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商议过后,还是将沈倾墨当做了假想敌。固然沈倾墨同他们一起杀出代州城,有几分同袍情谊,但被沈倾墨的人几次误导之后,泥人也要冒出三分火气。
他们自觉隐蔽,却不知所有的行为都被另一人看在眼里。
“一直守在工坊门口?跟着五郎出了门?”
听了探子回报的消息,于怀恩放下手中的玻璃碎片,若有所思半晌,轻声问:“你觉得他们的目标是平安县男还是五郎?”
有年轻的侍从侍立在他身后,轻声道:“卑下觉得对方是冲平安县男去的。”
“平安县男……”于怀恩似有感叹,并未再说这件事,而是轻轻摊开手掌,将之前的玻璃碎片放于手中,透过碎片清晰地看到了手掌的纹路。他微微出神,想到什么说:“听说平安县男将此种玻璃镶嵌于屋顶,似要搭建温室,在冬日种植菜蔬。你觉得温室是否可成?”
侍从沉默片刻,低声道:“据说平安县男出自圣域,身怀种种仙家手段,搭建温室应该可成。”
“圣域?”于怀恩轻笑着摇摇头,并未解释说他看得出,李流光同圣域多半没什么关系。不过他话题一转,“五郎倒是眼光不错,若是他想……留在安北也不是不可以。”
“护军,圣人那里……”侍从吃惊地抬头,下意识脱口而出。
于怀恩不以为意,说:“回不回长安又有什么打紧,留在安北说不定对五郎更好。”
他轻描淡写,侍从喏喏不敢再说什么。于怀恩正欲再问几句,却听着帐外一阵喧闹。他须臾想到什么,垂眸讥笑道:“郭凤虏的狗鼻子倒是一如既往的灵!”
第95章 敲山
于怀恩同郭凤虏之间的恩怨,细究起来要追溯到十几年前。
彼时郭凤虏出生将门,少年得意,一门心思要建功立业,想着入选神策军。他从家乡远赴长安,阴差阳错之下因着误会同于怀恩起了冲突。于怀恩虽然同郭凤虏年岁相仿,却长于宫内,是圣人身边的红人。事后他并未将郭凤虏放在心上,但却有人为着讨好他,故意排挤郭凤虏,导致郭凤虏落选神策军。
后来郭凤虏辗转来到安北,靠着一场场血战拼出来,得到了老都护的赏识。那年圣人过寿,老都护带着郭凤虏前往长安祝寿。圣人见着郭凤虏,一叠声地夸他少年英武,心血来潮之际指着同样年轻的于怀恩道:“这是神策军的于统军,不知郭统军可敢与他一战?”
圣人一句戏言,郭凤虏同于怀恩又一次对上。两人俱都武艺超凡,又都是少年成名,自是吸引了众人的视线。老都护深知圣人的脾气,指点着郭凤虏只能输不能赢。郭凤虏憋着气输给了于怀恩,新仇旧恨一起,着实郁闷不已。他本以为自个够委屈,谁知道寿宴结束,于怀恩竟是找上门来,径直对他道:“我知郭统军在之前的比试中留了手,想必郭统军对输给于某心下不服。先前为了圣人高兴,郭统军受了委屈。如今咱们再比一场,凭着真本事分个高下如何?”
于怀恩说的委婉,郭凤虏依然能听出于怀恩话中的傲气。显然于怀恩觉得自个不需要郭凤虏让,也能打败郭凤虏。郭凤虏气的要死,二话不说拔刀便冲上前。两人一番缠斗,结果郭凤虏再次输给了于怀恩。最可恨的是,当旁人问起输赢,于怀恩只委婉表示两人战了一个平手。郭凤虏总不好见人就说他两次都输给于怀恩,便这样莫名其妙地承了情,每每想起更是憋屈不已。
事后他跟着老都护回了安北,几年下来性子少了过去的年少气盛,多了几分沉稳,再想起于怀恩倒也没了之前的不喜。他想着自个大概要一辈子留在安北了,和于怀恩日后八竿子打不着,“惦记”着一个陌生人实在没什么必要。然就在那年,回鹘突然大举入侵,安北军血战几日,终是被围在了云中城。郭凤虏拼死突围冲到晋阳求救,援军正是于怀恩带着的神策军。
为了求着神策军尽快出兵,郭凤虏第一次在于怀恩面前放低了身段。但让他愤怒的是,于怀恩虽然答应出兵,却并未立刻便前往安北救人,而是将重点放在了回鹘大帐所在。那一次唐军大败回鹘,代价却是老都护血战云中城,最终力竭而死。见到老都护的尸体,郭凤虏浑身是血地冲去找于怀恩,于怀恩沉默半晌,只表示一切都要顾虑大局。两人为着老都护的死再次起了冲突,然不知是否心有愧疚,于怀恩并没怎么还手。郭凤虏第一次赢了于怀恩,却完无喜意,只有满腔的愤恨。
这件事过去之后,郭凤虏成为了安北都护,于怀恩回到长安,正式接掌十几万神策军。两人不说老死不相往来,也几乎没了什么交集。但世事难料,随着近些年安北军饷被克扣的厉害,郭凤虏不得不几次前往长安打点门路,为安北争一些粮草。他在朝中没什么靠山,实在不得以,不得不找上于怀恩,希望于怀恩能在圣人面前帮着提一提。
但让郭凤虏失望的是,于怀恩对安北众人的死活漠不关心,反而暗示郭凤虏离开安北,去安西或南诏都可。郭凤虏大怒之下回了安北,自此将于怀恩恨到极致,只要想起就要骂一句“于老狗!”
