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图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青山荒冢

作者:青山荒冢  录入:01-06

  暮残声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奉命起军襄助中天,今后沙场相见,当不惜手段代价将你拿下。”
  “你想拿下我随时都可以,不必等到沙场上。”琴遗音仰头把壶中残酒喝干,透明的酒水顺着唇角溢出,淌过下颌和脖颈线一路没入衣领,濡湿了轻薄的雪棉纱。
  酒意上涌,他脸上带了些薄红,笑得愈发魔惑:“你若是肯应了我,别说是被你拿下,死在你身上我也甘愿。”
  “应你成魔?”
  “有何不好?”
  “万般皆不好。”暮残声忽地一勾唇,“我若是应了你,便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了。”
  琴遗音觉得自己若是有心,必定爱极了他的灵犀,又恨极了他的清醒。
  随着酒坛落地的清脆声响起,原本只有一轮弯月高悬的夜空忽有星辉漫天,残缺的月牙一点点补全成白玉盘,满地乱草中有千百黄华破土绽放,干枯的树木也抽枝发芽,很快就开出满树繁花,清风吹过,乱红翻飞如蝶翩跹,极尽了明媚。
  “我们初见时人间白茫茫,容华皆败尽。”琴遗音手中出现一把古琴,七根银弦在他指下依次显露,“现在我送你繁华三千,喜欢吗?”
  红尘若有三千丈,这个魔物就独占了三千容色,暮残声知道对方的皮囊、性情甚至一言一行都是假相,可这假相太美,足以令人飞蛾扑火。
  他亮出饮雪长戟,指向琴遗音的面门:“喜欢。”
  指拨琴弦,倾世之音幽幽响起,声如天籁,一起一落间似有枯荣生灭,转调起商又是日月更迭。暮残声眉梢一动,白虎法相在他身后悍然出现,昂首一声咆哮震碎了迷离幻境,可是心魔音杀之术冠绝古今,一声一调随手而变,声声直摧妖狐的心魄元神,饮雪戟的肃杀之力将满地繁花都披上霜甲,在冰裂刹那粉身碎骨,琴遗音低眉静坐的那方寸之地竟还温暖如春。
  月华对他情有独钟,清辉化为实质的灵气结界将他护在其中,遍地碎琼乱玉随着琴声催动纷乱暴起,与饮雪戟交击出不绝于耳的清脆响声,恰与琴声相合,仿佛这是一场默契无比的合奏,而非生死之争。
  白虎法相与暮残声合二为一,他眼底生寒,捉隙一戟轮转,将碎冰残花悉数卷入妖力漩涡,狠狠撞上了那道清辉结界。刹那间,冰花四溅,清辉归无,长戟与琴遗音的头颅擦过,他张口咬住了戟尖一侧,竟让暮残声纹丝难动,而他手下高高挑起的一根琴弦眼看就要崩响。
  下一刻,血滟从琴遗音唇边绽开飞红,他低下头,看着那只穿过自己胸膛的手。
  他唇间那道冰凉的兵刃变作了温热手掌,暮残声不知何时与饮雪交替,在琴遗音直面身前逼命一戟时,他的真身也反手从心魔的背后没入。
  热血沾身,暮残声的脸上却是一片空白,他缓缓把手臂抽了出来,那些血肉就像褪色水墨一般随之消失,在指尖撤离后,可怖的伤口竟然已经愈合了。
  “你……”
  琴遗音看着他难掩震惊的表情,唇角轻勾,反将饮雪抵在自己胸口,随着脚步逼近,戟杆一点点洞穿他的身体。暮残声下意识想要后退,握戟的手却像生了根一样,他木然地站在原地,任由琴遗音重新拉近两者距离,环抱住自己的臂膀。
  心魔的下巴放在他肩上,温声一笑:“刚刚你什么都没摸到,对吧?”
  饮雪的大半戟杆都从他胸膛穿了过去,穿刺出去的部分却没有血,暮残声紧握长戟的右手也感受不到心脏跳动随之传回。
  眼前这个魔物有万千色相,操纵七情六欲,一念生便是婆娑劫数,在真实与虚幻之间纵横来去,可他竟然没有心。
  暮残声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永远都讨不回来。
  “你的心跳乱了一拍。”琴遗音用手指蹭过他眼角,“你不是要杀我吗?”
  “……我爱你。”
  琴遗音的动作顿了顿。
  “我生而为妖,至今已近六百年寿数,未动妄念,不识情欲。”暮残声化去饮雪,声音有些发颤,近乎喃喃自语,“直到当年那个雪夜,我遇到了你,一见便生欢喜。”
  萍水相逢,惊鸿一面,如飞鸟踏过了雪泥,结下原本不该有的交集。然而,他们之间有太多的矛盾,从知交立场到大局小我,乃至两人的交往都暗藏机锋算计,走得步步惊心,如此祸事难罢、业障难平……外人旁观尚且一言难尽,其中五味唯有当局者自知。
  暮残声今夜喝得有点多,他有很多话都想要说,可是千言万语到嘴边却只变成了一句:“我本恨你的虚情假意,现在却发现连恨都无从怨道了,因为你根本就不懂。”
  琴遗音想笑,临了才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他按住暮残声肩膀:“这世上虚情假意之辈如过江之鲫,却看那累世成王有几个真性情?我跟你一生逢场作戏,到头来长笑而去,不比那些为情所困的傻子快活?大狐狸,你是聪明的,怎么会如此冥顽不灵?”
