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旁边掉落了四个被毁坏的四象兽首和一些碎石板,上面都刻有金色的符箓。
暮残声正好落在古井旁,他抖了抖毛,看见八方位上跪满了无头骸骨。
那些都是人族骸骨,按照先天八卦图整齐摆放,纵然血肉全无,骨骼也无一风化破损,如果不是没有脑袋,那就是非常完美的跪姿了。
下意识地,暮残声就把它们跟池底那些头骨对上了号。
辛氏是昙谷历代山长传承的家族,在这里可谓荣光无二,当年更有抗击魔族、保卫山城之功,死后为何会落得这般下场,其后人又知不知道?
暮残声又仔细看了看,这些尸骨都是双膝落地,上身低伏,手骨垂于后侧,是代表“忏罪”的姿势。除此之外,尸骨大体都算完整,没有拼接痕迹,说明他们很可能是在死前自己来到这个地方,并以这般姿态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
这不像是被旁人作贱,倒似一个神秘的家族传承,它们都朝向古井,暮残声犹豫片刻,正要继续往下跳,却在触及古井的刹那觉得不对劲。
“咔哒、咔哒——”
接连不断的怪响发出,仿佛什么东西在摩擦,令人牙酸。
暮残声下意识回头,背后依然是那些尸骨,可它们陆续站了起来,明明已经没了头颅又手无寸铁,只剩下空荡荡的骨架子,仍是结成阵型朝中间逼了过来。
原本暗淡的八卦纹亮了,洞穴地面如同罗盘一样徐徐转动,八卦位移,九宫变换,刚刚还离他有些距离的骸骨顷刻后就到了他面前!
下一刻,数只森然骨爪高高举起,携锋利劲风向他狠狠落下!
暮残声脚下一蹬,踩着它们一跃而起,只见整个地洞都好像活了过来,土壁下压收拢,地面活动移位,沉眠的尸骨们如从梦中惊醒,想要把擅闯之人撕碎!
白狐身形小巧,速度也快得惊人,在尸骨间穿梭如白色闪电,暮残声不欲直接毁掉它们,想要找出驱使死者行动的玄机,奈何它们动作不慢,攻击凌厉,纵然已经身死无魂,仍有一股怪力残留骸骨之上,暮残声一时不慎,竟然被一只骨爪在右腿上抓开了伤口。
伤口不深,以妖族体魄愈合起来应该很快,然而这一回不仅没有迅速好转,反而流出了黑血。
有毒!暮残声心头一跳,他这才知道这些骸骨不是没有武器,而是最厉害的攻击就在于它们本身,可令他震惊的是这些毒素并非是淬染上去,而是骨头本身就有的。
右腿很快麻痹,暮残声一咬牙,狐爪凝力拍出,掌风将一具骸骨拍得粉碎,结果不到一息,它竟又凝聚起来,不依不饶地继续围攻。
娘的!暮残声差点骂出声,他再不恋战,直接将速度提到极限,寻了个空隙冲出重围,顾不得背后追袭的骨爪,借着一跃之力重新跳上井沿,猛地向井口扎了下去,哪怕是动作最快的一只骨爪也只能扯下几根白毛。
比起上面的地道,这口井并不算深。
暮残声从头发堆里挣扎出来,尾巴上还火辣辣地疼,他龇牙咧嘴地抖抖耳朵,拿头发当绳子一路滑下,很快就到了底。
井下没有风,水很冷,而且有一股粘稠沉重的吸力,一旦沾上就甩不掉,仿佛有无数只手从下面伸出来想要把他扯住,那些头发融入水里,乍看如同黑沉沉的水藻。
思量片刻,暮残声索性运转真元在身周布下一个小型护体罩,随着这股吸力沉入水中,然后他终于看到了这些怪发的源头。
那是一具极为可怖的女尸,暮残声从她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生命体征,身躯被重重符布包裹,头发向上飘起,离开水面便疯长,四肢都被刻满符咒的锁链穿过,与井底大地连接在一起不得挣脱。
可她也是绝美的女人,唯一露出来的头脸几乎夺尽造化之美,暮残声只看了她一眼,就觉得心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仿佛着迷一样伸出手,眼看就要主动突破护体罩,触碰到那冰冷的面容。
“这可不行呢。”
就在这时,脑中突然响起一声轻笑,暮残声猛地惊醒过来,已经伸出去的手腕却被抓住了。
多日不见的心魔在间不容发之际嵌入他和女尸之间,握着暮残声的手贴在自己脸庞上,似有些委屈地道:“你还未碰过我,怎么能摸别人呢?”