几月前郭凤虏迫于无奈不得不反出大唐,也想过日后会不会同于怀恩战场相见。谁想没等到战场,于怀恩竟是孤身来了安北,郭凤虏忍了又忍,按捺下出手的念头。只要于怀恩安分待在安北,看在沈倾墨的面上,他便放于怀恩一马。但今日他收到消息,于怀恩似暗中派人盯着小郎君。郭凤虏心中起疑,干脆找了过来。
帐篷外的喧闹很快停止,伴着秋夜的冷风,郭凤虏大步走入毡帐。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于怀恩看在眼中,摇摇头笑了起来。“都护。”
他坦然自若,郭凤虏上前一步盯住了几片碎玻璃,冷哼一声,“你倒是手伸的长!”
于怀恩一哂,并未开口否认。他这么气定神闲,郭凤虏的脸色沉了下来,“这里是安北,可不是长安,你想要做什么?”
于怀恩知道他怀疑什么,说:“我对平安县男并无恶意,不过是好奇而已。你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其他人,盯着平安县男的并非我一个。”
“回鹘人?”郭凤虏立刻问。
“不像回鹘人。”于怀恩道,他也摸不清那些人的来路,顺手卖个人情给了郭凤虏。
郭凤虏狐疑地看着他,“不是越王的人?”
齐王被回鹘人俘虏,沈倾墨流落安北,现在圣人跟前得势的成年皇子只有越王一人。难保不是越王派人跟着于怀恩潜入安北,盯着的也不是小郎君,而是沈倾墨。
他这么一说,于怀恩不由轻笑,玩味道:“越王……”虽然没有明说,但他脸上的表情显然说明了什么。于怀恩不觉得越王会探到他来安北的消息,不过那些人确实不像是普通人,身上有着军队的影子。
他同郭凤虏对视一眼,郭凤虏沉声道:“你说的人在哪里?敢来安北,我让他们有来无回!”
敲山震虎啊……于怀恩听着郭凤虏的话,微微眯起眼,轻声笑了起来。
……
郭凤虏暗中布置暂且不提,李流光很快便感觉出了工坊的变化。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自昨日同沈倾墨骑马回来,整个工坊的警戒又严了几分。
“发生什么事了?”他将徐明成招来问了一句。
徐明成也不清楚,想了半天说:“莫不是因为何参军回来了。”
“何览回来了?黄铜、水银都带来了?”
徐明成点点头,禀告道:“昨晚何参军便赶回了霍林河,不过小郎君有事,何参军将一概物品送到这里,就没有打扰小郎君。”
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徐明成不过随口一说,李流光却有些神色不自然。他昨晚根本没什么事,不过是被沈倾墨缠住而已。他轻咳一声,问到了关键,“何参军送来的东西放在哪里?”
徐明成说:“黄铜尚在库房,水银已被匠人领走,实验镜子的做法。”
李流光微感意外,没想到工坊的人会这么积极。他饶有兴趣道:“我们去看看。”镜子的做法他已告知众人,材料齐全后其实就没他什么事了。李流光并不担心工坊造不出镜子,这并不是什么超出现在科技水平的事物,不过是众人不知道原理罢了。便是没有他,再过几百年意大利的玻璃工匠也将成功研制出实用的玻璃镜。而按照星盟文明分类,即便是几百年之后,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前,整个星球文明依然属于初级文明,镜子早几百年晚几百年影响并不大。
他想着这些事,不紧不慢地朝着工坊规划的实验室走去。还没走近,便听着里面传出一阵欢呼。李流光心中一动,看了徐明成一眼。徐明成显然跟他想到一处,略带紧张道:“不会这么快吧?”
