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小孩子做坏事被抓到一样,沈倾墨飞快收回视线,装的若无其事道:“看什么?”
李流光轻笑,没有说话只是调整了姿势,把笔记摆在两人面前。漂亮的簪花小楷吸引了沈五郎的注意,他的目光落在上面,静默片刻轻声道:“我在宫里见过不少阿、阿娘的笔记,都是像这上面一样记满了很多看不懂的内容……我之前都不知道,阿娘差一点成为了术士。”
在沈倾墨的成长过程中,母亲一直是个禁忌的存在。他所有对于卢绮娘的认知全部拼凑于各种流言中——早逝、不守妇道、勾引圣人。从不曾有人告知他,母亲在面对生死抉择时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他。也不曾知道,母亲天赋异禀被术士看重。从卢家到圣人,每个人对母亲都讳莫如深,母亲的出生、成长、喜好、过往俱是一团迷雾。不曾有一人告知过他,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早些时候,他还不懂事,听宫里有人议论阿娘跑去问圣人。结果那一次圣人几乎血洗了整个大明宫,连带着沈家、卢家都清洗了一遍。后来便再无人敢在他面前提及身世,他也默认了阿娘便是流言纷纷的那个人。
直到他从七郎口中听到自己出生时发生的事,心中第一次产生触动。阿娘这个称谓指向的形象不再是冰冷冷的,而是多了一分温暖的色彩。
他抱着李流光,顿了顿道:“阿娘一定很喜欢这些。”
李流光点点头。他虽然没见过五郎说的笔记,但从舅舅给他的笔记中便能看出,和他前世心思俱在玩乐上不同,五郎母亲前世大概属于学霸那种,应该是真心喜欢研究。否则单凭记忆,提点舅舅一句内燃机的研发或许可以,想要一口气在圣域发表十几篇论文便不是那么容易了。
思忖间,他轻轻翻过笔记的最后一页,展露在他面前的是一张元素周期表。几乎是下意识的,李流光脑海浮现出上学时背过的顺口溜,一价氢氯钾钠银,二价氧钙钡镁锌,脸上露出一个回忆的笑容。
仿佛灵光闪过,想到范老先生一直督促他尽早为第三期《霍林河》准备,某个想法不受控制在李流光脑海跳了出来。
……
第二日一早,范老先生收到了李流光为下一期《霍林河》写的三篇文章。尽管他已经习惯了李流光这种不同寻常之举,但老先生依然一次次被震动,心中感慨不已。
当然,摒除这些震惊感慨的情绪,老先生心中最多的还是好奇。想知道李流光术士这一次又会写什么?还是关于煤气的延展吗?怀揣着这些猜测,他迫不及待地坐到书桌前,吩咐仆役不要让人打扰,随即动作轻柔地打开了第一篇文章。
咦?这是什么?
展开的素色纸张上,不是范老先生常见的文章格式,而是一张大大的图表,图表的上方标注出名称——元素周期表。范老先生的视线顺著名称看去,很快注意到作者的名字卢绮娘。
卢绮娘是谁?老先生有些茫然地想。若是曹聪在此,很大概率会猜到卢绮娘是谁。但老先生出生圣域,偏偏当年卢绮娘发表的文章全部用的是化名,老先生不清楚也是理所应当。仔细想了半天,老先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个女郎的名字。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第一时间想的是圣域有多久没有出现过女术士了。
不对。老先生反应过来。这篇文章是李流光术士送来的,对方不一定出自圣域。莫非又是一个像李流光术士一般的天才?他猜了半天一无所获,干脆放下这个问题,静心细细看了一遍表格。
然看过之后,老先生的眉头紧紧皱起,意识到这张表格并不简单。他虽然醉心于机械制造,但背靠身后家族,消息还算灵通,圣域相关研究几乎都有所了解。这其中一些研究事物的名称便出现在了表格上,但更多的是他听都没听过的内容。若只是不认识也就罢了,但老先生敏锐地察觉到这张表格并非随意填写,而是有一定的规律。
可惜他看了几遍都找不到其中的规律,心中挫败之余又生出一个疑问,不知李流光术士交来这么一份表格有何用意?
