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王的计划无疑已经失败了。然而失败的原因并不是他们发现小皇帝已经被叛军杀害,而是从各府诸侯军在大路上拦截他们的那一刻起,谢无疾就知道,朱瑙是对的,他已经注定要失败了。
他之所以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并不是他尊奉皇室血脉,也不是他遵循守旧。他早知这朝廷已然腐朽,亦有变革之心。然而倘若任由秩序崩坏,任由天下成为一盘散沙,往后短则数十年,长则至数百年间,天下将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唯有以天子之名号令天下,重振纲纪,方能令山河不至支离破碎,难以收拾。
他亦不是没想过即便拿捏住天子,诸侯依然会离心离德。然则他知道只要天子还在,纵使各路诸侯野心勃勃,终究不敢轻易改换门庭,届时他便可恩威并济,杀鸡儆猴,重整山河。
但他还是想得简单了。
人心繁复,权势诱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以为在朝中做官的人,脸上总该有层遮羞布。可当人们齐心协力来阻挠他勤王的时候,他便知道,那东西并不存在。他指望用来束缚他人的东西,其实早已没有了意义。
江水滚滚而去,绝非人力可挽。或许是他的能力不够,又或许这局原本就是个死局——毕竟就连朱瑙这样厉害的人,也从一开始便不肯沾染这局。
他并不怪各路诸侯无耻,或许在旁人眼里,他才是那个无耻之徒。
唯一让他觉得可笑的是,今日幸亏有诸侯军拦路阻截他。若不然真由他一人带兵入了京城,发现天子已死,恐怕他惹上一身腥气这辈子都难以洗脱了。
有些话谢无疾从不与旁人说,因为任何说出来的话都是当不得真的,唯有做出来的事方是实在的。至于别人如何想他,他亦不在乎。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断。
可即便他什么都没说,朱瑙却都懂了。
谢无疾就这样定定地看着朱瑙,仿佛忘却了其他。直到有一阵强风刮过,吹得火舌东倒西歪,他才又收回心神。他低声道:“朱府尹,多谢你。”
朱瑙什么都没说,只笑了笑。火光照映下他的笑容格外顺眼。
又过片刻,两人各自回帐中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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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转眼就过去了,清晨时分,城中各户人家的门窗依次打开。有些百姓小心拘谨地从门窗中探出脑袋向外张望,有些胆大的直接走到了街上。
对于勤王军的到来,城中的百姓自然是欣喜的。那郭金里和厉崔虽也是穷苦贫民出身,然则二人皆是宵小无耻之徒,一旦得势便鱼肉百姓。这一年多来在叛军的摧残下百姓过得苦不堪言。
不过勤王军到底也是军队,京中百姓对他们也是心怀戒备的。谁知道是不是刚走个罗刹,又来个阎王?因此夜间百姓皆是门窗紧闭,直到天亮后才敢小心观望。
好在勤王军中虽然鱼龙混杂,也有不少偷鸡摸狗、贪财好色之徒,可比起残暴无度的叛军来说,勤王军已算十分客气的了。至少昨夜算是安然度过了。
天刚亮阿生就出了门。
他的母亲燕氏昨夜昏睡了一晚,好几回呼吸孱弱到让他担心母亲是不是已经死了。好在一夜过去后燕氏竟熬下来了,眼下也比前两日清醒了些,于是他便出来想替母亲打点水,寻些吃的。
水井旁已有几个邻人也在打水了,然而一桶水还没打上来,附近传来脚步声,众人颇有默契地一拥而散,在篱笆、矮墙等后方躲起来。
脚步声接近,一队巡逻的士卒走过,左右望望,没看见人,又走开了。
等士兵们走后,百姓才依次从掩藏物后钻了出来,开始小声交谈。
“刚才那些人是哪支军队的?”
“好像是河南军的。”
“哦,河南军。他们昨天从皇宫里卷了不少东西,大半夜悄悄摸摸地从皇城里推了几辆车出来往城外运呢!”
“啧啧……”
“那也比广晋军好。昨天晚上广晋军在城东驻扎的,城东那片官邸都让他们征用了。官邸里的东西他们还能留给别人?”
“那又如何?还有凤翔军……”
老百姓的消息意外灵通,不过一天一夜的时间,百姓们就几乎已把勤王的那几路军队的来路都摸清楚了,对各军的风貌亦有了印象。
有人道:“都别说了。昨天只有延州军和蜀军撤出城,说是不想惊扰城中百姓,所以在城外驻扎的。这大冬天住在荒野上,也怪冻的。”
“昨天先进城的也是延州军和蜀军。你们知道吗?昨天晚上我听几个当兵的在那儿聊天,本来各路军队不是都撤了么?只有蜀军和延州军还愿意剿匪,结果其他几路当官的怕他们独占功劳,所以各留了一批人手下来阻挡他们。因为没拦住,这才跟着他们一起进京剿匪的!要是没有蜀军和延州军,那郭贼可都打算称帝了。”
“还有这种事??”
