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什么?”
“除非给我这条命的您,也想让我死。”闻音抬起头,明明是空洞无神的眼睛,却让暮残声有种被看透的狼狈。
暮残声握刀的手一颤,他看着闻音的脸,在这一刻发现自己就像迷途到崖边的旅客,退一步走投无路,进一步粉身碎骨。
苏虞似乎察觉到他的犹豫,指甲已经划破了皮肉,一线鲜血慢慢流淌下来,刺痛清晰可觉,根本不似梦中。
闻音捂着被窝里那只手,无端笑了起来,与此同时,心魔的笑声也在脑中响起:“你想杀了我吗?可要看清楚、想仔细呀。”
话音未落,寒芒在斑斓烛光下一闪即逝,鲜血飞溅开来,在锦绣床帐上绽开红花。
闻音的笑容顷刻僵硬如画皮,苏虞张开手臂将倒下的人揽在怀里,愤怒道:“你当真疯了吗?!”
短刀反手捅进了主人心口,暮残声刻意放开护身真气的后果便是刀刃势如破竹,直接贯穿了胸膛,半点余地也不留。
他嘴里都是血,竟然还能笑出来,道:“你不是藏在我心里吗?我把整颗心都挖出来,你还能往哪里藏?”
苏虞按住血如泉涌的伤口,怒斥道:“你发什么疯?”
“都是假的。”暮残声推开了他,身体摇摇欲坠,目光在闻音和苏虞脸上一扫,“你,闻音,外面的活人死尸,这里的一瓦一石,包括站在此地的我……全部都是假的。”
苏虞皱着眉,闻音也像是被吓住了:“大人,您在说什么?”
暮残声用血淋淋的手去碰他,触手温热,的确是活人该有的温度,就连他发根处星星点点的灰白也可见,跟今晚出事之前的样子毫无差异。
正因如此,他才发现了不对。
妖狐的记性向来很好,只要他肯认真回忆,能把短期里见过的任何细枝末节都从脑海里扒拉得清清楚楚,因此暮残声在短暂的惊慌后很快逼迫自己将脑中画面倒放,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他醒来时先闻到了香气,然后看到人鱼烛的光影透过琉璃罩映在墙上,那罩子是他亲手盖下,香块也是自己在傍晚时填进炉子的灵犀香,这两者看似没有异常,故而也没能引起他的注意。
直到暮残声看到门外满地尸骸,他不知道自己在气海里被困了多久,但是要杀死那么多的妖族,其中更有柳素云这等千年大妖,哪怕是出其不意,也得费上一番功夫,这样的时间足够指甲大小的一块香料燃烧殆尽,纵有余香也不该如他入定时那般馥郁了。除此之外,暖玉阁的窗扉有不少镂空处,覆盖在上面的玉丝绸虽然挡风却不遮亮,闪电的光透过它映射进来时,本就晦暗的人鱼烛光应当在刹那淹没于白光中,可刚才雷电炸响,暮残声看到墙上的光点分毫未变。
发现这一点后,他立刻在脑子里飞快回忆自己醒来后见到的一切,愕然发现包括柳素云在内的所有死者都是他这两天见过的人,就连衣服都没有换过,保持着他印象里的模样。
“如果视觉、气味和光影都可以作假,那么其他的还会是真吗?”暮残声的手按住伤口,疼痛让他额头全是冷汗,笑容却越来越大,“现在,我用这一刀证明……也许痛觉很真实,但我这个身体也是假的。”
他放开了所有的护体真元,体魄与凡人无异,这一刀毫无花俏地贯穿心脉,哪怕是七尾妖狐也撑不过三两息,可他现在虽然痛得撕心裂肺,却还能站在这里说话。
“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包括我这具身体都是假的,唯一真实的只有我的意识,而你从中提取了我的记忆构造出最真实的幻境……”暮残声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由真作假再以假乱真,你是真有好手段,可惜假货就是假货,永远当不得真。”
说话间冷汗已经浸透骨中,暮残声其实是后怕的,心魔在他茫然时的那句“输了”像是象征赌局结束,实际上游戏才刚刚开始,只是为了骗他先入为主地将所谓发狂动机放在心里,后面在“苏虞”看似逼问的引导下变得顺理成章,如果他放过了这些不起眼的细节,就真的被这魔物带进套里了。
心魔借“苏虞”的口点出他心头那些刚刚萌芽的晦涩想法,又通过“闻音”的言行举止把他带到进退两难的风口浪尖。刚才他如果杀了“闻音”,便是放弃了柔肠真性情,若是为“闻音”杀了“苏虞”,就是抛却了是非善恶心,无论哪种都是把自己丢进歧途。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注)
苏虞脸上的愤怒消失了,他笑着抚掌,床榻上的闻音也伸手圈住他的腰,两人同时开口,声音合成一线:“跟你玩,果然是再好玩不过了,可你就不怕自己赌错了吗?”
