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思对这欺负孩子的行为视若无睹,开口道:“这是我族诞生不过的小辈,先天寒玉化灵,应和寒星陨铁之气,送你做个弟子。”
萧夙跟小娃儿大眼瞪小眼:“他叫什么?”
“萧傲笙。”
萧夙一愣,灵族生而知事,起名也顺心随意,没有什么姓氏拘束,这孩子却被套上萧姓,分明是在他诞生之初便被净思定下要送给自己的。
这么一想,萧夙心里蓦地生出一把春暖花开般的欢喜来,当即就应下了。
然而萧傲笙人小脾气大,压根儿看不上这光膀子打铁的山野村夫,待净思前脚走了,他后脚就开溜,不知道是否天生点儿背,下山不久就撞上了魔族。
世道乱了这么多年,有些能为的五境高手不是自相残杀就是闭门不出,搞得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不仅人鬼妖怪打成一锅粥,连归墟地界的魔族都忍不住要来吃下这盘大菜,从以前三不五时偷吃几口的行径,已然上升到鸠占鹊巢一口吞并的计划上。
魔族体魄强横堪称三界第一,元神与归墟地界相连,越是污秽丛生、罪欲肆虐之处,他们的力量就越是大涨。人间轰轰烈烈打了这么多年的账,枉死之辈怕是比活物还多,这下子全部便宜给了侵略者,使得几番抗魔行动都铩羽而归,愈发助长魔族气焰,就连这偏僻山野也有了捡漏魔兵。
萧夙一剑砍翻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犯贱的魔族,一手把鸡崽子拎了回去,这次萧傲笙大抵是被他出剑英姿震慑住了,不仅没有再逃,直接掬了一把黄土下跪拜师,见风使舵得堪称灵族败类,让萧夙叹为观止,深感此子与自己有缘。
每个人的道不一样,当年无为子没有限制过萧夙,他自然也不可能约束萧傲笙,在重开《奇门天兵册》后,性情偏向守成的萧傲笙没有选择三神剑铸法,而是入了与昔日无为子一样的无为铸法。
应有所为亦无为。
萧夙砸吧着嘴琢磨了一会儿,乍看此道比三神剑铸法简单不少,实际上也不好走,没有炼人成兵的坚毅,却考验心头一把尺称是否偏颇失衡,稍不留意就要入妄。
他嘴笨,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只能告诉萧傲笙——莫负初心。
这亦是他修心多年,最终回到的地方。
(八)
光阴流转匆匆过,萧夙到底是没能在山里打一辈子铁。
魔祸已成燎原之势,散乱的各方势力开始试图联手,北极境的灵族在三宝师主持之下建立重玄宫,净思凭借冷静锐利的大局观和强大实力担任宫主之位,向他抛出了剑阁主位的橄榄枝。
萧夙欣然应之,然而在他进入重玄宫的第一日,天法师常念不知是要给下马威还是真心不会说话,直接给他卜了一卦,然后用一种赤脚大夫看绝症病人的语气说道:“剑道通神,人修第一,奈何命数不长,难过一百九十岁大劫。”
萧夙“哦”了一声,心想去你娘的。
净思听了这话没什么反应,转身就带这一大一小走了,不知是不是错觉,萧夙听到背后的常念在叹气。
萧夙知道这不是因为战力需要和两人交情,作为灵族本代魁首的萧傲笙值此多事之秋必须回去尽责,而他一个人远在俗世,待兵火焚烧天下,一人一剑能胜一世,却不可胜一世。
他做她剑扫天下的兵刃,她为他镇压八方明枪暗箭。
事实也的确如此。
随着世态愈发严峻,魔族已经从侵略者一跃成为玄罗之首,这种残暴的统治犹如乌云罩顶,压得五境四族都喘不过气来,唯一还能算净土的地方便是有重玄宫镇守的北极境,无数求生者争先恐后向此迁徙,途中折损不知凡几,仍如飞蛾扑火甘之如饴。
净思的话越来越少,萧夙不会也知道她不需要劝慰,便做好自己的本分,仗剑出锋横扫群魔,灵涯真人的名头威震玄罗五境,以前看不起他的人都怕了,敢跟他说话的也少了。
其实萧夙有些憋闷,他是个爱笑又多话的人,这下子别人把他当剑圣半仙,恨不得烧香供着,叫他连个安心吃饼的地儿都没了。好在徒弟不是个白眼狼,每天都在闲暇之余来找师父卖蠢,甚至在某个夜里偷偷摸摸地将萧夙叫出来,贴着耳朵嘀嘀咕咕,话里话外都是询问什么时候把地法师娶回来做师娘的意思。
要说萧夙没有这心思,那是骗鬼的。
可是这心思虽然还在,却已经跟以前不同了。
修行无岁月,他跟净思认识的加起来也就百来年,对于寿命漫长的灵族不算什么,却几乎倾注了人族一生的时光。萧夙认识净思在幼时,自然没有什么一见钟情的戏码,而是在这百年光阴里一点点将感情累积变质——她是他天真幼时的前辈长者,年少慕艾的魂牵梦萦,成人后的知己挚交,到现在并肩同行的战友。
