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风突然大了,呼啸着从敞开的窗子朝里撞,打的窗板乱响。
“二哥,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是楚心乐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模样,刚才那个哭哭啼啼的小男孩好像瞬间长大了,眉宇间是展不开的惆怅。
楚心乐似乎察觉出什么,可他不敢乱想,也不容他乱想,再可怕的事他都见过,他深知没什么能比楚府的火海更能让他战栗,可此时的他说不出缘由,心脏在胸腔里无情地敲打,像是要把肉给钻烂了。
“二哥,”施郝鸣神情严肃,声音似乎被呼啸风声掩过去,却又鬼魅般钻进耳边,变成一股冰渣扎进血肉里。
“我们施家人,生来就有一种渴望人血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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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破碎瓷瓶
冬风萧瑟,鬼哭狼嚎一般。
楚心乐眉头不动声色地抽搐几下,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脑袋不够用,似懂非懂地回一句:“人血?”
胸腔里的跳动不受控制,暴躁起来,猛兽挣扎着要冲破枷锁,瘦削的身子承受不住,颤抖不停。
“二哥,这药......”施郝鸣把瓷瓶还给他,说:“是来压制的。”
“你说明白。”楚心乐藏在袖中的五指握紧,他身上披着件厚衣,却显得异常单薄。
“若是不吃的话,入冬后每月都要吸食一次人血,只要碰一次人血,这药就没用了,而且从那以后,每月都要吸食这一人的血,直到......”施郝鸣欲言又止,但看见自己二哥那要把自己一口吞了的神情,才说:“......直到......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谁死?那人死?还是我死?
楚心乐没问,他也不想问。
把手里的瓷瓶放下,那东西像是烫手一样。
不能吃!
这玩意儿就是罂粟,就是扎在心底里的刺,只能强硬地把它扯出来,不能任它长下去。
窗外的冷风撩起楚心乐脸颊的汗毛,外面没有太阳,阴云连绵,却于萧瑟里泛出刺眼的白光。
“啊......冬天来了。”楚心乐半张脸隐在黑暗里,他侧首面向微弱的亮光,白雾弱化了他秾丽的五官,却使他下巴的线条更加硬朗,眼眸里交映闪烁着屋里的油灯和屋外的光。
汝南的冬来了,临安的冬磨叽不前,树枝上还带些半死不活的树叶,挂在树梢垂死挣扎。
云既明天天来清安堂帮忙熬药施药,各种药材在哪个抽柜里放着,比回自己家里都熟悉,药堂里以前就邢清章一个瞎子和平安一个孩子,干什么都不方便,现在多了两个身体健全的男儿,几乎来回奔走的苦事都交给云既明和钱益两个了。
“这边驱寒药没了,里面那熬好没呐!”平安把最后一罐送出去,用带口音的话往里边催。
“马上了!”钱益被药味熏的头疼,又呛鼻子,捏住鼻子拿烂蒲扇使劲扇,扇得炉火更旺,连着火气都起来了。
“你他娘的给老子过来!”钱益终于爆发,太阳穴突突直跳,从小木凳上挣扎起身,朝邢清章那边吼:“你把老子拉过来,自己在那边悠哉悠哉地享福,留我一个在这干苦力!”
周围声音嘈杂,人也多,乌泱泱地伸出些手来,看上去瘆人,云既明伸手揉揉耳朵,百无聊赖地打个哈欠,不把钱益那副暴躁模样放眼里,坐在这间小破医堂里,依旧是副公子哥的贵模样。
“哎呦,累啊,这不忙着的吗?没瞧见帮人把脉呢。”云既明手都懒得伸,拿下巴指旁边正给人把脉的邢清章,他坐的笔直,衬得云既明没骨头似的,越发懒散。
“又不是你把脉你累个毛毛!”钱益自小跟云既明在外面瞎混,走南闯北做生意什么都学会了,骂起人来一套一套的。
“我在向善渊请教医术,常言道学海无涯,搅你兄弟学习,搁往常,是要被浸猪笼的。”云既明插科打诨,顺势给钱益骂回去,一个脏字不带,气得钱益咬牙切齿。
钱益本来就是被硬拉来的,谁愿意天天在这个破医馆里熏着,夜里回去身上都熏透了,不泡个半把时辰绝对是去不掉的。
