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又闷又颠,楚心乐直想吐,整个脑袋晕眩,连嘴里都是腹里泛上来的酸味,手脚的冰竟然连汤婆子都暖不过来,楚心乐总要在心里骂上施葭铭这破身子几百遍,才觉得身子舒坦些。
眼见天已经黑透,众人在距燕都不算远的地方找到家驿馆,将就一晚。
尘凡将楚心乐扶出马车,想要将他送上楼去,再安置马匹,楚心乐摆手拒绝,今日他们风餐露宿已经够疲惫,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休息。
楚心乐自己上楼进房间,连脸都没洗,浑身像是灌满铁铅,直接趴在榻上,动也不动。
上下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地就睡过去。
他以为自己睁开眼会站在楚府,可今日没有,他在琅琊,面前是破到根本看不出原样的草屋,李妈妈正在不远处的河流边上洗衣服。那时楚家被那场滔天大火淹没,李妈妈带他逃出来,两人就一直委屈在这个小破屋里。起初的楚心乐每日像个行尸走肉,每夜在榻上蒙起被褥失声痛哭,是李妈妈在他最失意最迷茫的时候抓住他,她每日都要对楚心乐说:“老爷,夫人还有公子他们,不希望你去报仇,他们只要你活着。”
也许真是这每天都重复的话,真让楚心乐打消掉报仇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他没见过纵火人的脸,也不知道放火灭楚家满门的到底有多少人。
他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混日子,从琅琊城的酒楼里做小二,端茶递水日复一日,听说书的编故事骂琴川楚氏,死得绝死得妙,听喝酒的谈论楚家。
他们楚家被大火灭门,明明应该是最惨淡的,但所有人都在夸那场火烧得时机成熟,灭掉楚氏,就是替中原除了个大祸害。
“你这小鬼怎么半死不活一副模样?说书的难道说得不对?你告诉爷,楚家是不是该被灭。”那人大腹便便,酒喝高了,逮到人就想耍威风,从袖袋里掏出一枚铜钱,仍在楚心乐面前,阔气道:“你说,说得爷高兴了,这钱就赏给你。”
楚心乐依旧保持端茶壶的动作,他弓腰站男子身边,臭烘烘的酒味醺得他直反胃,那张少年面庞上粘了灰,配上他那身粗布破衣裳,显得更下贱,他垂眸看地上那枚铜板,窗外的阳光洒进来,映得它闪闪发光。
“说话!哑巴吗你是!”那人等得不耐烦,伸出那只胖得跟猪腿一样的脚点点他。
楚心乐眼睛抬起,带上他现在特有的笑,瞧起来令人亲近,他说:“楚天令欺占民女,楚松存生性残暴,楚家落得如今这副模样,就是咎由自取,就是活该。”
他面上的笑更盛,深不见底的眼珠里溺着自嘲,无边的蔓延:“楚家死得好,楚家死得绝,楚家死得妙。”
“阿乐!”李涟漪见他站在不远处愣神,手中洗衣不听,朝他喊。
楚心乐回过神,应声跑过去。
“不是说今晚要去看麒麟大街上的灯会吗?怎么回来了。”李涟漪将长发囫囵挽成低马尾,参杂不少已经发白的灰丝,一缕发自后面滑下来,挡在她脸侧,她竖起衣袖,手上全是冻疮,初冬已至,河水就算没冻住,也刺骨冰寒。
楚心乐也曾劝过,可李妈妈凭给人家洗衣裳挣几枚铜钱,若是不洗,根本连每日的两顿饭都弄不出来。
“不去了,都是他们小孩子爱玩的,没意思。”楚心乐摆摆手。
李涟漪也不洗了,把衣裳团成球放进木盆里,拿湿漉漉的手朝粗布裙上抹几下,站起来,从袖子里掏出两枚铜钱,说:“是不是要钱才能进?两个够不够,我这还有一些。”
少年的谎被看穿,耳根子不自觉红起来,伸出舌头舔舔干涩的唇,强硬道:“不要铜钱,我就是觉得无聊,我不去。”
说罢朝回跑,自己进草屋里,躺榻上发呆。
李涟漪没立刻追上来,她将衣裳冲干净,晒在麻绳上,这才进去。
楚心乐抬眼看她,又垂下眸子,少年闷闷不乐,心事藏不住,全显在脸上。
屋外黑下去,暮色迷蒙,显出些许萧条。
李涟漪点着油灯,走到楚心乐身前,委身蹲下,与他平视。
“今早出门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成这样?”李涟漪声音很轻,似乎怕吵到楚心乐,不过就这么一句话,像是打翻的醋,酸了楚心乐的鼻子。
“阿乐,告诉我,怎么了。”李涟漪抬指轻柔地抹去少年滑下来的泪。
“李妈妈,他们,他们都说楚家咎由自取,他们......他们......”楚心乐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同白日在酒楼时判若两人,他抽抽嗒嗒地吸鼻子,哭得薄眼皮泛起浓重的红:“他们都说......说楚家该死......”