她是夜下一抹白月练,缠住他一生的珍重。
萧傲笙对他的说法目瞪口呆,少年曾以为这是两个强者惺惺相惜到相爱就差捅破窗户纸的美谈,到现在才发现这其实是个砌墙砖头后来居上还把摘星楼当藏宝阁的故事,一时间备受打击地走了。
可这番谈话也挑起了萧夙的回忆,他心里五味陈杂,生平头一次不想打铁练剑,而是坐在地上扎花灯,可惜虽然等来了净思,却没能把她留下欣赏。
净思很忙,连休憩的时间都少,这一回匆匆赶来连句贺生的客套话都懒得说,劈手扔来一本法诀催他闭关,便走了。
萧夙翻开一看,是《浩虚功》。
这功法他没见过,字迹却是净思一笔一划书就的,看似是平心静气的内修功法,却有离魂分神之用,暗含三神剑铸法最后一重的意味。萧夙看得眉头一皱,立刻将它收起来,晚上仔仔细细看了一夜,终于确定这是一本脱胎于《奇门天玄册》、《奇门天武册》和《奇门天兵册》三卷精髓的新功法,只是比起锤锻肉身,更加注重元神。
他忽然想起当年常念卜卦的事情,如今自己已经一百四十岁了。
为了保持战力,萧夙这些年放弃了对元神的温养,将三神剑与魂灵相融,达成人剑合一的境界,这样一来剑灵即为元神,强横无匹,但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中被冲撞创伤,哪怕事后疗养,这种损耗却是不可逆的。
人族本就寿命短暂,长此以往,他也许连一百九十岁都活不到。
净思身怀《奇门天玄册》,与自己又相交莫逆,但是已经销声匿迹多年的《奇门天武册》她从哪里得到?萧夙想不明白又不能过问,只能摸着那些白纸黑字,坐了一整晚,心里有涩也有甜。
她是遵循天命的地法师,却不想命数已定的他就这样死去。
可是要练习此法,萧夙必须闭关,不管成与不成都得耗费数十甚至过百的年岁,现在魔祸将启,他怎么能独善其身?
他难得犹豫了两天,只得作弄徒弟聊以调解心情,放狗撵得萧傲笙上蹿下跳,自己坐在大树上一边嗑瓜子,一边放空脑子想事,冷不丁对上拾级而上的白衣女子那漠然眼神,惊得一头栽下大树,瓜子也洒了满地。
狗这玩意儿仗人势也欺善怕恶,见到净思后唯恐自己变成一锅狗肉,便夹起尾巴跑了,萧傲笙仗着身量还没张开,高呼一声“宫主”,扑过去便想要抱她腰身,哭诉无良师父以炼体为名封自己修为,还放野狗追得他满山跑。
可惜被他寄予厚望的净思对这些控诉无动于衷,只将目光看向萧夙,道:“为何不去闭关?”
“啊,本来打算去的。”萧夙笑得有点傻,实话实说,“这不是看现在世道越来越紧张,怕战事会在这两年爆发,就想暂缓几年也好帮帮你嘛。”
“现在各方牵制,无人能推算战机,空等只会得不偿失。”
萧夙挠了挠头:“我辈修行无岁月,何况此举若不成便身死道消,就算成也得耗费近百年光阴,我只怕万一出了事情不在你身边。”
净思冷睨他一眼,萧夙只好摆手应下,却把将自己的小徒弟推了过去,赔着笑道:“那我去闭关,这小猴子就交给你了,他皮得很,一眼看不到就要上天,你可要寸步不离地带着他啊。”
他当即为自己叫屈,可惜脑袋瓜被净思一手按住,只好在她掌下做了闷葫芦,眼巴巴地看着萧夙拿起灵涯剑走向高处山洞,在转角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忽然露出了一个有些孩子气的微笑,对他叮嘱道:“好徒儿,你要替我看着宫主啊。”
净思无动于衷,萧傲笙嫌弃地“嘁”了声,他这才摆摆手进了山洞,落下禁制后微微一笑。
他终究放不下心,因为净思虽然冷肃,但也是心怀玲珑能骗人的。
好在他打造长戟时留下过一个烙印,只要净思还带着它,那么只要对方遇到危险,烙印便会破碎,哪怕他都闭关闭得不知日月,也能在瞬间被惊动。
萧夙随心随意了一辈子,就这一回最谨慎。
魔龙冲下的瞬间,净思手中长戟大震,烙印惊醒了正在紧要关头的萧夙,战场上瞬息立判生死,更别说他还在千里之外的洞里。毫不犹豫地,萧傲笙用这闭关所成的法诀脱下肉身,将元神化剑通过烙印残痕追了过去,只是须臾已跨越千山万水,在间不容发之际挡在了净思面前。
那一刻剑势如虹,盲了一片人间,他在万众退避时对净思回头一笑,有些嗔怪,又有些心疼地笑骂一句:“大骗子。”
净思看着他脚下默然无声。
萧夙本来理直气壮,却在她目光下有些心虚,知道自己这一来便前功尽弃,可他转头又一想,哪能不来呢?
