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放进来的?”沈倾墨猛不丁冷声问。
霍节脸色有些不好看:“是驻扎于沿途的安北军。高家闹腾不休,这件事霍林河都知道。安北军恨高家败坏名声,又同情纪蕙娘,便故意露了个破绽把纪蕙娘放了进来。”
也是李流光平日没什么架子,更是从未发过脾气,守卫的几个安北军才大着胆子漏过纪蕙娘。霍节想到这其中的关节,沉声道:“如今纪蕙娘被暂时羁押于工坊,高家人也跟她羁押于一处,七郎你看如何处置?”
李流光揉了揉额头,问:“高家既嫌弃纪蕙娘被回鹘人捉去一事,为何又不肯和离?”
这个问题……霍节一愣:“某不知。”
他虽说不知道,但在座三人俱为男子,高家的心理倒也可以揣摩一二。高家看不上纪蕙娘是一回事,却无法容忍纪蕙娘主动要求和离。尤其是现在又有风言风语传出,高家更不能放纪蕙娘走,那岂不是坐实了纪蕙娘同姜大郎有私情,伤了高三郎的面子。只是如此一来,若高三郎执意不肯和离,怕纪蕙娘以后的日子更是难过。
李流光想了想,问:“纪蕙娘的家人呢?寻到了吗?”
“怕是已经遇难了。”霍节摇摇头,心生不忍:“七郎?”
李流光知道霍节的意思,纪蕙娘没有父母亲人撑腰,又依附于高家生活,现下的处境委实可怜。他干脆道:“既然高家看不上纪蕙娘,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你去跟高家说这是我的意思。”虽然此举有仗势欺人之意,但李流光想,他给自己的定位本就是纨绔,偶尔仗势欺人一把也正常。
不过,纪蕙娘一事倒是给李流光提了个醒,像纪蕙娘这般处境的女子想必不是个例。大唐虽然风气开放,但年轻女子被回鹘人捉去总是一件不好听的事。这些女子被郭凤虏从回鹘人手中救回,不可能一直待在工坊,总是要寻到各自的亲人所在。若是已嫁人,会不会如纪蕙娘般受婆家嫌弃。便是没有嫁人,有父母在身旁还好,若连父母都没有,孤身一人恐怕在霍林河也过得不容易。
李流光之前跟郭凤虏商议先救女人和小孩回来,并未考虑到如此周详。仅仅只是觉得她们可怜,救回安北怎么都比落入回鹘人手中强。然到了这一步,他隐隐意识到救人只是开始,如何让这些女子在霍林河立足才是后续关键。
譬如纪蕙娘。她能在高家受虐时断然选择和离,能被高家阻挠时孤注一掷冲到他面前,又懂得抬出他压制高家,这样一个聪慧、勇敢的女子若能自立,不必依附任何人,想必过得不会差。李流光相信,像纪蕙娘这样的女人并不少,她们也不比男子差什么,缺的只是自己养活自己的能力。
如果……他正打算把自己的念头讲给沈倾墨同霍节听,门外的护卫扬声道:“小郎君,都护府长史,杜谦大人求见。”
杜谦?
李流光记得杜谦一直留在云中城,怎么也没想到会在霍林河听到他的名字。很快,在李流光同意见杜谦后,一身青衫,满面风尘的杜谦便走了进来。
“小郎君,沈郎君。”杜谦笑着同两人打过招呼,视线落在霍节身上,微微点头示意。
李流光好奇:“长史怎么会在霍林河?”
杜谦笑道:“某也是刚刚自云中城赶来,和小郎君前后脚到的。都护有事留在了云中城,便派某前来霍林河听小郎君示下。”
李流光对杜谦印象颇好,闻言轻笑起来。几人寒暄过后,杜谦主动提及纪蕙娘之事。他得知高家闹事的消息时,尚离霍林河有几日的行程,本是打算等他到了霍林河再设法处理此事。谁知纪蕙娘竟是豁得出去,直接求到了李流光面前。
说起此事,杜谦颇为歉疚:“此事乃安北军处置不当,惊扰了小郎君。我已将护卫不严的几人拿下,等待军法处置。”
\"军法处置就不必了,也不算什么大事。”李流光轻声道。
“七郎不可。”沈倾墨正色道,“安北军素来军纪森严赏罚分明,有功赏,有错罚。如今有人玩忽职守,若轻轻放过,日后再有人犯错,又该如何?况且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杜长史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说完眼神沉沉地看了杜谦一眼,挤兑的杜谦说不出话。
杜谦无奈苦笑:“沈郎君说的对。他们奉命迎接小郎君,本就身负护卫小郎君安全一职。结果他们自己犯了禁忌,若不罚,日后小郎君的安危岂敢再交予安北军!”