他凝神细想半天想不明白,无奈只得暂时将元素周期表搁置,打开第二篇文章先看看写的是什么。
——《浅论元素周期表》作者李流光。
老先生在看清这个名字后大喜过望,一字一句细细读了下来。
“元素周期表是根据原子序数从小至大排序的化学元素列表……原子指化学反应不可再分的基本微粒,构成一般物质的最小单位,称为元素……元素周期表揭示了化学元素之间的内在联系,使其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
花了整整两个小时,老先生总算看完了这篇文章。尽管其中的理论他大半不解,但并不影响他生出一种“不明觉厉”之情。此时再回到第一篇元素周期表,老先生在云山雾罩之余总算摸到了其中的规律。尽管这个规律目前只是李流光术士的片面之词,尚未得到圣域长老会的论证,但老先生代入到表格中后还是生出一种豁然开朗之感。
他略带崇敬地看向作者的名字,想象不出是何人制作成的表格。若其中的理论证明是真的,那老先生简直不敢想象会给圣域带来多大的震动。他在地上激动地转了几圈,忽的想起一人,忙吩咐仆役去将曹聪术士请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曹聪术士圆鼓鼓的肚子出现在范老先生的面前。“范兄急着喊我来可有什么事?”
“你先看看这两篇文章。”范老先生一把拉着曹聪术士坐下,把自个看完的两篇文章推到他面前。
曹聪慢条斯理地打开,却在看清第一篇文章的作者时,惊得跳了起来。“卢绮娘?”
“你认识?”范老先生惊喜道。
曹聪眉头皱起,对这个名字实在印象深刻,但明明十几年前卢绮娘已生病过世,这篇文章又是从哪里冒出的?亦或是同名同姓?他狐疑地看向老先生,老先生飞快解释了句:“这是李流光术士送来的。”
曹聪恍然。那就没错了,就是他知道的那个卢绮娘。看来祖父当初的猜测是对的,卢绮娘的横空出世背后是晨曦同盟的支持。可惜卢绮娘是个女郎,行事诸多不便,运气也差一些,最终只是昙花一现。
见他又是皱眉又是摇头晃脑,范老先生不解地问:“什么没错了?”
曹聪将卢绮娘的来历分析一一托出。老先生听得一脸呆滞:“你是说十几年前横空出世的那位卢溪术士便是卢绮娘?”
“正是。”
“卢溪术士已在十几年前去世了?”
“不错。”
“卢溪术士同李流光术士俱来自晨曦同盟?”
“当然,你从李流光术士的理念中还看不出来吗?”曹聪反问。
老先生愣了愣,似想到什么悠然神往:“这么说的话,岂不是证明晨曦同盟这些年一直没断了传承。若李流光术士、圣域长老会和极光会能互通有无,黄金一代的盛景说不得会在我们这一辈重现啊。”
曹聪:“……”
第180章 疑惑
虽然心中对范老先生的天真不以为意, 但曹聪术士偶尔想起范老先生畅想的前景, 心中也不免有一点小小的期冀。于是难得的,在下午上课时他主动提到了数百年前的黄金时代。
从神州到荒州、从星器到术士……曹聪讲的是心潮澎湃,一众学生犹如听神话故事般目瞪口呆。事实上,圣域黄金时代对他们而言也确实是神话故事。无论是脚下的大陆漂浮在海上, 还是漫天飞驰的铁玄鸟,都远远超出一众学生的想象。
见曹聪术士意犹未尽地住了口,有人怯生生地举手发问:“那现在那些铁玄鸟都在哪里呢?”
曹聪正要回答圣域,突听得坐在窗口边的小胖子惊呼起来:“铁玄鸟!”
教室内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曹聪眉头微皱就要训斥捣乱的小胖子,巨大的阴影自窗前掠过。他下意识朝着窗外望去,一艘外表涂装成黑色怪鸟的飞空艇正低空行驶,缓缓越过学院上空。
“郭嵩焘术士?”
曹聪喃喃自语。那艘怪异的飞空艇让他想到了飞空艇的主人四阶术士郭嵩焘, 吃惊之余不免生出巨大的疑惑。莫非是郭嵩焘术士来了霍林河?可郭嵩焘术士作为圣域长老会成员怎会轻易离开圣域?他没了讲课的心思, 出门唤来弟子帮其继续上课,自个匆匆去寻李流光, 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
同样想知道怎么回事的还有正位于飞空艇上的三阶术士郭向明。
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站在宽敞的了望台前,不需要千里眼便已能看清脚下这座城市。包括城市中生活的各色人等,甚至是他们脸上的表情。没有畏惧、没有崇敬,地上人群看到飞空艇的反应只有好奇。而这点好奇甚至都不足以影响到他们的正常生活。人来人往的街上,人群只是偶尔抬头看一眼,连驻足聚在一起讨论都不曾见。
“你觉得我们会不会走错路到了大唐边镇?”
三阶术士,出自圣域郑家的郑鹏池走上前来,狐疑地盯着下方问道。
郭向明摆弄着手中的仪盘,一向坚定的心也产生了动摇。从在千里眼中看到这座城市开始, 飞空艇上的众人就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脚下的城市位于哪里?
