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夭跪在暮残声身上,左手中指抵着他眉心,玄冥木的虚影在她身后浮现,这异植吸收了魔罗优昙花的精髓,现在变得如上等龙血晶石般殷红剔透,在这片一望无际的黑暗里灼灼燃烧,周围无数漂浮不定的鬼影只敢在树影之外搬弄腔调,无一胆敢置身树下。白夭懒得管这些不成器的邪物,她无声唱咒,密密麻麻的玄冥木根须在裸露出来的左臂上浮现如血管,肉眼可见的黑气纠缠着火焰经她手指倒流出来,慢慢融入她体内,背后那棵玄冥木不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上头没有悬挂人面,唯有一只洁白的花苞,此时爬满了黑红脉络,似乎随时可能绽放。
“伊兰……”白夭的目光冷如鹰隼,她知道伊兰恶相的魔毒厉害,若说魔罗优昙花是天下幻法之祖,伊兰便是世间恶念之源,暮残声直面了伊兰恶眼,其魔毒便直入心魂,倘若不能及时抽离化解,这只狐妖就会变成天地不容的魔物。
她曾无数次想象过这一天,期待着白狐染上血污的模样,可这不该是因为伊兰。
想到这里,白夭脸色更加不悦,听得耳边鬼哭嘈杂,一个眼神煞了过去,千百阴灵来不及尖叫一声就灰飞烟灭,什么都没留下。
没了碍眼的存在,白夭的身形陡然暴涨,瘦小狼狈的女孩转眼变成身形颀长的男子,这里是吞邪渊的缝隙,横跨天地人三界,不受三方规则管制,因此哪怕是琴遗音也能毫无顾忌地在这里显露真身,这对他来说是不常有的机会,更何况身边还有他感兴趣的人。
琴遗音眨了眨眼睛,俯身贴着暮残声的额头,在双唇间距不到半寸时,他眼中黑白两色旋转起来,暮残声也如同被惊动了一般蓦地睁开眼睛,无神地对上这双古怪的眸子。
暮残声心头一跳,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心脏里窜出来,他下意识张开嘴,一股黑气从口中涌了出来,尽数被琴遗音吸了进去。
“你……”暮残声的话刚开了个头,嘴上就被人结结实实地吻住,这一下转瞬即收,却把他体内残存的誓焰火毒也一并带走,整个人都松快了。
“我在救你,勿要多想。”琴遗音懒洋洋地站起身,“胆敢直视伊兰恶眼,差一点你就成死狐狸了。”
暮残声咳嗽了一声,只手撑地站起来:“你怎么……在这儿?这是哪里?”
他脑中记忆还停留在与伊兰对视的刹那,后面发生的事情俱是模糊,只是隐约察觉到在自己坠入黑暗的刹那,身上还紧贴着一个人,可根据那时的情况,无论如何也不该是琴遗音。
“这是吞邪渊的边界,乃三界污秽流径之一,若没有我拉你一把,你就直接跌进归墟地界了。”琴遗音脚下轻动,传出些微水声,暮残声这才发现他们正站在一条河的水面上,滚滚污浊秽气都在水下涌动,上面映不出人影,黑水中隐有各类身影翻滚,看得他不寒而栗,心底生出难以抑制的后怕。
“魔罗优昙花与伊兰相生相克,而你身边那个小丫头乃魔胎化成,曾受优昙之力洗精伐髓,这才能伤了伊兰一只恶眼,否则你们几个谁都逃不了。”琴遗音舒展着手指,“她是跟着你掉下来,不过很快被魔气冲撞开,我只拉住了你,没心思管她落在哪儿了。”
暮残声吃了一惊,可他没有质问琴遗音为何不救白夭,而是赶紧定下心神,试图放开神识去搜寻白夭的下落,结果神识刚一展开就如被毒水腐蚀,疼得他脸色一白。
琴遗音拂袖布下一个结界,道:“这里尽是魔物秽气,而你修的是清正之道,一旦外放神识就易被污染,还是明哲保身吧。”
暮残声头疼欲裂,琴遗音的话唤起他脑子里杂乱的记忆,他想起自己在与伊兰对视后一度堕入魔障,想起他重伤了凤袭寒和萧傲笙,还想起了白夭如同野兽般的拼命拉扯,和最后跟他一起扑入黑暗的画面。
他脸色苍白地看了眼自己的手,那上面还有干涸的血迹,似乎洗不掉了。
“那凤家的小子一身甲木真气,死不了,你那个师兄皮糙肉厚也没有性命之忧,与其担心他们,不如想想你自己。”琴遗音看透了他的想法,出言提醒,“你们出行未归,重玄宫那两个老不死肯定会带人来寻找,一旦他们会合,必然会设法封锁吞邪渊的漏网裂隙,到时候你可就真出不去了。”
暮残声眉头一皱:“你一直在监视我们?”
