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雁鸿想回去,难上加难。
因为绵密的细雨,街上的人都没剩多少,连摆摊的都收摊回家,这种雨最恼人,雨丝轻,风一刮就斜,打伞都没用,潮气一股股顺着领子朝人衣服里钻。
迈步的黑色短靴停下,靴侧挂着的银链摇晃,邢雁鸿撑着那把没用的伞,侧头直勾勾瞪住楚心乐,气势骇人,明明是双桃花眸子,在楚心乐看来犹如鹰眼。
“有还是没有,谁说了都不算。”
只有邢雁鸿自己说了才算。
“我庶子一个,在施家连个乞丐都不如,想走又走不了,顶上还有施恩......还有施家当家和长子约束,早就不愿在这待下去,三公子,多一个朋友少一个敌人,这事,怎么看怎么划算不是吗?”
楚心乐没直说,可是说得也算明白,邢雁鸿绝对能懂他的意思。
邢雁鸿朝楚心乐走近几步,逼得他连连后退,把人逼到巷子角才停下,伞面遮住两人,谁也看不见。
“你这是在求我?”邢雁鸿说话的热气扑倒楚心乐脸上,带着潮,他笑了,说:“求我带你私奔?”
楚心乐也笑,含情眼盯住他不离开,说:“私奔算不上,就是找个靠山。”
他说得坦然,看上去是真想拉住邢雁鸿这个靠山。
“靠山?”邢雁鸿笑了,说:“你三公子现在身不由己,自身都难保,你还指望我当靠山?”
“三公子这就说笑了,我可不信三公子没有后路,就能只身来汝南。”楚心乐说。
“这你倒说对了,你三公子要是没有后路,哪敢来呢,所以,我为什么要带你呢?”邢雁鸿看一滴水自楚心乐脸颊滑过要滴下去,伸手给他抹了。
“三公子的后路,想必是临安云氏长子云既明吧,云家善传信,我猜三公子定是同云既明有书信来往,不过,”楚心乐伸手自邢雁鸿怀里取出金钗,说:“云家如今也不太平,当家云庭柯中风,云既明的母亲琴氏想要次子云段目接管,你说云既明,能好过吗?”
“所以,我们也算是拴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往事都掀过去,你说怎么样,伯鸾?”楚心乐垂眸看金钗,又抬眸睨邢雁鸿。
伯鸾,邢雁鸿的字,楚心乐学邢雁鸿刚才的样子叫他。
邢雁鸿看着那双眸子,仿佛深渊,看不见底,让人心甘情愿为之沉沦。
“楚易安,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邢雁鸿眉眼间恢复原先的轻佻,话音沉,漫不经心地说:“你以为我只有云既明一个后路,那你可太小瞧三公子了,既然是求我,就要拿出让我信服的东西来,就比如。”邢雁鸿也看金钗,红玉石在雨天反光:“说一说你怎么占了施葭铭的身体,这件事我可好奇的很。”
楚心乐垂下的手指在袖中捏紧,面上看不出什么,依旧睨眼看他,说:“三公子难道还醉着呐,胡话怎么说不完了?”
邢雁鸿其实也只是猜测罢了,他从不相信有什么借尸还魂的离奇事,可施葭铭自从落河到醒过来,一件件一桩桩都不由得他去想,已经躺进棺材的人怎么自己起来了?仅仅是失忆就能性情大变?再加上他今日买的那些铜簪破钗,能做什么?
除楚家的暗器术,他想不出别的。
“看,这就是你的态度,分明是你不愿意让三公子当你的靠山。”邢雁鸿向后退,顺手把金钗拿回来,塞回怀里。
楚心乐意犹未尽地搓搓手指,说:“三公子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看不出来,有心上人了?”
“是啊,有了。”邢雁鸿不避讳,大大方方地承认,只不过懒洋洋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金钗看来也是送给那姑娘的。”楚心乐笑道。
邢雁鸿颔首,鹰眸盯住楚心乐露在外的半截脖颈,说:“用来把人拴住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小可爱观看~
第7章 得器重
凛皓等在院子外面,见邢雁鸿撑伞回来,这才放下心,迎上去。
“公子今日回来的晚,可是路上遇到什么事?”凛皓走过去把伞接过来,给邢雁鸿撑好,邢雁鸿百无聊赖地朝前走。
进了院子关上房门,眼中轻佻尽散,狠戾全现,摆摆手,说:“云既明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凛皓把伞收起来,说:“云公子那边不好过,云老爷中风,也不知道是人为还是天意,不过琴氏和云段目现在坐不住,云段目背后似乎有高人相助。”
邢雁鸿把藏在里屋的阿翡唤过来,拿桌上的肉喂给它,问道:“此话何意?”
