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风先似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答。
董姜便“哦”了一声,慢吞吞道:“这就难怪了。这孩子方才说起有一个名叫思思的女子,是他的妻子,似乎前两年误被当成战俘抓了起来。这两年来我从没听你提起过此事,这么小的一桩事,你说一声,我岂不早就让人把那思思送回来了?你连这点小忙也不肯帮他,看来的确与他不太亲厚。”
韩风先脸上血色猛地褪去,抬眼朝哥灵察的方向看。董姜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见哥灵察只低着头,谁也不看。
董姜顿时有些惋惜。他倒想看这二人当场翻脸的模样,奈何犬戎儿的涵养比他预想的好了不少。
好在他还有其他的准备。
过了片刻,帐帘忽然被人撩开,几名卫兵带着一名女子走了进来。那女子骨瘦如柴、蓬头垢面,神情麻木委顿,走路时脚步飘飘,全靠卫兵支撑。她四肢虽细,肚皮却滚圆,瞧着已怀胎五六个月光景了。
董姜瞧瞧韩风先,又瞧瞧哥灵察,只见这二人神色都有些茫然,像是不认识那女子一般。他便出言提醒道:“哥灵察,你好好瞧瞧,这是你的思思么?”
哥灵察一怔,韩风先一怔。就连那女子在听到“哥灵察”和“思思”两个名字后也怔了一怔,涣散的眼睛里忽然有了点神。
下一刻,一直半躺在榻上的哥灵察猛地从榻上翻了下来,那女子几乎是与此同时推开卫兵转身向外跑。
卫兵自然容不得她跑出去,轻轻松松将她按在地上。
“思思!”
哥灵察唤了一声,那女子脸上的神情愈发惊恐,一面用手挡脸一面继续挣扎。可惜她如何挣得过几个身强体壮的卫兵?
哥灵察捂着伤口踉跄向前走了几步,韩风先抬了抬手似想拦他,却还是把手收回去了。
董姜饶有兴致地将这三人的脸色和动作尽收眼底。
那日他撞见韩风先将受伤的哥灵察带回军营后,他立刻派人仔仔细细地查了哥灵察的底细。这一查可真不得了,还真查出一条险些被他忽略的线索来——原来这两年来,韩风先貌似与这犬戎儿疏离,可这犬戎儿才是他真正的心腹!韩风先一直派这犬戎儿与他从前的老部下沟通联络!
董姜从未相信过韩风先,也极忌讳韩风先勾结旧部,对此一向严防死守。可他千防万防,这狗杂种果然还是不老实,从来就没死过贼心。偷偷摸摸勾结旧部想做什么?还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叛出他的手下么!
他发现此事后,简直震怒至极,恨不能立刻把韩风先剁碎了!可冷静下来仔细想后,他又改变了主意。
说到底他仍需要韩风先为他打仗,因此暂时还不懵处置了韩风先,何况他只摸出一条线索,却也没得到太多证据。再找到更好的部将之前,他还得再利用韩风先一阵。
但他也不能对此视若无睹,任由韩风先放肆。要不然韩风先忽然率领旧部反水,他便将腹部受敌。于是他便起了心思,要从这犬戎儿身上下手。
他今日来到哥灵察帐中,便是为了警告韩风先,让他不要再轻举妄动,自己什么都知道。等这出大戏唱完,他便一刀杀了哥灵察,翦除韩风先的左膀右臂,让韩风先彻底绝了勾连旧部的心。
而这出戏,却是因为他想亲眼看看韩风先这不忠不义的杂种与他自己最信任的部下反目成仇时会是什么神情。
于是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故作惊讶地问道:“这女子的肚子如何这么大了?”
思思浑身一震,挣扎得越发厉害。
将她提来的卫兵道:“启禀州牧,这女子是两年前随一群战俘被掳回的,战俘营的军官不知她的身份,两年来从未有人问起过。因此那边只将她当做寻常战俘……”
所谓寻常战俘,不过就是奴隶和牲畜。能在战俘营中活两年已是运气极好,至于如何活着……恐怕没有人想知道。
卫兵的话说完,营帐里一时陷入静默,就连思思也只是无声地挣扎,无声地落泪。
董姜笑呵呵地看着韩风先的面孔几乎扭曲,又想看看哥灵察发怒的模样。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那犬戎儿只是走到思思的面前,弯腰将她抱住了。
在他的怀抱下,思思由无声呜咽逐渐变成放声痛哭。
哥灵察扭过头,缓缓朝董姜问道:“州牧,能将思思还给我吗?”