  “我是冥顽不灵。”暮残声拂开他的手,“我爱你,跟什么神魔之争、正邪之分,甚至是黑白对错都没有关系,除了你,谁都不能说我一个错字……然而,你从一开始就觉得这是错的。”
  琴遗音脸上的笑容褪得干干净净,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暮残声,一字一顿地问:“你是想要跟我断了?从我盯上你到现在近一百年,凡人的一生,蜉蝣的万世,我们纠缠了这么久的情分,你现在想跟我断?”
  他没有心,却在这一刻生出一股莫名的怒意,撼动识海里的婆娑心海瑟瑟战栗,每一棵玄冥木都低伏下来,上面悬挂的人面都阖目闭嘴,半点声气不敢吭。
  “我舍不得。”暮残声微微一笑,“不过,天命终有尽时,咱们总会走到头的,早一点认清这个真相,分别那天的不舍就会少些。”
  琴遗音冷笑:“你以为到了下一世,我就会放过你?”
  他想起了非天尊的话,这只妖狐口口声声说着爱他,他却不能将其引入歧途,不能把那张失去冷静的脸高挂在玄冥木上,这些年的交锋来往把心魔的这点兴趣彻底点燃成执念,哪怕化为死灰,终究也会复燃。
  “你不会,但是……我没有来生,由不得你。”暮残声退出他近乎钳制的怀抱,解开衣衫露出从右边臂膀蔓延到胸膛的白虎法印,在月华下有流光窜过,仿佛那只虎活了过来,随时择人欲噬。
  在他接掌白虎印不久后,琴遗音就见过这法印,可那时它还只有巴掌大,盘踞在暮残声臂膀上的位置,现在却几乎要爬过对方半个胸腹和背脊,仿佛它正在侵蚀这具身体。
  “西方白虎命主杀伐,凶兵伤人亦伤己,更不容败者留存世上,其主人每次落败都会被它汲取部分魂骨精髓,死后魂入白虎天诛域,可这世上哪有常胜不败?”暮残声单手按住虎头位置,“我用它镇住西绝,也镇住我所有的怯懦后路,百年里历经厮杀无数,纵是杀身亦成仁。你说……我还能活多少年?我们还能纠缠多久?琴遗音,你告诉我。”
  他今晚着实是醉了酒,把压在心头的事情一股脑吐了个干净,而琴遗音一言不发,目光死死落在那白虎法印上。
  酒意随着心情起伏,伴夜风一起刮了上来,半晌后暮残声冷静下来,披起衣衫准备离开,冷不丁被人抓住手臂,用力掼在了地上。
  (十三)
  琴遗音伏在他身上,双手压住他的手腕,满头黑发顺着动作幅度披散下来,那双诡异眸子里浮现一抹幽冷的暗光。
  “放弃白虎印。”他一字一顿地道,“你放弃它,我跟你去天净沙。”
  暮残声凝望他很久,心口好像被蚂蚁啮噬一样又疼又痒,终是摇头,轻声道:“晚了。”
  琴遗音没有再说话, 暮残声推开他准备站起来,眼前忽然一黑,漫天飞花次第凋零,如水月华也逐渐消散。
  “我准你走了吗?”