这番话说的十分在理,李流光不好再说什么。倒是沈倾墨满意于杜谦的坚持,看他的眼神舒缓了一两分。
见李流光默认了自己的处置,杜谦话题一转:“除此之外,某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杜谦笑道:“乃是姜大郎求娶纪蕙娘一事。”不待众人有所反应,杜谦便解释道,“姜大郎事前并不知高家恶行,还当是送纪蕙娘回高中是帮他们一家团圆。后来得知纪蕙娘被高家磋磨,心中十分后悔。如今高家又是嫌弃纪蕙娘被回鹘人捉去,又是暗指纪蕙娘不守妇道,姜大郎觉得这都是他的过错,因此托我来向小郎君求情,望小郎君允纪蕙娘和离。他愿等纪蕙娘和离后求娶纪蕙娘,一心一意不离不弃。小郎君放心,姜大郎为人忠厚,人品端方,绝不会再发生高家之事。”
看杜谦似十分想要促成此事,李流光干脆道:“我已答应纪蕙娘和离,日后她便是自由身,肯不肯嫁人,嫁谁是她自己的事。长史把我的话去跟姜大郎说,成与不成便看姜大郎自己了。”
“对了……”既是说到这里,趁着杜谦在,李流光干脆说了自己的打算:“我准备在霍林河办一家纺织厂,对外招收女工。长史觉得如何?”
“纺织厂?”杜谦略有茫然,“可是纺织作坊?”
沈倾墨和霍节也同样不太理解“纺织厂”为何物,脸上的神色同杜谦极为相似。
李流光点点头:“差不多。”
他知道长安有官办的纺织作坊,因此在霍林河办一家纺织厂并非是如何异想天开的念头。恰恰相反,因为范世杰的存在,他完全可以将蒸汽机用于改良纺织机,提前进入机械时代。
杜谦微微沉吟:“敢问小郎君为何突然有办纺织厂的念头?”
李流光没有瞒他,将因为见纪蕙娘和离不易,于是萌生出这个念头——办一家纺织厂或者其他作坊,专门招收女工,总之给她们一个自食其力的机会。这样即便她们被亲人所弃,还可依靠自己活下去。
“这……”
杜谦不由惊讶于李流光的想法,实则他的这些念头可谓是不同寻常。大唐虽民风开放,女子打马游街不在少数,但总体毕竟是男权社会,男尊女卑历来如此。人们提到女子,从未将她们当做独立的个体,而是看做男子的附庸。便如他同郭凤虏,心中大约也是这般想法。
之前李流光提到同回鹘交涉要先将女子同小孩救回,杜谦听了也只是夸一句小郎君心善,并未将这些女子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这些女子回到安北,若有家人便投靠家人。若无家人,他便寻着媒人上门,为诸多的单身安北军求娶。身逢乱世,对这些女子而言能有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已是天大的幸运。谁又会去关注她们的想法,会去管这些女人是否被家人所弃?
“这……”杜谦似说不出话,惊讶半晌对李流光施了一礼,心悦诚服:“小郎君所想某远远不及。”
他在心中将办一家纺织作坊所需过了一遍,很快道:“小郎君若办纺织厂,关键在于两点。一是原料,二是织娘招募。原料……”杜谦看了李流光一眼,笑道:“想必小郎君不需担心原料问题,现在就剩织娘,不知小郎君有什么打算?”
对此李流光早有准备:“纺织厂织娘一应待遇都比照石炭矿的矿工来。纺织厂包食宿,每月有工钱,若是像纪蕙娘这种情况,我允她单独立个女户。”
女户二字一出,杜谦微微一愣,继而想到什么抚掌道:“此大善!”
第114章 照片
“下一个!”
霍林河一处新盖的院落内, 传出几声略带疲惫的招呼声。
院门口, 两排长长的队伍安静地排着。一眼望去, 队伍里多数都是裹着厚厚襦裙的小娘子,间或夹杂着几名妇人打扮的女子。有卷着雪花的风刮过, 所有人都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更有活泼的小娘子跺着脚, 两只手拢在身前轻轻呵着气。
听到“下一个”的声音, 排在左边最前方的女子微微吐了口气,赫然便是曾拦过李流光的纪蕙娘。她没有耽搁,挺直腰背,脸上的神色是混杂着好奇与忐忑的不安,一步步走进了院落。在她身后排第二位的是一个圆脸小姑娘, 当下快步上前,稳稳占据了最前方的位置。
大约是好奇, 圆脸小姑娘忍不住垫脚朝着院子里看去。视线阻碍,没有看到旁的,只看到院子里齐齐整整一大块灰色的地面, 好像是一种叫“水泥”的东西铺成的。在霍林河,水泥并不是什么太过稀罕的东西,工坊、工坊出来的几条主要街道,附近新盖的房子,到处都离不开水泥。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灰色的,摸起来硬邦邦,又坚固耐用的东西……但也只是在霍林河。别的地方漫说用水泥铺地, 连水泥是什么都没有听过呢。
圆脸小姑娘胡乱地想着,猛不丁听到旁边有人低声警告道:“霍玉娘!”
