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瑜:“……”
他的心情顿时又复杂了。
让薛宝灰的人去朝廷送信?朱瑙做下如此谋逆之事,杀了袁基路,占领成都府,朝廷必定已对朱瑙恨得咬牙切齿,这半年来之所以未曾听闻朝廷有讨伐朱瑙的檄文,或许是因北方形势太乱,朝廷的人马没能顺利入蜀;又或是天下形势太乱,朝廷已顾不上成都府的事。可不管是哪一种,如今薛宝灰主动请缨讨伐逆贼,朝廷岂有不允的道理?
而薛宝灰能想到去讨朝廷的任命,说明他也不是无用的蠢货,又或者说,他那里有机智的谋士。因为如果他真能拿到朝廷的任命,此事对于朱瑙就是大大的不利。
——有时候所谓的“名正言顺”不止是为了遵循迂腐的规矩,而是一种明哲保身的智慧。就好像朱瑙再怎么恣意妄为,他也是给自己矫造了一个“监察御史”的头衔,而不是另起炉灶、自立为王。看起来的名正言顺至少能让他少树敌。而一旦他被扣实了“反贼”的帽子,就给了所有敌人以借口。敌人们可以用这个借口鼓舞士气,也可以用这个借口联合其他势力来对付他。
徐瑜忍不住道:“御史,三思啊……”
朱瑙终于看完了账本,将账本合起放回桌上。而他完整的笑脸也从账本后露出来,呈现在徐瑜的面前。
“徐少尹。”朱瑙插着手,饶有兴致地问道,“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朝廷会怎么做吗?”
徐瑜望着他的笑脸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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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个月后,几名风尘仆仆的信使终于赶到京城。他们一进京城,就被城内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京城之内,几乎人人缟素,昔日街上花花绿绿的招牌也全被拆了。路上行走百姓的脸上虽不见哀愁,不过受这灰茫茫的气氛烘托,本该繁华热闹的京城倒也有种格外的凄凉悲悯之感。
黔州的信使们议论纷纷。
“这这这,这是出什么事了?”
“难、难道有谁去世了?该不会是……”
“快看,那里有告示!”
信使们忙挤到告示前。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更是吓一跳。
“天子驾崩了?!”
“让开让开,让我看看,什么时候的事?”
“告示上说就是三天前。难怪全城缟素……”
“这……唉……”
皇帝体弱多病已经很多年了,之前何大将军死的时候曾有传闻说是宦官担心皇上将死,他们即将失去靠山,所以才先下手为强暗杀了何大将军。如今皇帝真的死了,远在宫墙之外的百姓们并不为此惊诧,也不为此悲伤,只是难免感到茫然:皇帝的死一定是件天大的大事。就不知这件大事对往后的日子会有什么影响了。
黔州来的信使们也在告示前茫然了一会儿。可也只是一会儿——皇帝的死又关他们什么事呢?该干什么赶紧去干吧。
他们一刻不敢多歇,拿着薛宝灰的书信和信物到处托人。很快,薛宝灰的信被送进宫,传到了目前掌权的人们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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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了延州。
消息传来的时候,谢无疾正在军帐中看卷宗。
他自幼学习兵法,十五岁时就已带兵。如今虽只有二十出头,却已立下赫赫战功。可他毕竟是武官,他懂得怎么带兵打仗,却不懂如何治理地方。加上从前军政分离,军人一向不能插手政务。因此他手下信得过的人也全是武官,没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文官。
原本他每打下一个地方,便将当地原本的官员找来,令他们向自己效忠,政务仍由他们主持,他则留下一支队伍监督守卫,随后他自己便可带着大军继续去前方主持战事。可没想到的是,一旦他带兵离城以后,后方的基地便常常会叛乱失守。同样的事情出了几次,他便知道是他的策略出了毛病。
这些地方官员与他无甚交情,却都有自己的算盘,因此与他离心离德也是在所难免。而他若不用那些官员,却无其他人可用,此困局实在难破。无奈之下,他只能暂时搁置了快速平定叛军的计划,转头先将打下的城池稳住。
眼下桌上摆了厚厚一摞都是官府送来的公文。他想试着自己上手政务,打破困局。然而他才看了一个时辰,皱眉的次数已比前二十多年加起来都多了。
终于,他放下手中的卷宗,揉了揉皱得发疼的眉心,起身走到帐边。帐边挂着一幅大大的军事地图,他盯着地图看了片刻,困意全消,浑浊的眼神终于又清明不少。
就在此时,军帐的帘子被揭开,一名传令兵走了进来。
“将军,有京城来的消息。”
谢无疾偏过头,问道:“什么?”