“来来来,这边来几个人,我给把把脉,别让善渊大夫累着。”云既明看了好半晌,终于坐起身子,卷上繁琐的大袖袍,把手中的玉石折扇竖放在桌角一旁,十根手指不停活动筋骨,骨节分明,手指上的厚茧格外明显。
云既明那边有模有样轻轻松松地给人把脉,钱益撂摊子不想干了。
“钱益哥哥——药好没呐!”平安见施药这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又扯一嗓子催道。
“好了好了,这就来了!”钱益把扔地上的蒲扇捡回来,认命地捏住鼻子努力扇起来。
今日来医馆的人虽然多,但都是些着凉发热的,没几个重病,忙的时候脚不离地,闲下来也确实闷得慌,外面的天渐渐暗下去,人流也越来越小,直到夜完全来了,清安院里只剩下他们四个人。
“葛公子,今日多谢你和钱公子了,近来入冬,染上风寒的人越来越多。”邢清章活动自己的手腕,摸索着扶桌站起来,由于坐的时辰太长,腰板僵住,站到一半险些又坐回去,云既明就站他一旁,眼神自始至终没离开过他,见他要倒,顺势伸手揽腰把他拉向自己,这才防止邢清章倒下去。
因为云既明拥得大力,腰板僵硬的骨头“嘎嘣”响了一声,云既明耳朵听得清楚,双腿又因为贫血猛站而不断发抖,他伸住双手凭本能抵住云既明的胸膛。
胸腔里跳动不停,一声声孔武有力,震得他手心酥麻,太热了,手掌的冰凉被他胸膛的热融化,酥麻感就显得格外明显。
他想收手,可又觉得两人这样怎么做都不太合适,一时间僵在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善渊,耳垂红起来了。”他们二人离得近,云既明几乎能看到邢清章白皙透明耳垂里的血管丝,还有耳垂外那层细软的绒毛,因为红潮,连白软的绒毛都羞怯地缩起来,生怕被窥见太多。
热气喷在耳廓,热潮不断撺涌,邢清章抵在胸膛上的手用力,要将人推开,云既明顺势放开,松开的手留恋般的在邢清章腰间摸一把,不知味地攒紧手指。
太瘦了......没肉。
“善渊以后小心些。”云既明瞧见邢清章脸上的红晕都泛起来,一双眸子没丁点光泽,不知道在看哪里,可怜兮兮,就善心大发,不打算在逗他,开口说话,想把方才的尴尬掩过去。
谁知道他这一句话激得邢清章脸更红,几乎要怒,只是一直压着,抑止住打颤的声音,说一声:“多谢。”
云既明习惯地摆手,摆完想起来人看不见,才说:“无妨。”
他来这帮忙也有半个月了,可这盲眼小大夫总是葛公子葛公子的叫,起初还没熟悉自己这个换祖宗的姓,一天天总要让他喊长洲,可这小大夫说什么都不叫,净拿些两人还不熟的话来回他,渐渐地才发现小大夫看上去温润通透,彬彬有礼,实际上脸皮薄,不经逗。
邢清章心里懊恼,自己总在这人面前丢脸,不自觉地抬手去捏自己的耳垂,似乎这样才能出气,越捏越狠。
手被温热包住,云既明将他欺负耳垂的手拿下来,语气里似乎带笑:“别揉,更红了。”
邢清章把手抽出来,没说话。
平安从后面走出来,手里端着刚沏好的茶,钱益跟在他一旁,生怕小糯米团子一个不小心,烫到自己,不过平安倒是稳得很,沏茶倒茶一气呵成,茶香浓郁,驱散开医馆的苦药味。
“哥哥,喝茶吧。”平安糯着声音喊。
邢清章点头,转身摸索过去,云既明想扶他,手刚碰上邢清章的手臂,就被他拒绝,他也不尴尬,走在邢清章身旁。
“这天都黑了,大晚上喝茶?”云既明与钱益对视一眼,只见钱益无奈摊手,看来他问过平安同样的问题,只不过平安没搭理他。
云既明就转向身旁的邢清章,柔声问:“还睡不睡了?”
像是夫妻间平常的问话。
这声音不大,挠得邢清章耳朵痒,耳垂像是要滴血,扶住桌沿的手指不自觉地蜷起来,指甲挠向桌面,声音不大顺心。
“习惯了。”云既明没多说,走过去接过平安递来的茶,品一口,茶香冷冽自喉咙涌进,邢清章才觉得喘过气来。
“以前怎么没见你喝过?”云既明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一杯,抿一口。
钱益见他这副斯文模样翻了个白眼,喝酒都没用抿的!
“以前你们走得晚,哥哥睡前才能抽空喝一杯,今日关店关得早,所以我才给哥哥泡上了。”平安说。
钱益不怎么喜欢小孩,他觉得小孩又哭又闹,烦人得很,不过平安这小子他就稀罕的不得了,人小鬼大聪明伶俐,模样又好看地不得了,刚见面时他还把人家认成小姑娘了。
他没忍住,伸手呼啦一把平安的圆脑袋,夸道:“你怎么那么乖呢。”
除去邢清章,平安最烦别人碰他脑袋,两只手并用给他扒拉下去,梳好的头被钱益揉得有些乱,他一板一眼地捋好,抬眸瞪罪魁祸首,糯着声音威胁说:“别碰我头!”