一天前,他们依着星图从圣域千里迢迢抵达了安北圣坛。结果被驻守圣坛的安北军告知“圣坛”已被小郎君带到了霍林河。霍林河在哪?一番询问后总算知道了霍林河的方向。怕他们寻不到,被唤来问话的安北军还特意表示小郎君在霍林河建了一座城市,只要路过便能看到。
郑鹏池听过后,当时脸上便不加掩饰地露出了讥诮的笑容。他径直跟郭向明说,看来李流光野心不小,莫不是打算效仿协会创建第二个协会?不过李流光术士的眼光却差了些,协会当初依托长安,天时地利人和还耗时上百年才建完。李流光术士没得倚靠长安不说,还挑了个荒无人烟的落脚点,怕不是真以为有个圣坛便能为所欲为?
郭向明虽不至于像郑鹏池这般刻薄,但心底其实也是认同郑鹏池的。安北圣坛启动才多久的事,便是李流光想要效仿协会行事,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做到。哪怕他背靠协会,但无中生有要在草原建座城市,也不是那般容易的,所需人力、物力更是不可计数。只短短几个月的话,他更倾向于李流光术士建了一处聚集地。被凡人以讹传讹说成了城市。
考虑到他们本就不知方向,夜里更怕错过霍林河,因此众人便在云中城歇了一晚上,第二天循着指引前往霍林河。结果没找到霍林河不说,反而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
对上郑鹏池疑惑的视线,郭向明苦笑道:“星图显示我们的方位没错。不过我们第一次走这条线路,也可能错过了霍林河,直接到了大唐境内。”
“安北圣坛的人该死,竟是指错了路。”
郑鹏池恼怒道。他不能对着面前的郭向明发脾气,很快将心中的恼怒转为对下方城市的不满,刻薄地评价说:“这便是协会教化之地,全无对术士的敬畏。不怪大唐皇帝跟协会眉来眼去,不将圣域放在眼里。”
他语气愤愤,郭向明只是配合着点头,对此并不发表言论。郑鹏池的想法代表了圣域绝大部分高阶术士的观点。他们认为是协会对大唐皇帝的态度太过软弱,以至于大唐皇帝得寸进尺,试图挑战圣域的权威。但郭向明一直跟在老师郭嵩焘身边,知道老师对此说法一向嗤之以鼻。认为与其说是协会软弱,不如说是圣域实力衰退,已无法像早期那般干涉朝政。
见郑鹏池术士说完,郭向明眼神示意,一旁伺立的弟子恭敬上前。他吩咐道:“找个地方停下,问问这里主官是谁?让他们寻些新鲜食材来,顺便问问去霍林河的方向。”
弟子躬身退下,郭向明客气地看向郑鹏池:“您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今天我们怕是赶不到霍林河了。”
“也好。”郑鹏池点点头正要回舱室,转身便看到四阶术士郭嵩焘大步走来。
“郭嵩焘术士。”郑鹏池问候道。
“老师。”
郭嵩焘冲两人点点头,视线扫过下方的城市,面露疑惑:“我们到哪里了?”
郭向明羞愧道:“弟子寻错了路,可能到了大唐边镇,具体是哪里要问问当地人。”
“大唐边镇?”郭嵩焘负手立于了望台前,略作打量突然道:“大唐如今正跟回鹘交战,边镇俱都落入回鹘手中。你看下方像是经过兵乱之地吗?”
郭向明同郑鹏池同时一愣,两人虽然知道大唐和圣域正在交战,但对生活在圣域的诸多术士而言,远方的战火和他们全无关系,仅仅只是宴会上一则挑起话题的消息。具体到交战细节,谁会花时间关注呢?
“不是大唐边镇?那这里是哪里?”
郭向明同郑鹏池一脸懵然,感觉到飞空艇缓缓落在了地上。不一会的功夫,之前退下的弟子面色古怪地跑回来,小声道:“老师,我问过当地人了,他们说这里便是霍林河。”
“什么?”
……
一直到飞空艇降落,被三阶术士程彦中迎上车,刚到霍林河的一行人都还未回过神。不是说安北圣坛地处草原,周围荒无人烟吗?不是说霍林河只是一处小小的落脚点,什么都没有吗?
那眼前这座城市是什么?
想到自己之前的反应,郭向明不由苦笑。真是应了老师那句话,待在圣域久了,习惯了坐井观天,连眼界都变小了。他抬头寻找老师的身影,结果正对上郑鹏池术士那张阴晴不定的脸。显然比起他来,郑鹏池术士更觉丢脸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