李流光笑着说:“是不是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心中几乎已经肯定,说着就笑了起来。在他看来,造镜子又没什么难度,只需要将锡箔贴在玻璃面上,然后倒上水银即可。这些工匠各个都心灵手巧,只要操作没什么问题,造个玻璃镜根本是分分钟的事。他带头走了进去,只见里面的工匠全部围在一处,似在看着什么。
“咳咳!”徐明成重重提醒道。
有听到的人看过来,立刻大声打着招呼,“小郎君!”
“小郎君!”“小郎君!”
围着的人各个面带笑容,很快散开将中间的桌子露出来。褐色的木桌上,一面a4大小的玻璃镜静静摆在中央,明亮的光芒闪耀,清晰地照出每一个靠近的人。
“这……这……”徐明成走了几步,不敢置信地发出声音。早有机灵的工匠将桌上的玻璃镜捧起,让李流光同徐明成看个清楚。和黄蒙蒙的铜镜不同,玻璃镜照出的人都是亮色的。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像是一直阴天突然有人擦亮天空,露出了晴空万里。徐明成忍不住摇头晃脑左右移动着脖子,“痣!”他指着自个脖子上的一颗痣惊叹着,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自个的夸张。
他倒也并非全然是在迎合李流光,而是真的感到有些惊讶。作为工坊的管事,他比常人更多知道一些事情,清楚李流光打算将这些镜子贩卖到回鹘,狠狠赚取一笔。过去在没见过玻璃镜之前,他很难想象这些镜子与铜镜的不同。但现在他懂了,只要小郎君放出这些镜子,恐怕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忍得住。他几乎能猜到整个草原的财富将会如水般涌向小郎君。要知道,各个部落的首领们身边的女人可都不少。
徐明成这样想着,看向李流光的眼神更加的敬慕。玻璃镜造出了,下一步呢?小郎君又会在玻璃镜之后造什么?这种种奇思妙想,就是小郎君的仙家手段吗?
这些念头纷扰,徐明成轻轻吁了口气。他何其有幸能跟在小郎君身边,只凭着水泥、玻璃、镜子,他便能在后世历史上留下自个的名字。作为一名匠人,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荣耀!
第96章 震虎
玻璃镜的成功让整个工坊都十分振奋。有了制作的经验,工坊很快赶制出一批玻璃镜。另有匠人为这些玻璃镜设计了不同的镜框,或华丽或古朴,便是李流光看了也叹为观止,惊讶于古人杰出的审美设计能力。
他从中挑选出一面镂空木框的玻璃镜摆在毡帐。“如何?”李流光侧头问沈倾墨。
沈倾墨的注意力多半在李流光身上,听到李流光这般问也只是随意瞥了眼玻璃镜,便点头道:“很不错。”玻璃镜虽然照人纤毫毕现,但沈倾墨自觉又不是女人,铜镜与玻璃镜在他眼中根本没什么区别。不过既是李流光问,他想了想又加了句,“这批玻璃镜若放在长安,也足以称得上是宝物了。”
“宝物吗?”能被见多识广的沈倾墨这么评论,李流光略微沉吟,很快道:“不知于护军何时回长安?我送几面镜子与他做礼物如何?”
他要托付于怀恩给长安的家人带东西,总不好让于怀恩白白出力。之前他准备的是玻璃茶具,现在镜子造出,倒是可以多准备几面镜子。他看向沈倾墨,沈倾墨想到什么眉峰微挑,“也好,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于怀恩收了礼,必要将这件事办的妥妥当当。”
李流光忍不住轻笑,打趣道:“照你这么说,好像不送礼于护军便不办事一样。”
“七郎的事他自是要办的,别的人就未必了。”沈倾墨说。于怀恩是那个人的心腹,能支使动他的人没几个。其他想要巴结他的人不少,收礼对于怀恩不过寻常。至于办不办事,则要看收礼后的心情了。不过……沈倾墨突然想到三年前郭凤虏那件事,似乎是第一次于怀恩主动管闲事,反而被对方嫌弃不领情,还被误会为不怀好意。
当时他没怎么在意,现在想想于怀恩倒是好心。他似已预感到安北如今的现状,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想让郭凤虏撇清。如果沈倾墨猜得不错,这一切似那个人在布局。然这些念头不过一瞬,他很快便收敛思绪。不管是不是那个人在布局,现在已经如此,多想根本无用。
沈倾墨对玻璃镜没什么兴趣,注意力又重新放回到李流光身上。李流光心情不错地盘算着准备些什么带回长安,间或问沈倾墨一句。隔着一人的距离,沈倾墨安静地看着李流光。渺渺茶香扑鼻,毡帐内温暖如春,李流光提笔勾画着礼单,一身浅白色的家常衣衫衬得人眉目如画,丰神俊朗。沈倾墨怦然心动,眼神幽深怎么都移不开目光。他不清楚寻常人家过日子是怎样,但只觉此刻岁月静好,恨不能时间就此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