“话不要说得这样难听,我在关心你。”琴遗音故作委屈,“好歹也是露水姻缘的关系,你怎地对我如此无情?”
暮残声一口真气差点走岔,猛咳了几声:“你、你胡说些什么东西?”
“优昙幻境里,你主动亲了我,那可是头一遭呢。” 琴遗音眼角斜撩过来,“若不是因此,鬼才救你这不解风情的东西。”
“我那是……”暮残声有心想反驳他,可又觉得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自己做了就是做了,现在何必矫情?因此,他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黑着脸转移话题道:“我去找白夭,后会有期。”
擦肩而过的刹那,琴遗音突然拉住了他,侧首问道:“何必呢?那丫头只是魔族引你们入陷阱的饵,如今已没了价值,谁知道眼下是死是活,况且你对她已经仁至义尽,她这次也算还你的恩情,无须再枉费心力了。”
暮残声撇开他的手:“不说什么恩仇因果,除非我亲眼看到她死了,否则我不会把任何同伴扔在这鬼地方。”
“那我呢?”琴遗音不依不饶地问,“你就舍得丢下我?”
“你不是跟姬轻澜一伙的么?”暮残声冷笑,“心魔,你出现在这里,当真只是为了救我吗?”
“那你执意要去找白夭,也只因原则道义吗?”琴遗音环臂而立,“正所谓‘冰雪谢白,桃华夭夭’,取冬去春来容华生之意,这名字当真不错,可我记得之前跟在你身边那个瞎子,也擅奏一曲《容夭》,对吧?”
暮残声十指收紧,冷冷地看着他,结界幽光映在他脸上,如染了血一样。
“你是真的喜欢那瞎子,可惜他命不好,我记得是在寒魄城中灰飞烟灭吧,看来跟在你身边的人,下场……”琴遗音这专踩痛脚的话还没说完,喉咙就被一只手箍住。
暮残声深呼吸了两口,才道:“闻音也好,白夭也罢,都跟你没关系,无须你置喙。”
“我对蝼蚁没有兴趣,只是你为此生出了执迷,由不得我不留意……”琴遗音被他拿捏脖颈倒是不慌不怒,轻笑道,“大狐狸,我只怕你分不清。”
暮残声低下头,手掌微微颤动了片刻才松开,哑声道:“我知道……”
闻音死后三天,他站在风雪里妄想着人能死而复生,到了第七天那一场似真非真的醉梦,他又妄想着人能隔世相逢。暮残声抱着这样的愿望,强迫自己淡忘闻音死去的事实,甚至在幻境里看到婴孩的那双眼睛时,有一刹那幻想这也许就是相逢……这种前所未有的执妄在他心里落地生根,可是眼下直面琴遗音的诘问,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那就是闻音已经死了,纵使真有轮回转世,那也不再是今生这个让他心动的瞎子。
他这么一晃神,琴遗音就冷不丁变了番模样,熟悉的蓝衣青年伸手拥抱住暮残声,用他做梦都想听到的声音温柔地道:“大人,只要你想,我随时可以回到你身边。”
暮残声一惊,下意识地把他推开,只见“闻音”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低眉浅笑,长袖轻垂,一双有些黯淡的眸子微敛,依稀还是暖玉阁里抚琴弄弦的琴师,可惜人生千百转,皆不若初见。
“……变回来。”
“你认为我不是他,就不配用这张脸?”轻笑一声,“闻音”向他走过来,“天生万物,法相万千,其中皮囊色相最易腐朽也最是虚幻,你若是当真心中有他,何必怕看一张脸皮?假如他年隔世,他当真站在你面前,变作了另一个人的模样,你也不再敢相认相知?倘若这样,你也不过是爱上了一副皮囊,既如此还管什么皮下何人怎般心肠?”
他双手搭在暮残声肩膀上,纵然那眸子黯淡依旧,仍让暮残声有种被人逼视的感觉。
“咱们可以做个交易。”他低下头,耳鬓厮磨,“我就用这皮囊与你双修,一全你心中求不得的执妄,然后我拿走你的魔障,还你一个活生生的闻音……怎么样?”
暮残声一惊抬头,正对上“闻言”微笑的脸,一瞬间心头巨震,仿佛有千树花开在眼前,只想着一笑倾尽春色,再也不管什么夏雨秋风。
他修行了五百年,到如今成就八尾之体,离最高境界只一步之遥,可这一步是咫尺也是天堑,多少天赋异禀的狐族都止步于八尾,除了自身之外没有外力可辅助。对暮残声而言,他半生苦修不思情生意动,纵临天劫也不屈膝待毙,可他为闻音乱过分寸,又在成就八尾之时失去了这个人,原本会因为岁月殊途冲淡的感情变成了劫数,化成了他修行路上的一个魔障。
此时他望着这张熟悉的脸,心头不知何起一股冲动,着魔一般想道——这魔物神秘莫测,手段通天,正道视生死如常规,魔道却行逆天之事,那么琴遗音若要救回一个已死的人,也该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吧?