  琴遗音本身就像一曲泠泠琴音,无时无刻不在撩拨心弦,当他有意要去亲近一个人时,哪怕明知画皮之下有蛇蝎心肠,终是无人能决绝抵抗。
  他在世上辗转红尘千百年,不死不灭不沾因缘,除了几番逢场作戏,再没有谁能在曲终人散后留住他半分眷恋。因此,七弦琴上业障丛生,婆娑幻境内的玄冥木生长得遮天蔽日,琴遗音肆意玩弄着众生的感情和欲望,哪怕遇到了硬茬子也不觉恼怒,只当了难得的珍宝要好生对付,最后那些顽固的灵魂也往往化作掌中一团软泥,落在了玄冥木的根系上。
  只有这一回,暮残声爱他是真,与他为敌也是真,琴遗音用尽浑身解数,耗费百年光阴,没能把这妖狐引入魔道,没能让他心生三毒执妄,甚至没能让他打破原则界限。他就像一个动心克己的苦行者,会为盛世倾慕,却不因繁华折腰,在某些方面固执得让琴遗音都觉得烦躁。
  暮残声今夜携杀机而来,琴遗音明知如此仍是赴约,未尝没有抱着结果他的心思,可是刚才挑起惊弦的刹那,他又迟疑了。
  猎物虽然要在最肥美的时候宰杀,可它一旦威胁到了捕猎人,就该被当机立断地斩首。琴遗音在这方面从不犹豫,可他现在抱着暮残声,眼眸暗沉如乌云遮月,玄冥木在身周拔地而起,人面如花朵般沉甸甸地压下来,环绕在他们四面,乍看如置身各色脸谱的包围圈里。
  “我真想杀了你……”他用唇齿磨蹭一缕白发,“喝干你的血,把你连皮带骨,一口口地吃下去,只留一张完好的脸皮挂在玄冥木上,入夜我在树下小憩,抬头就能看你对我笑。谁也不能觊觎,谁都不可触碰,你的世界存在于我一念之间,不必什么今生来世,我若得到你,就永远不会失去。”
  这话说得温柔缱绻,却令人毛骨悚然。琴遗音的神情温文真挚,好似一个坦荡君子,眸中两点银白却似寒星,冰冷而锐利。
  暮残声被他按在身下,只能抬头看着他。
  “大狐狸……”
  琴遗音最喜欢这样叫他,无论当时是戏谑或正经,短短三个字在舌尖淬了有毒的蜜糖,从耳朵钻进头脑,渗入骨血脉搏,直抵魂魄深处。暮残声眉头微微一皱,忽然觉得一股燥热从体内窜起,雪白狐尾不受控制地暴露出来,在地上徐徐铺展开,毛茸茸的细长白毛无意间蹭过两人身躯,连每处骨缝都变得麻痒难耐。
  “我没有心……”琴遗音伏在他身上,手掌探入衣襟摩挲着紧绷如弓弦的肌骨,触及某一处时,明显地感觉到身下人的呼吸漏了一拍。
  他咬住暮残声的喉结吸吮,道:“可是,我想得到你,舍不得丢弃。”
  天地间一片黑沉沉的死寂,恐怖而压抑。
  黑暗中只剩下野兽的喘息,像垂死挣扎,又似抵死缠绵。
  ……
  琴遗音已经很久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婆娑天了。
  脑海中万千玄冥木的幻影徐徐分开,他终于找到最中心的那一株,上面那朵常年闭合的花苞不知何时绽开些许,半露出他自己的脸。
  一时间,所有高高挂起的人面都发出笑声,尽数朝这边看了过来,浑不怕死地肆意嘲讽此间主人,笑他作茧自缚不自知。琴遗音罕见地没有让它们闭嘴,站在树下定定地仰望那半张熟悉的脸庞,对方也适时睁开了一只眼睛,讥诮地与他对视。
  贪嗔痴恨爱恶欲,最难不过求不得,因为唾手可得便似敝履可弃,越是得不到才越想要追求,世人如此,心魔亦如此,何其荒唐?
  琴遗音低笑一声,俯身给暮残声披了一件衣袍,在他耳边轻声喃语:“大狐狸,我在中天境等你……”
  我等你,让我一败涂地。
  这句话琴遗音没有说出口,他刚刚升起这个鬼使神差的念头,脑中就传来一道尖锐的疼痛,万千株玄冥木齐齐战栗,婆娑心海排浪冲天,如洪水没顶般席卷了他的意识。
  “琴遗音——”
  “琴遗音——”
  “琴遗音……”
  谁,是谁在叫我?
  惊变猝不及防,脑中突如其来的剧痛几乎要撕碎琴遗音的意识,他下意识地抱住头,拼尽全力想要稳住婆娑天,却有一股难以抵挡的力量随着这阵莫名的呼唤声一并袭来,骤然压在了意识空间上。
  一瞬间,天地万象皆如水墨褪色般模糊至消失,连同面前安睡的暮残声也化成了一道扭曲的影子,似镜花水月般在他眼中彻底溃散。
  琴遗音双瞳骤然紧缩,他下意识地想要去抓,手指却穿过了空气。
  暮残声在哪里?
  他在哪里?
  琴遗音头疼欲裂,竭力抵抗着这股神秘力量,他眼前蓦地出现了一片熊熊烈火,八尾白狐从高处的火山岩上一跃而下,如同一朵凋零的花落进了岩浆里,顷刻便被吞噬殆尽。
  “啊啊啊——”
  脑中似乎有一根弦猛地断裂,琴遗音看到无数玄冥木倒塌下去,只有一株还立在原地,当中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面正冷漠地看着他。
  被封印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汹涌而出,琴遗音低头看着自己身周不知何时缠绕上的无数黑色咒文,它们化成了锁链,如有生命般围着他盘旋不休,想要打破心魔的最后防御,将他套上枷锁带出婆娑天,回到呼唤者的手中。
  刹那间,琴遗音终于明白过来了——
  自始至终,面具人的目标除了暮残声,还有他!
  (十四)
  刚才的一切不是幻境,却胜似幻境。
  在目睹暮残声坠落岩浆、玄冥木开出自己的人面后,饶是琴遗音一时间都难以接受事实,他有生以来头一次丧失了所有理智,将那株玄冥木拦腰斩断,可是魔障如野草斩之不绝,即使他将那棵树烧成灰,它也能从余烬里重生,用那张和自己相同的脸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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