“天子已于上月七日驾崩了。太后与宦官将渤海王七岁的儿子立为新天子了。”
谢无疾眉梢微微动了一下,目光又回到地图上。他的视线在地图上缓缓梭巡了一圈,没人知道他在哪些地方停留,也没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片刻后,他淡淡道:“我知道了。”
传话的士兵还没退出去,军帐又被揭开,午聪脚步匆忙地走了进来:“将军。”
谢无疾道:“什么事?”
午聪道:“方才士兵在城外拦截了一队从京城过来的仪仗,听说这支仪仗是要往成都去的。”
从京城出来的仪仗队从他们的领地上过,按理说他们该进行款待并沿路护送,保障仪仗队的安危。不过眼下已是乱世,各方势力角逐争斗,原本的秩序也已接近崩坏。于是他们是要护送这支队伍,还是截杀这支队伍,便取决于这支仪仗队是去做什么的。如果对他们有利,他们便可护送;若对他们不利,他们便会当场截杀。
谢无疾听到成都二字,来了些兴趣,终于转过身来:“哦?”
午聪取出一支从仪仗队那里搜来的精巧木函,上前递给谢无疾。这木函的制式非常高级,只有官员的任命才会用上这样的木函,而且还得是职务非常高的官员任命——比如,一府之尹。
谢无疾接过木函,目光又是一动。他取出里面装的诏书,又将木函递还给午聪,展开诏书看上面的内容。
午聪忙伸手接过空木函,发现里面还装着一枚官印。他好奇地取出看了一眼,顿时吓了一跳——官印上写着“成都尹”三字。原来他们拦下的队伍是去给新的成都尹送任命书的!
午聪的心思立刻活了起来。
他们虽在北方,可一直也关注着天下大事。这两年来成都府发生的大事他们全都有所耳闻。
听说蜀中出了一位名叫朱瑙的妄人,他自称是皇室宗亲,还在阆州劫了新上任的州牧的官印,自己冒职当了州牧。这假官倒比真官能干,竟也将阆州治理得井井有条。仅这一件事就已足够稀奇,可更令人瞠目结舌的还在后面——大半年前,此人以区区一千兵力占领了成都府,斩杀了成都尹袁基路,又为自己矫造了一个监察御史的名号,眼下俨然是执掌成都府的一方大员了!
这样的妄人无疑会被朝廷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是这半年来朝廷自顾不暇,倒也没空去找他的麻烦。想必是眼下终于物色到了合适的人选,这一纸任命书就是给那位新成都尹名正言顺的出兵理由,好让他去讨伐朱瑙。
谢无疾很快就将诏书看完。他那张常年不见喜怒的脸上竟有几分复杂神色,只是旁人仍然辨不清他这神色代表的究竟是喜还是愁。
午聪忙道:“将军,朝廷要任命谁当新的成都尹?”
他脑海中迅速将可能的人选过了一遍,问道,“是刘不兴吗?他在秀山有几千兵马,离成都最近……不,不对。他是武官,应当不会是他。……薛宝灰!应该是薛宝灰!”
谢无疾垂了垂眼,睫毛的阴影盖上他眼下的泪痣:“朱瑙。”
“……嗯?”午聪没听懂,“朱瑙怎么了?”
谢无疾直接将诏书递给他,示意他自己看。
午聪接住诏书,心急地扫了一眼,惊得眼珠几乎脱眶。
“朱、朱瑙???”午聪手一抖,差点把诏书扔到地上,“朝、朝、朝廷竟然任命朱瑙做新的成都尹???!!”
第100章 朝廷要巴结朱瑙
打死午聪也想不到这张诏书上写的竟然会是朱瑙的名字。他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用力揉了三遍眼睛,又用力看了三遍。可无论他怎么看,“朱瑙”二字明晃晃地写在绢纸上,根本做不得假。
午聪觉得自己的头有点晕。
——莫不是京城里的人都疯了吧?到底是出于怎样的想法,才会将一个反贼任命为成都尹?!这就像有人进富户家里偷了一锭金子,富户不抓他打他也就算了,却将整栋宅院拱手相送,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午聪抬起头看谢无疾,谢无疾倒是不怎么吃惊,淡然道:“那些阉人倒是聪明。”
午聪更震惊了。看谢无疾这反应,他竟是明白这桩事怎么回事?
他连忙问道:“将军,朝廷怎会任朱瑙这反贼做成都尹?!”
“反贼?” 谢无疾抬眼看他,“你觉得我是反贼吗?”