破魔之战不能败,人间也不会再有一个净思。
莫说是前功尽弃,万劫不复他也要来。
因此,在发现魔族宁可舍弃罗迦尊也要大开吞邪渊时,他们两人心里跟明镜一样——能够镇住群邪和魔龙元神的只有他们俩,谁去了都难回头。
可是知道了,难道就止步不前?
在这种时候,净思永远是最快的那个,唯有此番,萧夙抢在了前头。
没来得及说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来得及多看一眼。
他只是在坠入黑洞时蓦然想到,幸亏当年那场鸡崽子为他俩精心准备的烟花净思没看成。
她若是留下看了,现在他该有多舍不得?
幸亏没有。
既然回不去,就别让她等了,只可惜鸡崽子还没长大,许多事都还没来得及教他。
罢了。
(九)
封界令落下的那天,刚好是萧夙一百九十岁的生日。
萧傲笙情绪太过激动被压了下去,净思盯着那逐渐关闭的黑洞看了很久,然后转身走了。
静观跟苍蝇一样跟上来:“你是不是哭了?”
她当然不会哭,连个眼神都没回过去。
“常念说了他活不过一百九十岁,你就是不信,还为此开了藏经楼……”静观喋喋不休,“就算再好的交情,他也是注定要死的,你这么做是动了私心,反而害人害己,现在尝到苦头了吧?”
害人害己。
净思垂下眼睑,觉得静观其实没有说错。
若她没有不信天命心怀斯私念,若她没有打开藏经阁拿出《奇门天武册》,若她没有创出修炼元神的《浩虚功》……萧夙根本不可能在瞬息之间以元神抵达寒魄城,更不可能因此割裂身魂而灰飞烟灭。
就连最后断绝后路的封界令,也是她落下的。
她一心想要他活,却亲手送他去死。
何其讽刺。
天命像编写戏本的说书人,看到生旦净末们不按词据本地上演,便用生花妙笔设下一个个套儿来,看戏中人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像只被翻过壳的乌龟王八,四脚朝天令人发笑。
也许萧夙命中不该以此收场,却因她是地法师,是天命钦定的维序者,由一点私心明知故犯,现在便被天命狠狠一巴掌打在了脸上。
“是我错了……”她轻声道。
静观略略放下心:“你能想明白就是了,常念让我告诉你‘下不为例,天道有眼一直看着人间’,千万要记得啊。”
他再三叮嘱,这才变作孩儿蹦蹦跳跳地走了,净思站在原地看他远去。
地法师不该有私情,是她罪无可赦,此错认了;
天命注定不可回转,是她一败涂地,此局输了。
……可天命就永远是对吗?
净思自乾坤袖里摸出一包被冰封住的山楂糖来,也不化冻,慢慢放了一颗入口。
甜在嘴里,冷意入骨。
(十)
净思回到了萧夙闭关的山洞,点燃一盏如豆烛火,走到石床前。
石床上的男人盘膝而坐,一动不动,面目含笑,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
她没有打扰,只把烛火放在桌上,找了一本书坐在一旁慢慢翻阅。
这一坐,就是十年。
她把洞里所有的书籍翻来覆去几乎看烂,石床上的男人也日趋一日地腐烂。
净思看着他的头发指甲枯死,面容凹陷皮肉萎缩,然后从里到外地腐坏发臭,皮筋血肉都斑驳模糊,许多小虫慢慢长出啃噬着原本刀枪不入的躯体,又被她化成烟灰。
曾经她一年年看着他怎样从缺牙漏风的小叫花子变成顶天立地的男人,如今她又一天天地看着这个男人,怎样变成一具枯骨。
山洞外夜雨淅沥,席卷的风把发黄骨架吹得崩塌,净思知道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死而复生,终究只是生者意难平的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