暮残声:“……”
他本来要挣脱的动作一顿,很想就着姿势扇这混球一个大耳刮子。
心魔似乎是听见了他的心声,道:“火气不要这么大嘛。”
暮残声对他半点好脸色也欠奉:“你在这里做什么?”
心魔眨眨眼:“等你呀。”
暮残声目光一寒:“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你要调查昙谷的秘密,想抓住罪魁祸首,又是个善于观察思考的狡猾家伙,必然要走这一遭的。”心魔黑底白瞳的眸子似乎亮了亮,“呐,现在我猜对了,有没有奖赏?”
暮残声置若罔闻,继续问道:“那你等我是想做什么?”
“真冷淡。”心魔松开他的手,转身看向背后女尸,似乎毫不担心暮残声会偷袭。
他轻声道:“我是想带你看看她。”
暮残声不明就里,真想亮出饮雪捅他个透心凉,可惜理智又压下了冲动,顺着他的动作看了过去,然后一愣。
这回没了那股莫名的蛊惑魔力,他得以仔细看过女人的样子,发现她颈下符布有缺口,分明是被人撕开,刻意露出了头部。
暮残声不知道这人是谁,却看出了对方目的,只见女人的眼皮凹陷下去,分明是被人挖走了眼珠。
“她……”
在暮残声看不到的角度里,心魔那双黑底白瞳的眸子微微亮起,流转着诡谲危险的寒光,他勾起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一字一顿地道:“她是我娘。”
第七十二章 选择
感冒加重,实在撑不住了……
“……”
有那么一瞬间,暮残声暗自掐了自己一把,疼得龇牙咧嘴。
算上在万鸦谷里那一回,他跟心魔才是第三次见面,除了晓得这是灵族不惜以玄罗法印悬赏也要倾力捉拿的魔物,其他方面所知甚少,至今连名字都不知道。然而,对方似乎对他抱有莫大的兴趣,两次见面即是二度交锋,暮残声至今回想起那两场光怪陆离的梦境就心有余悸,带给他的威胁感更甚于发疯的魔龙。
因此在对方出现在这里时,暮残声本能地提起全部精力准备应付他,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他先是一愣,然后就觉可笑。
魔族来自归墟地界,是从吞邪渊里滋生出的阴浊晦物,他们生无父母,凭借本能吞噬污浊开启灵智,然后一步步发展壮大,本性贪婪极恶,纵有阴阳性体之分,却不具备生育繁衍之能。如此一来,心魔这句话简直是再可笑不过的浅显谎言。
可是暮残声没有笑出来,他的目光落在古尸上,《浩虚功》真元运转于双目,让他轻易看出这具尸体属于人族,然而对方身上的符布和锁链上满是繁复咒文,稍一接触,他心口的破魔咒印就开始发热,不复遇到魔物时的灼痛,这回是如沐浴阳光般不断蔓延开来的暖意,证明了它们同源。
“这是远古时期的镇魔符纹,如今的破魔咒印便是由此转化而来,只可惜随着魔族被压回归墟地界,这符纹早已封存不用了。”心魔伸手似乎想要触碰符布一角,结果只是从死水中穿了过去。
看到这一幕,暮残声暂且放下了动手的打算,这家伙此番依然不是真身,跟一个幻影大动干戈是得不偿失的事情。
他皱起了眉,远古的镇魔符纹会随着魔族败退而淡出修行者记忆,说明这种符纹只针对真正的魔族才有用,可眼前这具古尸哪怕残留着一股骇然魔气,其本质却仍是个人。
暮残声心念微动,想到了一个可能:“你既为心魔,必然从心而出,那么……她就是你的母体吗?”
心魔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让暮残声无法从这滴水不漏的态度里获知线索,他只好放过了这个话题:“你执意等我来见她,是有什么打算?”
心魔腰背一歪,柔若无骨地斜靠在暮残声身上,笑道:“我要你斩断这些锁链。”
暮残声正欲掀翻他,闻言断然拒绝:“你做梦!”
“何必这样不留情面呢?”心魔几乎整个趴在了他身上,眉眼微垂,似是委屈,“你们都说‘死后不计身前事’,可我娘亲已故去千载,又在这底下受了多年苦难,哪怕是有天大的冤孽也该结清了,你性本慈悲,怎么就不能成全我一番孝心呢?”
暮残声将他一把推开,饮雪横于二者之间:“我又不是满嘴慈悲的秃驴老道,你却跟我装可怜?”
心魔抬起眼,竟是泫然欲泣:“大狐狸呀,莫非是要我求你才行?”
这魔物生得一张好容貌,又惯做千般色相,哪怕暮残声在心里头知道他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被这么一看仍觉得骨头有点发软。好在这心猿意马不到片刻,他就回过神来,冷笑道:“不管她是人是魔,会被镇魔符纹囚于地下深处的绝非等闲善类,我本就麻烦缠身,凭你一句话就想让我再揽祸事?”