午聪一怔,不可思议道:“将军怎么可能是反贼?将军……”
他说着说着,自己却愣住了。
名义上的反贼其实只有那些起兵反抗朝廷的叛军。可眼下天下的局势之复杂,又岂是“正”或“反”能讲得清楚?如今朝廷中掌权的乃是宦官势力,而他们之所以放开兵权,则是因为他们不相信原本属于何大将军旗下的各地驻军。他们放任地方募兵,就是为了打击原有的军队建制。
叛军是朝廷的敌人,可朝廷的敌人又不止是叛军。也许对于朝廷来说,眼下正在北方打压叛军的谢无疾对他们的威胁比叛军本身来得更大。
这天下已是一潭浑水,各股势力搅在一起,究竟谁是敌,谁又是友?——谁都可以是敌,谁也都可能是友。这时候再以“反贼”论人,未免幼稚过时了。
午聪心中百转千回,正觉惭愧,却见谢无疾走回了地图旁,往地图上指了指。
午聪定睛一看,谢无疾指的地方正是黔州。谢无疾道:“几个月前,薛宝灰把刘不兴驻守在秀山附近的几千兵马引进了黔州。”
午聪听说过这个消息,忙接道:“他们是想联合起来攻打朱瑙,占据成都府。”
谢无疾点了点头:“可他们到现在仍不见动静。刘不兴素来优柔寡断,想必是在观望事态变化。而薛宝灰一向自命不凡,恐怕他为了激刘不兴出兵,已主动向朝廷请命。”
午聪又一愣。
那薛宝灰与刘不兴都是世家子弟,尤其薛家还与谢家是姻亲。谢无疾即便没见过他们,也听说过他们的事迹,因此对他们的性情有所了解。
“薛宝灰主动向朝廷请命?”午聪若有所思道,“请命讨伐朱瑙?请命想当成都尹?可那些阉人却把成都尹一职交给了朱瑙……”
午聪猛然明白过来,一手握拳,往另一边手掌上敲了一下:“听说那朱瑙是商人出身,执掌成都府后赚了不少钱!一定是他派人花重金巴结阉人,阉人才会给他这个任命!”
“朱瑙巴结阉人?”谢无疾竟然轻笑了一下,“恐怕是阉人在巴结朱瑙吧。”
午聪又把眼睛瞪得滚圆。阉人巴结朱瑙?这话从何说起?!
谢无疾道:“若薛宝灰、刘不兴与朱瑙打起来,你觉得谁能取胜?”
这回午聪没怎么犹豫,稍微想了想就笃定地回答道:“朱瑙会胜。”
刘不兴虽然带兵多年,但他其实根本没打过仗。薛宝灰更不用说了,他就是个文官。打仗这事牵扯方方面面,绝不简简单单是谁更兵强马壮谁就能赢的。
也就是那刘不兴仗着自己带兵带得久,以为自己有多厉害。实际上在谢无疾和午聪眼里,他那些兵和朱瑙新募来的兵根本没有任何区别。而其他方面,朱瑙早已远胜刘不兴了。
谢无疾“嗯”了一声,显然他也认同午聪说的,若两方打起来,胜的必是朱瑙。
他又指了指黔州,再指了指成都:“两方之争已箭在弦上。既知朱瑙必胜,朝廷何不顺水推舟,讨了这个人情?”
午聪“啊”了一声,终于醍醐灌顶。
蜀地一向是天府之国,退可偏安一隅,若能遏住几条出蜀要塞,则进又可窥伺中原。无论人口还是实力全都不容小觑。而且蜀地离京城较远,正所谓远交近攻,至少几年之内蜀地不可能打上京城的主意,也不会对京城造成什么危险。相反,京城眼下看着虽太平,实则已是危机四伏。天子这一驾崩,新天子即位,主少国疑,更是动荡之时。朝廷保不准还指望蜀地什么时候能搭救他们一把呢。
既然如此,朝廷必然会想方设法法拉拢蜀地的掌权者。
而之前朱瑙篡权的那大半年里,朝廷没有做出任何举动,估计也是在静观其变。现在薛宝灰与朱瑙的争斗已经一触即发,朝廷没再选择观望,而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一来应当是他们也和谢无疾一样,看出了朱瑙的赢面更大;二来这对朝廷是个极好的机会,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等朱瑙自己在蜀中彻底站稳脚跟,朝廷再想拉拢他,怕是找不到可下手的点了。
也因此,谢无疾说这不是朱瑙在巴结朝廷,恰恰相反,是那群阉人在巴结朱瑙。
只可怜薛宝灰与刘不兴当局者迷,还以为这仍是当初以家族、人脉论胜负的时候,殊不知,眼下的时局早已变成凭实力定天下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