董姜大感诧异地挑了下眉。他瞧瞧韩风先,又瞧瞧哥灵察,心念忽然转了一下——他忽然不想杀哥灵察了。其实策反了这犬戎儿留在身边,不是对韩风先更好的掣肘么?
除此之外,他心中又生出另外一种念头:凉州军中处处都是狼,韩风先不过是最凶狠的一头罢了。他见惯了心狠手辣的,却没见过犬戎儿这般忠厚的。这犬戎儿不是一头狼,而像一条犬。
许是近来被手下军官勾心斗角弄得他极为头大,他忽然有些好奇:一条忠厚的犬究竟是怎么在这世道里活下去?
片刻后,他缓缓笑道:“还给你?当然可以。既然是你的女人,的确不该再关在战俘营中。不若我将她提拔到我帐中来做婢女,你看如何?至于你,我也十分欣赏,一同到我帐下来,如何?”
哥灵察一怔,韩风先满脸愕然。
少顷,哥灵察跪下磕了几个头:“多谢州牧开恩。多谢州牧!”
他的神情虽克制,湖蓝色的眼睛里却流露出几分哀痛。
董姜笑了笑,又转向韩风先道:“风先,我听闻你这部下忠厚能干,只做个百夫可惜了。我有意提拔他,你该不会舍不得吧?”
韩风先没有说话,只额角的青筋不住跳动。董姜也不催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僵持片刻,韩风先终于缓缓跪下:“风先不敢。但凭爷爷做主。”
董姜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
他扶着榻站起来,拍了拍有些皱乱的衣摆,道:“行了,今日便如此吧。哥灵察,你伤势未愈,接着休息吧,回头我再派人来知会你。”
他扭头看向韩风先,只见韩风先一脸急切,显然盼着他赶紧离开。他心里不由暗暗发笑:韩风先虽会打仗,只可惜性情浮躁,藏不住事,终究难成大器。
于是他又道:“风先,你随我一道回去,方才的战况你还没同我汇报。”
韩风先顿时面如死灰。
董姜手一挥,卫兵们立刻提起思思,又盯着韩风先,跟在他身后一起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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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散关内。
暮色霭霭,夕阳西沉,城墙上站岗的士兵一丝不苟地矗立在自己的岗位上。城墙下的将军室里,数名军官们围在地图前,也正忙碌着。
谢无疾手持一条笔直的树枝,在地图上比划着。
“两千兵马今晚连夜出发,前往此地设伏。”
“是。”
“另调八百人,弓兵两百,步兵六百,带足箭矢,准备落石,在此山谷候着。”
“是。”
自打那日延州军又给韩风先送去两百战俘后,原先天天前来叫阵的凉州军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再来了。谢无疾派斥候去打探过,凉州军并无什么大动作,显然不是在筹谋一场新的攻城大战。既如此,恐怕凉州军已萌生退意了。
但谢无疾却不打算就这么让他们退回去。
凉州军此番进攻虽然受阻,可若把这些豺狼虎豹放归大漠,待他们调整一番,恐怕明年还要卷土重来。他不可能永远把大量兵力驻扎在大散关,因此必须解决了这后顾之忧。便不说全歼凉州军,至少也要予以重创,令他们三五年内都无法恢复生气。
如凉州军这样的队伍,顺风时虽是虎狼之师,可逆风时却往往不难对付。如今他们军官不合,士气低落,一群强盗本就不懂忠义,只为了钱财粮食而凝聚。在他们撤军之时一路埋伏一路追击,很快就能把他们打得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谢无疾估计好了凉州军的撤军路线,又安排好了自己的兵力布置,正要让军官们回去点兵,忽听外面隐隐约约传来声响。
有人竖起耳朵听了一阵,有人道:“是马蹄声?从城外传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天色已晚,难不成凉州军竟准备连夜攻城?外面很快就会伸手不见五指的。
谢无疾点了两个人,道:“去城墙上看看。”
那两名军官连忙出去了。
没过多久,一名军官急匆匆地跑了回来,神色十分古怪。
谢无疾问道:“城外是何状况?”
那军官道:“禀将军,是韩风先领着一队亲兵来到城下。”
众人哗然。
他们没听见外面有打斗声,又说只有一队亲兵,那韩风先难不成是来投敌的?
若果真如此,他们倒得警惕起来:这该不是凉州军那边的诡计,让韩风先假意投敌,实则做内奸吧?毕竟那韩风先的名声人人都听过,是绝不敢信的。
那军官证实了众人的猜测:“韩风先说,他是来投奔将军和朱府尹的……还有,他似乎带来了凉州牧董姜的项上人头。”
众人:“……!!!”