烛火暖黄色的光洒在楚心乐面上,将少年的无助脆弱血淋淋地抛出来,李涟漪逆光看他,抬手将少年拥进怀里,一下下顺着他颤抖抽泣的后背。
“他们一直......一直说......为什么......我的家......不是家吗......”这些时日的委屈终于全都爆发出来,他再也不是躲在被褥里偷偷哭泣,撕心裂肺的哭喊像是心里挣扎逃离的野兽,它们叫嚣着,蛮横地,粗暴地要将楚心乐跳动的心撕成碎片。
“李妈妈......我这次真的没有了......我没有......爹娘......没有哥......没有嫂嫂......李妈妈......我姓楚的......可我没家了......”他哭得呼吸困难,明明是那么冷的夜,他却满头满身都是汗,满脸的鼻涕眼泪。
李涟漪面上是诡异的平静,她的眸子漆黑,眉眼间现出的苍老并没有遮挡住她的温柔凌厉,她抿紧嘴,一句话不讲,只是一下下安抚楚心乐的背。
“是我......是我害死他,活的......该是他......”
“阿乐。”
李涟漪终于开口,她的平静只在听到“害死他”时碎开几道裂纹,可仅是眨眼间,又恢复原本模样。
她扶住少年的双肩,迫使楚心乐只是她的双眼。
“是我......”楚心乐还在呢喃。
“阿乐!”李涟漪声音突然加重,吓得楚心乐怔愣住,闭上嘴,可还是止不住的抽泣。
“冷静下来了吗?”李涟漪恢复那副柔和模样,她直直盯住楚心乐的双眼:“你没有错,这全都不是你的错,你没有任何必要去自责,你姓楚,你就是楚家的小儿子,你也是我李涟漪的儿子,人都要朝前看往前走,你不该纠结于过去,楚家没有错,错的是那些可笑无用的规则,错的是他们贪婪成性,没人要你去报仇,那样又和他们残忍的杀戮有何区别,你该强大,你要强大,阿乐,我要你做自己的保护神。”
窗外萧瑟的冬风刮出那年的初雪,下得痛快淋漓,一整夜都未停。
第二日,楚心乐又变成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昨晚那个无助怯弱的少年,好像随琅琊的那场初雪埋在地下,他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和李妈妈住在破草屋里,做一辈子的酒楼小二。
直到那日遇到那个身姿挺拔的人,那是张高傲却又稚气未脱的脸,替他打跑那群混混,逆光站在他身前,低头问他:“喂,你叫什么?”
我叫什么......
我叫阿乐。
我叫楚心乐。
我又叫施葭铭......
他睁开眼,瞳孔还未恢复焦距,脸颊上湿漉漉的,他抬指一抹,果然又哭了。
“怎么每次见你都在做噩梦?你怎么那么爱哭?”
寂静的夜被低沉的声音划破,楚心乐瞬间绷紧身子,猛地坐起身。
第22章 占便宜
“怕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还怕我吃了你不成?”邢雁鸿身上透出一股子寒气,他身上披着大氅,借窗外的月光看过去,上面似乎凝上一层冰霜。
楚心乐的心并没有放下来,紧绷的身子僵硬,还未醒透的声音有些懒,但足够警惕:“你怎么来了?”
“骑马来的,你三哥哥的马是野马,跟你们的不一样,日行千里不在话下......”邢雁鸿将大氅脱下,毫不客气地搭椅背上,接着不顾楚心乐的阻拦,把一直亮着的油灯吹了,又坐回来。
“......你来这就是给我夸你的好马?来这做什么。”楚心乐在黑夜里有些暴躁,不过他渐渐放松下来,逼迫自己恢复原样。
“不光夸我的马,还夸我的狼呢,拖易安的福,被施甄冥喂的活蹦乱跳。”他连夜追过来,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看上去似乎并不是来道谢。
楚心乐不在意,勾起一抹笑,欣慰地点头,说:“伯鸾客气。”
“呵......”邢雁鸿哼出声,又朝里坐了坐,要躺下。
“你到底来做什么?睡觉?”楚心乐不耐烦,不愿跟他绕圈子。
谁料到邢雁鸿淡定自然地点头,之后就躺在外侧。
“......”