钱益见他捋好了,又呼啦一把,妥协说:“行行行,不碰不碰。”
一小一大来回闹,邢清章听在心里,嘴角的笑意深了。
似乎太久没有过这种日子了,从前在九原,邢雁鸿还小的时候,邢凌君就爱欺负他,邢雁鸿打不过,只能怒气冲冲地来找他告状......后来邢雁鸿也长大了,他来临安闭关求学,捡到山里的平安,那时的平安只有一小团,他抱在怀里,一只手都能圈过来,在山上过了几年还算平和的日子,邢清章有时想过,自己在山上待一辈子,有平安,有师父就够了。
但世事难料,原本的制衡因为楚家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而发生变化,楚心乐的崛起又灭亡,琴川成了土匪流民的聚集地,扰乱中原堪堪维持的秩序,土匪流寇肆起,五家制衡变成了表面亮丽的瓷器,上面的裂纹已经肉眼可见,他的师父料想到这个结果,将他遣下山。
邢清章嘴角笑意淡了,他似乎沉入无边无际地黑暗里,闷头将那杯茶一饮而尽,油灯映在那双眸子里,比房中任何一个人都要明亮。
师父,到底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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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表面兄弟
寒风萧瑟刺骨,吹得沿间铁马叮当响。
“二弟平日那般忙,今儿个怎么有空来大哥这坐坐?”施甄冥坐桌旁喝茶,天冷,一杯热茶下肚,烦躁的心也安抚不少,对着楚心乐的那股子厌恶也暖散不少。
施甄冥房里暗,空旷到没什么东西,只剩沉沉阴气。
楚心乐身着一件大氅,浑身上下裹得严实,其实还没冷到这地步,楚心乐也不知道施葭铭这身子以前到底经历过什么,这几日总是冻醒的,不管穿多少都觉不出暖和,连大雪时才穿的大氅都提前翻出来裹上,可其他人似乎见怪不怪。
他手中捧住茶杯,热茶如同一簇火苗自他手心蔓延,将他冻得麻木的手臂浸热些,他垂首,半张白皙的脸隐在皮毛里,窸窣着他的脖颈下颚,有些痒。
“二弟心里自然是挂念大哥的。”楚心乐换上他惯常的笑,一副平易近人好商量的模样。
“那倒不必了,我这里也用不到你挂念。”施甄冥不愿意跟他假客套。
楚心乐隐在皮毛里的半张脸抬起来,秾丽的双眸挑起些韵味,尽管是件最普通不过的黑大氅,都能让他穿出自己的味道,那股子媚仿佛是与生俱来,施甄冥厌恶,心想,真真是随了那个会勾引人的厨娘。
“父亲那边也没安排我什么事,大哥也知道,我不过是个置办药材的,炼药这种大权,还在侯林昌那呢。”楚心乐抿了口放冷的茶,又涩又苦,他不爱喝,给放下,又觉得手冷,手干脆缩回大氅里。
“前几日清早我碰到邢三公子了。”他话锋一转,完全没给施甄冥思考的时间。
施甄冥握杯的手指顿一下,面无表情,毫不在意地说:“又吃了一宿的酒?”
楚心乐看向桌子另一侧的施甄冥,笑意盈盈,说:“也许吧,倒是醉醺醺的,连路都走不直。”
施甄冥见他这一句句真把自己当亲哥了,嗤笑一声:“没别的事就回去。”
楚心乐一笑,拿出自己对付楚松存那套,像是兄弟间的撒娇,问:“大哥就不想听听下面发生了什么?”
施甄冥最烦他这副模样,眉眼间惊心动魄的明艳遮不住,和那个下贱的厨女如出一辙。
“不说就滚。”施甄冥的耐性被楚心乐全都磨干净了,这几个字几乎是要碎了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跟他顺路,待他走到大哥那偏府......”楚心乐见施甄冥捏住茶杯的手一点点收紧,他又把半张脸隐下去。
大哥那偏府自从买回来就没住过,他能给邢雁鸿住,也说明施甄冥这人就算不怎么信他,心里也还是把人当兄弟,毕竟当年可是有一命之恩。
“你猜他做了什么?”
“......”
楚心乐有些贱脾气,就爱卖关子吊胃口。
房间里发出一阵咯吱声,像是什么东西快要被捏碎了,楚心乐垂眸看施甄冥放在桌上捏着茶杯的手,青筋暴起,毫无疑问,声音的来源就是这。
“好了好了,弟弟和哥哥开个玩笑罢了。”楚心乐知道自己若是再作下去,无疑是如履薄冰,便说:“他学了声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