“那些人自己不剿匪,还想拦着别人剿匪?!呸,幸好没叫那厮们拦下来!真不要脸!”
“一群天杀的狗官!”
百姓们顿时义愤填膺起来。
昨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因最后事情变了风向,所以各府军军官伊始阻拦延州军和蜀军的那些话他们自然不提了。可他们不提,昨日的事几千双眼睛瞧着,士卒们的口风并没那么严。事情的来龙去脉很快就在京中传开了。
百姓们当下水也不打了,只聚在一起斥骂起叛军与无能的各府军,又夸赞起延州军与蜀军来。
不多时,外面的街上忽然有人叫道:“延州谢将军和成都朱府尹进城啦!”
老百姓们一愣,自己的事也不管了,忙都跑过去瞧热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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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松打着哈欠,揉着酸胀的脑袋从屋里出来。
昨天晚上他一晚没睡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眯了会儿,可惜没过多久就被手下叫醒了。这里还有一大堆的烂摊子等着他收拾,摊子烂得十分彻底,又是他自己抢着揽过来的,为了不落人口舌,他头再疼也得勤快起来。
而他昨晚上之所以睡不着觉,毕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莫名其妙就从阻挠别人勤王变成大家一起勤王,结果短命的天子还没等到他们,实在够跌宕起伏。
不过除此之外,更让他想了又想,想得头大的事情,是他想不明白昨天朱瑙在明明占有优势的情况下,为什么会将主事权让给他?
从前他和朱瑙没有任何交集,只听过此人一些事迹,便知朱瑙是个狗胆包天的妄人。到了中原,他虽仍未与朱瑙有正面交锋,可与蜀商有了几番接触后,他更断定朱瑙诡计多端,深不可测。
这样的人,大大方方地把主事权交给他,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这里面一定有阴谋!
原本刘松抢这摊子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经有很多谋私利的小算计了。结果被朱瑙这一谦让,他反而有点束手束脚,不敢轻举妄动。
刘松叫来下人,命令道:“去给各府军传个话,让他们辰时派人到主殿议事。”
虽然他抢到了主事权,但这么多双眼睛在这儿盯着,他也不能太独断专行,很多事情还是得跟众人商量着来。
手下领了命令就去了。
……
到了辰时,各府军的军官都很准时地出现在主殿上,只少了两路人——蜀军和延州军的代表还没到。
众人不由议论纷纷。
“谢将军和朱府尹不会是不打算来了吧?他们昨天在西门外擒了厉崔的大军,皇城里最值钱的宝贝全落进他们手里了。他们该不会卷了那些东西就回去了吧?”
“不会吧?郭金里和厉崔都在他们手里,最重要的东西也都被他们拿了。他们要是不来,那这事儿可怎么收场?”
“不会不来的。方才我来的时候,就听人说他们已经进城了,正在来的路上。就不知跑去哪里耽搁了,怎么还没到呢?”
“是不是他们不满意刘府尹夺权,所以故意给刘府尹一个下马威?”
“呵呵……”
刘松坐在主座上,瞧着两处空位,眉头直皱。
一炷香前,他也听说了朱瑙和谢无疾已经进城的消息,按说已该到了,怎么两人迟迟不露面?莫不是真在下自己的面子吧?
刘松冷冷地朝手下下令道:“派人去催,请朱府尹和谢将军尽快来,全天下的人可都等着他们呢。”
他故意不说自己,把各路军官都抬出来,仿佛朱瑙和谢无疾迟来是怠慢了全天下的人。
有看刘松不顺眼的人,便皮笑肉不笑地打起圆场来:“刘府尹这话得重了罢?昨夜延州军和蜀军把军队撤出了城。他们今早得从城外进来,路走得远,是以迟些也在情理之中的。”
刘松暗暗冷笑。
说起朱瑙和谢无疾把军队撤出城这件事他就觉得很可笑。如今这京城已空了大半,还容不下他们几千人么?随便征用几片房屋,不比在外头结了霜的地上打铺盖睡得舒服?还得进进出出的折腾,也不嫌麻烦。
实则朱瑙和谢无疾的用意他也不是不知道。无非就是做个样子,想博取美名呗!可这美名他们又是博给谁看呢?各府军各怀鬼胎,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难道还会敬仰他们不成?至于老百姓……就京城里剩下的这些苟延残喘的老百姓,记不记美名,又有什么分别?
