一支逃难队伍来到了这里。
于是,有人发现在山上有座破旧的山神庙。
那庙很有些年头了,木板都已经朽烂,基石也风化了大半,神像更是破烂得不成样子。
他们不知道这究竟是何方神圣,却把自己对未来的彷徨和希望都寄托在这虚无缥缈的神灵身上,哪怕明知无济于事,也总算有一个慰藉。于是大家商量一番,由初代的村长和神婆主持将庙宇简单修缮了一番,神像却不能复原,只好将其稍作修理便扶正在原地。
然后,这些人在眠春山躲藏起来,直到战事结束,魔族大军非死即逃,他们也没有从这座山离开,而是在此安顿下来,开始休养生息。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一年,有个挺着大肚子的妇人逃了进来,声称自己家破人亡,想在这山里求个安身的地方。
她年轻貌美,说话伶俐像是个出身好的小姐。村民们都经历过逃难之苦,这又是身怀有孕的寡妇人,便将她留了下来,好心照料着她。
妇人不爱说话,大家只当她是吓怕了胆,更多加照顾。可大家没想到的是,在几个月后的月圆夜里,妇人生下了一条黑色的小蛇。
她是人,却怀了妖胎!
西绝境虽是人妖共存之地,但经历了大难后的村民不会让一个妖生活在山里,因此大家都拿着棍棒围过去,逼妇人将蛇妖交出来,却没想到她带着那蛇逃入山神庙,抵门不出。
有性子急的村民扔出火把,当时天干物燥,火势很快就窜了起来,其他人本想阻止,却听那人高声叫道:“现在不烧死他们,等蛇妖长大了把咱们都吃掉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注)
救火的人终究没有动手,他们像木头桩子一样站在外面,看着山神庙在烈火中倒塌,里面的妇人到最后也没有出来。
“……”暮残声看到这里,皱起了眉头。
这一段记载与闻音所说的壁画开头相符合,可他们没料到那竟是出现在这么久远的岁月里。
如果说那蛇妖就是这条黑蛇,那么它岂不是在眠春山已经待了九百多年?这么长的时间,它身为天生妖族,要想报复一村的人并非难事,为何要等到八百年后从虺神君手里抢命?
除此之外,先祖入山已见庙宇,那破旧神像所代表的是否为虺神君?若是,他在眠春山少说已有千年之久,对黑蛇逃生之事不可能不知晓,为何要放纵祸患;若不是,那神像供奉的是哪位神灵,虺神君又是什么来历,二者是否有联系?
暮残声看完了兽骨和竹简,可惜再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只好打开了那本厚厚的书籍。
这是一本记载眠春山地脉风水变化的手札。
日以夜继,春去秋来,五境之人都有记载年历的习惯,可修行者却不用此繁琐计法,而是通过地脉风水观测气候人文的变化。
无人之地,地脉天成,风水自然,便有草木土石为无字之书,从树轮石纹乃至鸟兽骨羽都可作为记录的载体;人居之地,地脉生变,风水有改,唯有阴阳道人和巫者担负变改和记录之责,每一次大兴土木、填池择穴都要记载下来,有关祭祀、医药和气候的重大变化更是要附注其上。
暮残声一目十行,快速翻了半本,发现了一条线索:眠春山总共重建过四次山神庙,每一次建庙必有怪事发生。
第一次是初入山时翻修破庙,同年,怀着妖胎的妇人入村,最后与破庙共同付之一炬;
第二次是在妇人身死一年后,周边数十里发生雪灾,眠春山却风调雨顺,庄稼都长了两茬,人们认为受到神灵庇佑,便在原址上清理了废墟,重新修建了一座山神庙,扬虺神君之名;
第三次是那女子所说的暴雨走蛟,发生在一百四十七年前,事后重建山神庙,虺神君显灵;
第四次是在八十八年前,眠春山做成了第一笔“移魂”交易,获得大笔银钱用以重建山神庙,塑神像金身。
四次重建的记录占据了八页纸,上面除了文字还有神像的简图,令暮残声惊异的是,这四张图上的神像竟都是不同的——第一张图乃修整破旧神像所得,面目难辨,体态却依稀可辨出女子之身;第二张图上乃人首蛇身的长发男子;第三张图亦是男子模样,蛇尾却变作了双腿,乍看与凡人无异;第四张图与上一张十分相似,只在男子颈间多出一条蛇。
眠春山到底有几位山神?
没等暮残声再细细查看,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寒意,枯瘦的手臂无声划过,转眼间屈指成爪,罩在了他的顶门上!
第二十三章 交锋
小剧场—— 暮残声:我以为作者写这章只是让我跟“神婆”斗智斗勇,没想到最后被你套路了……唉,阴沟翻船啊阴沟翻船 闻音:你怎么能拿阴沟比喻我? 暮残声:那你来一个 闻音:我明明是猎人,专捕狐狸一万年~ 暮残声:……老规矩,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