楚心乐见他这副模样,也懒得生气,气来气去伤得都是自己,索性躺在榻里侧,将被褥全裹紧在身上,幸好这榻不算小,不然邢雁鸿这身高马大肌肉强悍的,两个男人根本挤不开。
闭眼刚想睡,被褥被掀开,紧接着一个冰凉的躯体靠上来,缩紧被褥里。
被褥不大,只够一个人盖,两个人倒显得清贫。
“你睡我的床,还抢我的被,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楚心乐本来面向墙壁,为了让他听清自己的话转过身,谁知刚转过来,腰间附上一只炙热的大手,邢雁鸿稍用力,把两人间那丁点空隙都挤散了。
“好了,这样就盖的住。”邢雁鸿没睁开眼。
热气喷洒在楚心乐额头上,带些潮湿,邢雁鸿身上的气味很独特,又很清爽,像太阳,又像草原,是楚心乐从来没有拥有过的,紧绷的身子再次放松下来,他抬眸趁月色瞧邢雁鸿那张脸。
那是张棱角分明的脸,不同于他的流畅,邢雁鸿眼眶深邃,鼻梁挺拔,像天空的雄鹰,又像皮毛丰腴的狼,明明是副狠戾长相,总要带上公子哥儿的浪荡轻佻,显得更不正经。
“闭眼,睡觉。”邢雁鸿没睁眼,霸道地命令道。
“......”
他似乎是真累了,方才附在楚心乐腰间的手也忘了收回去。
深夜总是扰乱人的思维,叫人无法去冷静思考。
楚心乐鼻间萦绕着太阳草原的香,那是他前世不曾触及过的地方,那是他一生都渴望的地方,那是邢雁鸿身上的味道。
他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稳,身上的冷汗被烘干,始终冰凉的手脚似乎开始发热。
就一晚,当是另一个梦吧。
熄掉油灯的房间暗得瞧不真切,像挤进一团黑流漩涡中,可就算身在漩涡,楚心乐后半夜却没再做噩梦。
他很久没睡得这般平静过,以至于天边泛出白光,也没醒过来。
“噔噔噔——”
一阵敲门声将楚心乐吵醒,他不情不愿地睁眼,浑身暖得发热,感觉头下硬梆梆的,仔细看,才发现枕着邢雁鸿一只胳膊,邢雁鸿早就醒了,也不知道醒来多久,就这么垂眸打量怀里的人,见他醒来,也没做贼心虚地移开眼,反而跟楚心乐对上,勾唇一笑,贴近耳边用热气凝成一个“早。”
耳根子被邢雁鸿弄得痒,门外却还在敲,尘凡的声音传进来:“主子,咱们该启程了。”
楚心乐刚想应声,又想起身边的邢雁鸿,问:“你到底来做什么?别告诉我你冒雪追来,就是睡一觉回去?”
邢雁鸿这才拿下放在楚心乐腰间一夜的手,懒洋洋地坐起身,活动肩颈,看模样像是还没睡饱,说:“自然不是,我同你一起去。”
“一起?”楚心乐挑眉,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这来回要半个月,施家或是其它世家的人要是知道你擅自出汝南,那就能给你邢家安上一个要称王的名头,就算有百战成名铜墙铁壁的邢鹰军,我看也难敌众世家联合讨伐。”
“谁说我出来就一定会被发现?”邢雁鸿不以为意,起身披上大氅:“我跟在你们后面,三公子我骑术了得,汝南那边有凛皓在。”
他利索地说出一堆,模样神情像在安慰自家屋内忧心的娇妻。
“你跟着我做什么?”
“......”
谁能想到堂堂邢家三公子,坊里的姐儿们都巴不得往他身上贴,他自作多情地说完,竟然换回一句冰凉毫无人情味的话。
“我在府上闷得难受,出来透气,不行?”邢雁鸿脸皮厚,说起谎话来面不改色心不跳。
“......哦......不愧是三公子,透气都不一样,要骑马冒雪连夜跑到燕都去透气。”楚心乐冷声讽刺,起身穿衣。
邢雁鸿这人骨子里生来就带叛逆,冷嘲热讽到他这像是玩笑,他点头承认,不要脸地说:“对,赤霄是杂交野马,腿长腰劲,不跑个千里都不算散步。”
“......我发现三公子不仅畜生,还贱。”楚心乐丝毫不留面子,毕竟如今两人位置倒换,他才是邢雁鸿的靠山。
“哎,”邢雁鸿摆手:“净说什么实话,伯鸾啊,咱俩不是彼此彼此吗,我畜生,你混账,我是剑,那你就是剑鞘。”
“......”
楚心乐想来耐心耗尽了,懒得跟他再废话,穿好衣裳,裹好大氅,才提醒道:“琅琊城门重兵把守,三公子就算去了,也进不去呢。”
邢雁鸿面上神情一滞,厚脸皮上净露出些许难堪,楚心乐说的不错,凭他这身高长相,一眼就能认出是谁,想进燕都,那道沉重的城门就成他必须要跨过去的坎儿。谁知道他是脑袋抽了还是怎么着,想也没想地追过来,不假思索地就要跟人去琅琊,自己都不知道是被他下了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