暮残声只觉得圈住自己的那双手臂像蛇一样冰凉滑腻,叫人毛骨悚然,他定了定神,道:“我若是连这点胆子也没有,还敢跟你玩吗?”
“好家伙……”两人又一起笑了起来,“这一次,又是你赢了。”
话音刚落,这两道人影便如烟雾一样溃散开来,与此同时,周遭的一切都如浓墨晕水般化开湮灭,于眼前凝固成一团噬人的黑暗,而他的身体也从脚底飞快消失,融入到这片浓重的墨色里,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气海之内,疯狂旋转的漩涡中心有白芒顿显,仿佛神针入海定住风浪,真气不再向此处聚拢,而是慢慢回旋归位,污染气海的黑色也飞快消失,转眼间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拥抱妖狐元神的心魔终于松开手,意犹未尽地在暮残声眉心戳了戳,这才化成雾气消弭于无形。
软榻上的暮残声终于睁开眼,他内息尚未平复,一口血当即喷了出来,可是激荡过后真气运行经脉毫无滞涩,就连之前的伤势也都好转了。
他看着地上那滩发黑的淤血出了会儿神, 觉得自己好像又做了一场荒诞离奇的梦,虽然余怒未消,残留的刺激感却让他笑了出来。
暮残声按住胸膛,那里没有伤口,咒印也不再发烫,他便摇摇头道“那个心魔……真是太讨厌了。”
“大人……咳,在说谁呢?”床榻上突然传来微弱的声音,暮残声抬头,只见一直昏睡的闻音竟然真醒了。
他愣了一下,走到床边探看,闻音似乎也是刚刚醒转,神情都还有些迷蒙,说话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只是下意识地应了他。
——“上一把你赢了,这一次你若还能赢,我不仅放你元神归体,还送你一件好东西。”
唤醒一个本该沉睡到死去那天的人,就是心魔的礼物吗?
这一刻暮残声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哪怕适才真的只是一场梦,可是自己心头那点萌芽之思也确确实实被拔出泥土,如今当正主真的醒来,破土之芽便开始生长。
他看着闻音,想说什么又无从开口,反而是心思剔透的盲眼青年费力地伸出手:“您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累,我睡了多久?”
暮残声迟疑了一下,握住他明显消瘦下来的手掌,低声道:“做了个噩梦,你醒了就好。”
人鱼烛光落在闻音空洞的眼中,那死气沉沉的眸子像是活了过来,闪动了一线微光。
这次赌局是你赢了,可我也没输。
闻音在闭上眼假寐的时候想道,妖狐的确聪明大胆,可他到底是太年轻了,不知道这世上最能欺骗人的谎言就是所谓的真相。
不过,接下来他们还有时间慢慢玩,暮残声不懂的东西,他不吝啬一点点教给他。
来日方长,操之过急从来不是老猎人的守则。
第三十五章 魔踪
小剧场—— 暮残声:姜还是老的辣。 心魔:狐狸也是老的sao 暮残声:你闭嘴行不行?
“你说灵族要找的魔物现身了?”
天还没亮,暮残声就去了妖皇宫偏殿,在玄凛闭关的这段时间里,都由苏虞坐镇在此代掌大权,因此他一进门就能看到睡眼惺忪的九尾狐王靠在软座上揉那只小黑猫。
暮残声忍不住多看了那只猫一眼,黑猫的耳尖和额心都有一撮暗金色,看起来颇有些尊贵气。突然间,黑猫转过头来与他对视,暮残声心里蓦地一跳,那只猫却又把自己埋进苏虞怀里去了。
苏虞问道:“你确定是他?长得如何模样,有何特征?”
“嗯。”暮残声在眉心一点,将脑海中的画面拓印出来,融入了宫殿里的一面落地银镜。
镜子里面映出心魔勾唇浅笑的模样,苏虞坐直了身体,哪怕只是透过镜像也能觉得有股魔惑之气扑面而来,仿佛这道画影活了过来,正透过镜面看见他心里来。
更让苏虞在意的是,这个魔物的容貌似曾相识,可他偏偏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苏虞眯了眯眼,详细问过暮残声昨夜遭遇后沉吟半晌,道:“这魔物两次缠上你,恐怕是已经知道了破魔令的事情,这样做既是对你的戏弄,也是对灵族的挑衅。”
灵族不惜以法印为悬赏下达破魔令,被追杀的目标却主动缠上了执法者,暮残声只要一想到这件事若叫净思知道了,自己的乐子可就大了。
他头皮一麻,道:“这魔物自称心魔,极擅隐匿又神出鬼没,来袭之前连破魔咒印都未能感知到,手段以攻击心神为主,善于利用性情欲望。如今我在明处他在暗,主动寻找他实在太难,可若每次都等他找上门来,又太过被动,不知殿下可有高见?”