第178章 矛盾
大散关下。
百余名骑兵在距离城墙百米远的地方列着队,城墙上灯火通明,守兵林立。
无论城里还是城外的人,双方都满怀戒备,城下的骑兵们不敢贸然接近城楼的射程范围,城楼里的人也不敢大开城门迎接。双方都只派出一小队人马互相靠近,传递消息。
谢无疾站在城头,望着下方人马来来去去,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扭头一看,是朱瑙带着程惊蛰上来了。
朱瑙的长发挽得很随意,像是出门前随手弄的,外袍里能看见亵衣的领子。
谢无疾问道:“你已经睡了?”
朱瑙懒懒道:“还没躺下,就听到消息了。今晚看来是不必睡了。”
谢无疾“嗯”了一声。
朱瑙走到他身旁,与他一同向下眺望,问道:“我听说韩风先带了颗人头来,是董姜的?”
谢无疾道:“是不是董姜的尚不清楚。不过那些令牌和官印等,看起来不像是假的。”
朱瑙了然。
延州军的人并没有亲眼见过董姜,因此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他们也无从分辨身份。不过韩风先显然料到了这种状况,所以除了人头之外,他还拿来了不少可以证明董姜身份的信物。如官印令牌等物,都是董姜的贴身之物。如果不是物主已死,把这些东西交给韩风先拿着,那是要冒极大风险的。
出于谨慎起见,本不该这么快下定论。不过朱瑙心里已确信了七八分。他淡淡笑道:“这头狼可真够凶的。”
谢无疾点了点头。
他原本施离间计的设想只是要动摇凉州军的军心,削弱这支大漠铁骑的战斗力,以便在他们撤军的路上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可这剂药的药效太过猛烈,出乎他的意料,一剂药就直接换来了凉州牧的项上人头。
朱瑙又问道:“眼下凉州军那里情形如何?”
谢无疾道:“派人去打听了,还没回来。”
他又看了眼朱瑙领口隐隐露出的亵衣,道:“没那么快,你先回去歇着吧。有消息我会派人知会你。”
秋已深了,夜晚寒凉,朱瑙出来时随手披了件外衣,在城墙上灌了几口冷风,已经冻得寒毛直竖。他也不多说什么,回屋换衣服去了。
不多会儿,朱瑙换了身厚棉衣回到城楼上,还让惊蛰搬了张小椅子来,看来是做好了今夜耗在这里的打算。
他刚坐下没多久,出去打听消息的探子也赶回来了。
那探子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满面喜色,兴奋道:“将军,府尹!凉州军营现下已经大乱了!”
谢无疾连忙问道,“如何乱法?”
那探子道:“一些人马已在撤退,还有一些人为了争夺粮饷打起来了!他们现在正在自相残杀呢!”为了形容那场面,他还连用了数个成语,“杀得是鸡飞狗跳,鸡犬不宁,乱七八糟!”
朱瑙和谢无疾失笑。
也无怪乎那探子如此兴奋。对于军队而言,再没有比敌人内乱并且自相残杀更好的消息了。他们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大大削减敌人的实力,这种好事撞上一次都是撞大运。
不过这种事情发生在凉州军中其实并不奇怪。董姜一向多疑猜忌,凉州军中最大的权势都集于他一人之身,所有将领全都听他一人号令。他活着的时候能够一言九鼎,可他一死,凉州军没了牵头之人,四分五裂、自相残杀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如果说韩风先是诈降,而这是凉州军为了骗他们而布的局,那凉州军的未免牺牲也太大了些……
即使如此,谢无疾仍然警惕。他略略思索片刻,下令道:“让王平带三千人绕去西面谷口设伏,赵柳、陆吴各带两营从南北两路包抄协助。切莫心急,不可轻举妄动,先观其变,确认凉州军之乱并非陷阱,再攻其薄弱。”
今晚他们本就打算派兵出去设伏,眼下倒是省去了临时点兵的时间。传令兵连忙传令去了。
安排好了趁火打劫凉州军的事宜,谢无疾又将目光投向下方。
下面那头残暴的大漠之狼,他又当如何对待呢?
……
城墙下。
夜色已深,战马疲惫得几乎占不住,士卒们的情绪也越来越焦虑。
“校尉,”有人来到韩风先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已经过去两个多时辰了,延州军到现在都没个准话。他们会愿意收下我们吗?万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