而且今天早上他还收到手下士卒的汇报,说城里的百姓见到他们河南军都躲着走。可见京中百姓早让叛军吓傻了,已经好赖不分,只要瞧见当兵的就跟见了索命鬼似的。那蜀军和延州军装装腔作作势,就能哄住老百姓么?
众人又等了一阵,仍然不见朱瑙和谢无疾过来,不过刘松派出去催请的人倒先回来了。
刘松问道:“怎么,朱府尹和谢将军请不来么?昨日说得好好的,今日又变卦,这可叫人看笑话了罢?”
那人却一脸尴尬道:“禀刘府尹,朱府尹和谢将军恐非刻意怠慢,只是路上被人绊住了脚,因此一时半刻过不来。”
“绊住了脚?”刘松莫名道,“被谁绊住了?”
那人道:“被城里的百姓……小人方才去的时候,才到街上,便见满街是人,堵得水泄不通。城里的百姓听说朱府尹和谢将军进城,都去接驾了……”
刘松:“!!!”
众人:“……”
第163章 朱府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此时此刻,朱瑙和谢无疾的确被困在了前往皇宫的大道上。
一天一夜的时间,昨日的事情经过几乎已传遍京城了。要知道京中百姓盼勤王军的到来绝不是盼了一日两日。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里,百姓们几乎是日夜盼,夜也盼。在叛军的暴虐摧残下,老百姓们甚至开始怀念从前一直被他们唾骂的昏庸朝廷。毕竟有了比较,才晓得烂是没有下限的。
而如今烂到极致的郭、崔叛军终于被剿灭,百姓又听说曾经他们抱有深切期望的勤王会盟差点成了护贼会盟,若不是延州军和蜀军力排众议,不惜与天下为敌,才能打进城来,解救他们于水火,那简直对朱瑙和谢无疾感恩戴德啊!
不仅如此。昨夜延州军和蜀军退出京城在城外驻扎的举措,在刘松等官员看起来是多此一举。殊不知,这对京中的百姓而言又是一剂定心丸!
民畏兵已久,京中百姓几乎已不敢奢求这世道里还有什么公义之师,只求接替叛军的不再是土匪强盗就足以让他们烧高香了。可两军竟然主动退出城内,扰不扰民尚在其次,这却是一种坦荡的表态——他们绝对无意冒犯京中的百姓。
这对京中的百姓而言更是意外的惊喜!
天知道,昨晚看到延州军和蜀军撤离的时候,有多少老百姓望着他们出城的身影,想起过去一年的种种遭遇,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是以今日朱瑙和谢无疾刚一进城,就受到了京中百姓的夹道欢迎。
京中宽敞的主路原本可同时通行三四辆马车,此刻却被闻讯赶来的百姓围堵得水泄不通。经过叛军的洗劫,城里早没有什么富裕的人家了。然而老百姓还是翻箱倒柜地找出了许多东西来送给延州军与蜀军,以表达谢意。有人送陶罐,有人送衣裳,有人送被褥,有人送毛笔……送的东西千奇百怪,都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事,却全是百姓们的一片心意。
朱瑙和谢无疾自然是不肯收礼的。两人的卫兵队一面护着两人前行,一面婉言谢拒热情的百姓。
“乡亲们,东西都拿回去吧,朱府尹和谢将军不需要这些。你们自己留着用吧。”
老百姓哪里肯依?一个个仍伸长了胳膊努力把自己为数不多的财物往里递。
来的人实在太多了,就连卫兵队也挡不住。颇有几个百姓冲破了阻碍,来到谢无疾与朱瑙的面前。
谢无疾骑在马上,因唯恐马蹄踏到路人,不得不一面控住缰绳,一面还要推开已经挤到他身边的人,便是带兵作战时亦少有这般局促狼狈的。他的手刚一松开马缰,一不留神竟被人往手里塞了东西。
他低头一看,只见自己手心里多出来一枝细细的梅花枝。再一抬头,原来递给他花枝的是个被父亲托在肩上的孩子。
那孩子骨瘦嶙峋,两颊都凹下去,头发枯黄,身板如柴,年纪已不小却仍难辨男女。然而那一双眼睛却黑黝黝的十分明亮,仿佛夜晚的星辰。小孩的手里还攥着另外一枝新折的花枝,目光望望谢无疾,又望望朱瑙,想来另一枝花枝是要送给朱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