苏虞的手指在黑猫头顶梳理几下,缓缓道:“当年破魔之战时,我曾与六魔将之一的欲艳姬交过手,那女魔极尽魅惑之术,能利用情\欲操控人心,你知道我是怎么对付她的吗?”
暮残声茫然地摇头,就听苏虞笑了一声:“小狐狸呀,本王让你尝试情与欲,并非真是要你长什么见识,而是让你知道……感情和欲望,终究是有所不同的。”
顿了顿,苏虞的声音变得温软缱绻:“感情是一种需要,众生能用时间、经历和交际去培养感情,把它从种子养成一朵花儿,不管爱恨情仇都需要大量的养料去灌溉,只要掌握这些因素,我们就能把控感情的走向,但是……欲望不一样。”
暮残声迟疑了一下:“欲望,不就是冲动吗?”
“你错了,比起时间来培育的感情,欲望才是万物与生俱来的本能。”苏虞轻笑一声,“你认为贪婪是欲望的本相,可你不知道欲望是生存的动力,在生灵未开智时它们凭借欲望的本能活着,开智后就如我们一样为了更长久的未来去拼搏。欲望的存在并不都是坏的,但过于放纵或压制都是愚蠢的行为,当初被欲艳姬影响最深的也莫过于这两种人。”
暮残声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又总觉得自己还隔了一层纱。
“那时在六魔将里,欲艳姬不是最厉害的,却是唯一能够活着退回归墟地界的,她用感情颠覆认知、用欲望压制理智,守心卫道的人族修士受她引诱,放浪形骸的妖与怪为她疯狂,就连素喜自然的灵族都被她勾出妄念,这都因为她能让永无止境的欲望得到满足感。”苏虞淡淡道,“可是她自己也有欲望,那就是对魔族的野心和对情爱的贪婪,本王满足了她然后又亲手毁了这些,让她重新一无所有。”
当年欲艳姬与苏虞在西绝战场上交锋三载,双方过招不下数百回合,前者释放出那迦部的贪婪欲望,后者却将计就计铲除了青鳞,说到底还是苏虞更胜一筹,但是这其中究竟有多少暗涌早已无人知道,只在如今流露出一线黑芒。
暮残声一惊,他看着眉目慵懒的苏虞,哪怕对方说得轻描淡写,依然让他感觉到了字里行间的恶意和愉悦。
他没有追问,看着苏虞走下阶梯,手指捏住了自己的下巴,凑近道:“你要懂得对方想要什么,然后就给他什么,不要太多,一点点慢慢来,把线放得长一点才能钓到大鱼。”
暮残声忍不住退了一步,苏虞带给他的感觉和心魔有些相似,虽不如后者那般带着沉沦的蛊惑,却让人在毛骨悚然之余心头火热。
心魔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呢?暮残声扪心自问,恨不得把自己里里外外都剖开称量,他跟心魔的第一次交锋还可以说是对方因自己脱身后一时兴起,昨天晚上的赌局却透露出别样的味道来。
“他想让我入魔。”暮残声抬起头,“他要让破魔令的执法者堕入魔道,如此一来不仅妖族颜面扫地,灵族更加震怒,他真正的目标……是发布破魔令的三宝师。”
破魔令是从五印中提取出来,放眼整个玄罗也不过五枚,每个执法者都有成为掌印人的可能,必定受到三宝师的密切关注,倘若真出了入魔的事情,恐怕三宝师就要亲自出手清理了。这样一来,四族纵不交恶也生龃龉,从中还会暴露出更多的秘闻祸患,牵扯将广,到时候心魔要想做什么就再轻易不过了。
暮残声思及眠春山那入魔的蛇妖和最后出现的魔族,眉头拧了起来,觉得这背后有一潭浑水,每个人都在其中泥足深陷。
苏虞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担忧,道:“本王已经将你在眠春山的经历写成密信送去天净沙,他们会派人去那里彻查,毕竟魔族事关重大,你今后做事也要多留意。至于这心魔,你既然猜到了他的打算,不妨想想利用这一点让他再来找你。”
“殿下的意思是……”
苏虞笑了起来:“你知道寒魄城吗?”
那是西绝境的一处边陲重地,与中天、北极两境接壤, 前临大川后靠雪原,进可攻退可守,占尽了地利,历来由妖皇亲自挑选才能兼具的心腹镇守。如果暮残声没记错的话,如今的寒魄城主乃是上任妖皇青鳞的老部下,在多年前便镇守在那里,当玄凛上位后更收拢青鳞一脉的残余势力,虽然没有路人皆知的不臣之心,却也不算安稳,一直都是玄凛和苏虞心头的一根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