“云庭柯身体还算壮健时,云段目在家里根本说不上话,云庭柯偏向长子云既明,琴氏偏向次子云段目,可烂泥扶不上墙,云段目整日就知道泡馆子吃酒耍乐,而云既明跟着云庭柯把云家治理的好,临安城里的百姓也安乐,可云庭柯前些日子不知道怎么中风卧床不起,家里人心涣散,而临安也涌来一大批自琴川逃难过去的难民,云段目却像突然开窍一样,把家中账目算的仔细,各个商行管理也做的毫无纰漏,暗地里拉拢云家老掌柜云牟一派,又有琴氏撑腰,云既明如今在云家......”凛皓说到这,闭了嘴,对邢雁鸿神情严肃地摇摇头。
邢雁鸿敛下眸子,看阿翡把肉撕烂,喃喃道:“高人......”
临安如今外强中干,看似金玉其外,实则败絮其中,大批难民的涌入打乱了原本平和的生活,而云家内部,更是分帮结派。
云既明起初并没将云段目当回事,可他这个弟弟现在做的一件件事都要把他往深渊里推。
钱益替云既明脱下外衣,把手中书信递给他。
云既明接过信,抽出来看两眼,就着烛火烧成灰。
“二公子难道又有什么动静?”钱益自小和云既明一起长大,比云既明小几岁,说是亲信,实则已经算兄弟,比云段目那个有血缘关系的亲弟弟都要好。
云既明摇头,他生得一张好样貌,笑起来看似亲和,可现在面上没有神情,半张脸隐在烛光里,映得尖锐分明,眸子比常人都要深,漆黑如墨。
他看着地上火盆里的那团灰烬,说:“云段目可真是攀上个大树,这人,会算计着呢。”
钱益听到这不禁慌神,急忙说:“那咱们现在岂不是很被动。”
云既明没说话,眸子越过火盆看向不知道什么地方。
“那小兔崽子仗着自己背后有高人指点,恨不得将公子赶出云家一刀除去,公子怎么还能坐得住?”钱益本来就性格张扬,不是什么老实待着的人,现在让他坐以待毙,简直如坐针毡,恨不得冲出去把人捆起来杀了。
云既明与钱益正好相反,他坐得稳,被钱益吵得脑仁疼,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站起身走到里屋往床上一仰,不愿再想,朝钱益摆摆手,说:“困了困了,先睡饱再说。”
钱益见他一副败家模样,又不能把人从床上拉起来教训一顿,急得直跺脚,直接掀帘而出。
云既明睁开眼,直盯住床幔,拧紧的眉头没有展开。
方才那信是他自信使手中截下的,看样子云既明与那人通信已经不是一两天,这人能清楚地知道云家情况,了解云家商行账目,把云段目这么一个窝囊废教授出来,又能用法让云段目短时间内就能顺利拉拢云家人心,把自己这个嫡子压下去,可见此人算计了得。
不过云既明翻来翻去地想,也想不出这人是谁,那字迹他从没见过,五家之中最精通数算的就是暮家,可暮怀雨和暮修烟的字迹他都见过,至于暮怀风和暮竹校......
云既明眯起眸子,嘴唇抿成线。
两人早在多年前楚家那场大火中被烧死,薛家如今连自己都顾不上,邢家与云家一北一南相隔甚远,而九原五部如今关系僵持紧张,邢凌君若是真想拉拢世家助她一臂之力,何必要费尽心思去找云段目,而不是离九原最近的燕都暮家呢。
施家......
云既明挑起眉,枕在头下的双臂有些发麻,他换了个姿势,眉头皱的更紧。
施家一向不问世事,专心炼丹,可除去这些,还有谁呢?
梅雨时节总是这般长,淅淅沥沥的绵雨弄得人浑身发潮。
邢家......邢清章!
云既明做起身,手肘撑住膝盖,眸子更深。
“我怎么忘了他......”云既明勾起嘴角,喃喃道。
邢清章,邢家长子,邢家发源于九原赤峰,是草原上的家族,不管男子女子,接受草原日光胡风的洗礼,个个都是铮铮铁骨。可邢清章偏偏就与草原格格不入,他生来就有眼疾,又因为母亲当时生了场病,他这是从母胎里带出来的病根,身子骨也弱,根本没有他父亲那身蛮力,斯文柔弱,连二姑娘邢凌君都不如,不被九原五部认可,也无法继承邢烟平做什么邢家家主,因此他就离开九原,四处游历,如今不知去向。
这些都是云既明听来的,他没见过邢清章,可从听来的这些里,他就能认定,这又弱又瞎的软骨头,能做出什么来?
云既明现在可不那么想,邢清章不知去向是假,藏在某处也许是真。
他侧首望向窗外,细雨被风推进来,打湿窗槛,心里潮湿得难受。
邢雁鸿,你他娘的合起伙来耍老子玩?