心魔向来善于察言观色,闻言嘴角一勾,把那股子楚楚可怜的弱气收敛得干干净净,环起胳膊笑道:“你有什么条件?”
暮残声心念急转。
他自知斤两,心魔的修为境界皆在自己之上,又精于心术之道,哪怕只是几息的心神空隙也足够对方趁虚而入,蛊惑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达成他的目的,可是心魔没有动用这个办法,转而放低姿态与自己交涉,说明斩断锁链除了与符纹同源的破魔咒印,很可能还有针对动手者心神层面的要求,若非心甘情愿,恐不能成功发力。如此一来,心魔现在的态度与一元观里姬轻澜表现出来的不谋而合,想来他们很可能有所联系,而古尸与闭眼神像之间怕也存在某些关联。
闭眼神像关系到笼罩昙谷的庞大幻术,而从古尸身上滋生疯长的头发遍布昙谷地下,是此间生灵衰亡的根源所在,可是如此大规模的生气掠夺足以让其化为尸魔或鬼修,如今却仍是一派生机全无的模样,如果不是镇魔符纹的压制太强,那就该是古尸本身另有缺陷,比如……那双明显是在镇压封禁后又被谁挖走的眼睛。
“你先如实回答我三个问题。”暮残声摩挲着戟杆,“你这魔物惯会骗人,因此我要你发誓。”
世间修行者最重誓言,心魔不觉意外,只是唯一挑眉:“对天发誓?”
“你信天?”暮残声嗤笑一声,“魔物,你敢与紫霄雷劫抗衡,视代表神使的灵族倾力追捕如无物,说明你要么是狂妄自大到无法无天,要么就是有规避天道制裁的倚仗,所以我只要你对我发誓——若你有半句谎言,此生我心如死水,不复相见无多念,随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都不可能再如你所愿。”
心魔脸上笑意不变,银亮瞳孔在漆黑眼白中央徐徐转动,目光越来越深邃。
被威胁了啊。他这样想道,从来只有自己拿捏别人把柄的时候,这还是头一回被看中的猎物反抓住饵线。这只狐狸果然是心思缜密又狠决果断,只要抓住一丁点线索就不吝啬利用,往往一针见血,而他在面对自己喜欢的目标时总懒得掩藏渴望,这回总算感受到了从猎物身上传来的危险。
心魔眯了眯眼:“我如实回答,你就会帮我?”
暮残声嘴角一翘:“我只是给出一个可能。”
“你就仗着这点纵容,可劲儿欺负我吧。”心魔似是无奈地摇头,“各退一步,我保证不骗你,但保留部分隐瞒的权利。”
“成交。”暮残声看向古尸,“第一个,锁链斩断后她会如何?”
心魔答得干脆:“她在千年前就已经魂飞魄散,留下这具皮囊不灭,纵然脱困也不得复生,只是对我还有些用处罢了。”
没了刻意的喜怒哀忧,他说起这具古尸如谈陌路,暮残声听不出半点亲子之情,也没有什么愤懑之态。
他垂下眼:“第二个,你和姬轻澜来到昙谷,与姬幽有何谋划?”
这话问得巧妙,看似只问了行动目的,却把对心魔和姬轻澜二者关系的怀疑、姬幽算计昙谷背后有无他们支持的推测也一并搭上,然而心魔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同样巧妙地答道:“各取所需。”
“……”
四个字变相承认了他与姬幽、姬轻澜的暂时合作关系,更深一点的就直接擦边概括,虽然没有说谎,却把暮残声真正想要知道的东西软软推了回来。
暮残声心下微冷,摆出第三个问题:“关于昙谷,你都知道哪些真相?”
心魔忽地大笑:“你好不客气!”
昙谷之中扑朔迷离,涉及隐秘极多,这个问题看似笼统却很宽泛,如果心魔据实以告,这交易是赔得血本无归,可若他再来一次擦边,想让暮残声做的事也绝对会变成痴人说梦。
暮残声不置可否:“怎么,不想答?”
“这里的事情我都知道。”心魔竖指在唇上轻轻一点,“可惜有些事情暂且说不得,这是为你们好。”
暮残声眸中一寒,他可以为自己承担后果,但是对方提及“你们”,说明有些事情现在暴露会牵连无辜,而他没有让别人因此承受祸患的资格。
“你对我抱有敌意和警惕,但是现在比起对付我,你更想解决迫在眉睫的问题,那么暂且放下试探如何?”心魔向他伸出手,“我这回是真想与你合作,而你也需要我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