“呀!”
被吓了一跳的霍玉娘拍着胸口小声惊呼起来,意识到这是哪里乖乖站好再不敢胡乱张望。但她实在压不住心中的好奇,微微歪着头轻声道:“柔娘,你说‘照相’到底是什么啊?怎么每个人出来都那么奇怪?”
叫柔娘的是右边最前面的小娘子,闻言皱了皱眉,飞快道:“不管照相是什么,小郎君肯定不会害我们。”
“我知道……”霍玉娘还想说什么。
柔娘打断她:“蕙娘姐姐出来就快到你了,你亲眼看看不就行了。”
此时,柔娘口中的纪蕙娘刚刚穿过铺满水泥的院子,轻轻跺了跺脚,站到了左手边第一间屋子门口。一名上了年纪,腿脚看着有些不太方便的安北军冲着纪蕙娘点点头,示意门口的小铁炉:“先暖暖手吧,很快就到你了。”
纪蕙娘面露感激,低声道过谢,往小铁炉前靠了靠。这种小铁炉是最近才在霍林河流行开的,两边有扶手,拎来拎去十分方便。铁炉里面烧的也不是石炭,而是一种叫“煤球”的东西,圆圆的,内里好多窟窿。据说煤球是用石炭渣制作的,所以比石炭的价格还要便宜一些。这样一来,即使逃难没带什么家当的难民也都能凑几个钱买些煤球回去取暖,倒是不用再担心捱不过草原的寒冬。
纪蕙娘盯着小铁炉有些出神,不自觉想到这一切背后的小郎君。自那日她孤注一掷去拦小郎君已有数日,她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小郎君不仅允了她和离,还让人给她立了个女户。如今她自个当家做主,虽然要操持生计,却再无人可以拿捏她,可以对她肆意打骂。她心中说不出的轻松,高家、高三郎套在她身上的禁锢如浮云被吹散,让她生出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思及她现在的身份——霍林河纺织厂第五组小组长,她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也不知小郎君是如何想的,纺织作坊非要叫纺织厂。她每次念起来都觉得古怪,但转念又觉得小郎君做事肯定有他的深意。时间久了,她也习惯了纺织厂的说法,还有这个小组长的职位。她们一组共有三十人,选她做小组长是因为这些人中只有她曾跟着祖父认过几个字。这几天她们不忙着纺纱织布,反而每天聚在一起跟着工坊来的小夫子一起识字。好似还有个说法叫“扫盲”。听说不仅是纺织厂,包括安北军、工坊及石炭矿在内,所有人闲暇时都得跟着读书识字。
纪蕙娘不知道旁人如何想,她自己却是很感激小郎君。世人皆知读书好,然读书不易,不禁束脩要花钱,书籍、笔墨、纸砚哪一个也离不开钱,一般人家少有读得起书。她虽识得几个字,也只是比睁眼瞎好一点。她一直记得祖父的话,读书可少愚昧多明理。如今能继续读书识字,心中不知有多高兴。
如果不是小郎君……纪蕙娘的思绪被突然掀起的门帘打断,比她早一位的小娘子神情僵硬,木呆呆地从屋内走出,连看都没看纪蕙娘一眼。
年老的安北军似已习惯了这种场面,不含任何恶意地笑了起来,冲纪蕙摆摆手:“该你进去了。”转身对着院外喊道,“下一个。”
纪蕙娘忍不住盯着刚刚的小娘子看了几眼,定定神掀起门帘走了进去。只一步,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将环绕她周围的风雪隔绝在外。纪蕙娘舒服的心中叹气,猜到这间屋内肯定砌了火墙,才会这般温暖如春。之前她在代州时,家中最多用的便是火盆,虽然也能取暖,比之火墙却是差了太多。也不知日后回了代州能否请父亲将家中也改为火墙取暖——这个念头刚刚生出,她便苦笑起来。先不说父母家人同她失散,至今没有音讯。再者代州如今被回鹘占据,回去也不知要到哪年哪月。与其想的太远,不如过好现下的生活。
她一个晃神,便听着屋内有人道:“在前方屏风那站好。”
纪蕙娘定神看去,屋内空荡荡,只靠前方有一座空白的素屏风。屏风正对面同样是一名上了年纪的安北军,正两手小心翼翼捧着一个黑色的物件,似在等她到屏风前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