“阿嚏——”
邢雁鸿回来洗了个热水澡,换上身干衣裳。
“主子着凉了?”凛皓问。
邢雁鸿白他一眼,说:“我这身体硬得很,比老爹都硬,草原上的风都吹不透,在汝南淋这么点破雨,怎么可能着凉?”
凛皓被他怼回去,没再说话,伸手挠挠鼻尖,转身要去给阿翡拿肉。
“欸,等等。”邢雁鸿把人叫回来。
凛皓一脸茫然,等在一旁。
只见邢雁鸿磨蹭一会,把桌上包着的锦布扯开,金钗在烛火下闪光,凛皓伸手去接,邢雁鸿没给他,问:“你知道汝南哪家打造器饰最好?”
凛皓不明所以,颔首说:“东边尧舜大街第五家金银铺子,听说是汝南打造首饰最好的,主子,你问这干嘛?”
邢雁鸿又把金钗包起来,没皮没脸说:“我考考你,怎么着?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凛皓低头,没说话。
“给,把这金钗打成颈链。”邢雁鸿这才舍得给他,又啰嗦句:“搁怀里,别掉了。”
凛皓立刻收进怀中,问道:“尺寸是......”
邢雁鸿不知道,无意识的看向自己手掌,那颈是多细......好像也就是自己一个手掌那么长。
“我这一个手掌。”邢雁鸿施大德地伸出手掌叫他瞧一眼,就赶人去做,凛皓哪知道邢雁鸿手掌多大,也没再问,硬着头皮往外走。
“等等。”
凛皓以为他主子终于良心发现要说点有用的。
“钗子上的凤凰别动,融到颈链上。”邢雁鸿吩咐完,朝人一摆手,露出一个大方得体的微笑。
“……”
凛皓嘴角抽搐,摊上这么一个主子欲哭无泪,应声走出去。
邢雁鸿觉得自己像是被下蛊了,来这还没一个月,心里装得都是施葭铭这个小子,尤其是那双眼,像极了楚心乐,他今日也就这么一试探,感觉那人仅有一瞬的肌肉紧绷,不过还是被他感觉到,那一刻,邢雁鸿就能抛开那些虚无神明的乱七八糟,只相信,楚心乐,可能真的回来了。
但是......
邢雁鸿摊开手,指腹上还残留着那人若有若无触感。
“啧......这小屁孩不承认啊......”
邢雁鸿一捻手指,若有所思道。
这雨一下就是半个月,湿气仅往人身上钻,弄得人心里烦闷,待雨停了,这天也彻底冷起来,薄衫收起来,换上厚衣裳。
楚心乐没再想着逃走,而是在施府过得津津有味。
施恩择不常出门,一周也就出来两次,每次楚心乐都会尽孝心一样去拜问关心,施恩择起先不以为意,后来时间一长,也会夸他上心,交给他些买药的活,楚心乐做得尽心尽力,办得也好,施恩择对他态度也算缓和下来。
这日,施甄冥外出办事,楚心乐便去施恩择身前伺候。
施恩择坐在前堂高座上,品一口清茶,指腹摩挲杯沿,打眼瞧下面一旁坐着的施葭铭,满意地说:“采办药材一事交给你着实令我放心,做得很好。”
楚心乐笑说:“为父亲做事,葭铭必定要尽心尽力。”
施恩择颔首,面上也瞧不出是喜是怒,垂眸又品了口清茶。
前堂不亮,或者说,整个施府都暗沉,也许是修葺风格的缘故,四面墙修得很高,再加上汝南靠南,三面环山,阴雨连绵,太阳出来的日子没多少,今天也是阴云笼罩,敞开的窗户朝里透了些光,正好打在施恩择侧脸上,自鼻梁处现出一道阴阳线,他生得是真好,明明已经四十有余,面上却和施葭铭这个只有十七的少年模样相差无几,只是敛目时眼尾生出几道细纹,比他大儿子施甄冥看起来要年轻的多。
“葭铭啊。”施恩择打断楚心乐的思路。
楚心乐怔愣一瞬,才反应过来是叫他,颔首应声。
施恩择掀起眼皮,瞧着他,手指松开茶杯,放在膝上,十指相扣,他说:“落一次水,脑袋倒是清楚多了。”
楚心乐眼角微抽搐,他万没想到,这些日子都没提过他落水,今日这样提起,多半是要问些什么。
“儿子这次落水也许是天意吧,虽说往前的事记不太清了,可想到以前儿子不听话,总惹父亲生气,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就想着以后好好辅佐父亲,尽好做儿子的本分。”楚心乐这张嘴就是会说话,以前在酒楼里打杂的时候练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