如果闻音能够回来,他能否化解心魔,一全执妄?他将不受魔障困扰,与喜欢的人长久相伴,在修行路上顺心如意,成就九尾之境,然后……
平日里被掩藏在心底的执妄与几百年喜怒岁月交杂,暮残声的目光渐渐涣散, “闻音”伏在他肩上轻笑:“大人,你五百年苦修却因为遇阻,闻音心下何安?我愿意回到您的身边,陪您步步红尘,等到您修成正果,我也尝遍世间悲欢喜乐,一生终了情义全,好不好?”
暮残声猛地睁开眼,他缓缓地反抱住“闻音”的背脊,两道人影几乎要合二为一。他眼中已经没有了旁的万物,自然也看不到幽光结界之外,那一树玄冥木仍在,琴遗音好整以暇地倚靠着树干,伸手捞过树枝,拨弄着那朵染上黑红的花苞,有一片花瓣颤颤巍巍,似乎随时可能绽放。
远远地望过去一眼,琴遗音觉得有些可惜,这妖狐半生不识情与欲,他费了一番心血才在对方心境上打开缝隙,只待继续施展手段去培养,奈何伊兰恶相的恶生道法太厉害,琴遗音能够吸走魔气却不能拔除已经渗进暮残声心中的恶念,除非他自己能够勘破魔障,否则就只能沦为伊兰恶相的傀儡。
琴遗音有些犹豫,如果暮残声不能及时醒过来,自己是该放任玄冥木抢先吃掉他的魂魄,还是彻底放弃他呢?他要是死了的话……真是可惜了。
正当他难得踌躇,耳尖忽然动了动,霍然抬起头来。
由玄冥木根系幻化成的“闻音”正在对暮残声低声笑语,它其实非常自得,这是婆娑天之主都不能获得的猎物,现在就被自己抓在手里,主人让它引出暮残声心底的魔障,它是如此听话地照搬,可满心想着利用这难得的机会把猎物吃掉,一口也不留给主人。
它将头放在暮残声肩上,嘴唇裂开到耳根,细密的尖牙如一排排刀刃暴露出来,眼看就要咬在暮残声颈侧,忽然停止了一切动作——有火焰从暮残声的掌心流窜出来,迅速包裹了“闻音”整个身躯。
“你……”它的尖声大叫只喊出一个字便戛然而止,头颅猛地扭转到背后,透过结界看到琴遗音背后的玄冥木主体血光大声,花苞上的黑红尽数褪去,又变成洁白如雪的模样。
主……人……
喉咙里滞涩无比,在它惊恐的目光中,言笑晏晏的琴遗音摘下了花苞,将其一瓣瓣吃进了嘴里,它还来不及求饶,身体就在火焰里化为灰烬,琴遗音背后的玄冥木也顷刻枯萎,变成了他脚下微不足道的一团泥。
“不听话啊……”琴遗音这样说着,面上却不见可惜,他抬步走向暮残声,温柔地把有些发抖的妖狐抱住,“恶生咒已经拔除,恭喜你勘破魔障。”
暮残声耳中轰鸣如有暮鼓晨钟交响,他怔怔地看着琴遗音,周围什么都没有改变,刚才那鬼使神差的几息时间仿佛只是自己的幻觉,可是他后知后觉地摸了把脸,发现自己竟然落了泪。
“刚才……”
“你中了伊兰恶眼里的咒,使得心中魔障疯长,我便用点手段让你去直面它。”琴遗音擦掉他的眼泪,“你若是没有醒来,我会放任它杀掉你,虽然很可惜,但我不喜欢失败者。”
可你醒过来了,哪怕我损失了一株玄冥木,错过难得能击溃你的机会,我也觉得高兴呢。
琴遗音微微敛目:“伊兰能使心中的恶念无限放大,心有执迷的人将面对诱惑难以自拔,你该是看见了让自己入妄之人的模样,为什么……你能醒过来呢?”
暮残声面无血色地道:“我不想……侮辱他,也不想侮辱自己。”
“侮辱?”琴遗音觉得有意思,“多少人求不得的美梦,你觉得是侮辱?”
“再美的梦都是假的。”暮残声低声道,“我修行了五百年,遇到他后才动情,失去他后才知求不得,在心境上留下了执妄几成魔障,如果我有机会把他找回来,一定会倾尽心血去做……可是,我应该是为了他去做这些事,而不是为了填补心境的漏洞,他该是我一生所爱,而不是我修行路上的劫。”
琴遗音叹了口气:“看来你虽然勘破了魔障,还是没有放下执念,这可是有碍修行呢。”
“我修因果,不修大道。”暮残声退后一步离开他的怀抱,认真地向他行了一礼,“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多谢你让我有机会明白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