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眼下黄东玄带领的这支部队,一大部分是多年来就跟着他出生入死、水贼从军的弟兄,也有一部分是孙湘给他添置的人手。当初黄东玄投奔孙湘时,并没有被收缴兵权——当初孙湘求才若渴,他知道若要缴权,黄东玄势必是不肯来的。而且这支军队只在黄东玄手里用得顺手,若交给别人,还必能带得好。
但是不缴兵权,也就导致了黄东玄势必是头难以驯服的野马,行事乖张,不会事事顺从。孙湘要他的才干,又想要他听话,想来想去,就想出了这么一招,给了跟黄东玄一起出征的王占和程查极大的权柄,让他们随时可以罢免黄东玄,以此来要挟黄东玄乖乖听话。
要知道这份盖着孙湘公章的手谕,并不能真正起到解除黄东玄兵权的作用。这些士卒只会听黄东玄的,倘若黄东玄让他们立刻杀了程查叛变,他们也会照做。这份手谕真正的作用是威胁——你黄东玄若是不肯乖乖听话,你是照你自己的想法行事也好,杀了我的督军也好,反正你以后都别回我江陵府来了!
俗话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原本黄东玄想着他阳奉阴违,只要事后能证明他是对的,或者没酿出什么祸事,回去以后顶多被孙湘骂一顿,罚一两年的俸禄,也没什么大不了。可现在程查拿出这份手谕,却断了他的后路。
要么乖乖听话,要么彻底叛变。他必须二者选其一。
黄东玄捏紧了拳头,牙咬得咯咯响。程查被士兵们恶狠狠地盯着,虽然背脊发凉,却也坚持着,把那份手谕举得更高,让更多士兵能看见。
于是,黄东玄的亲信们渐渐聚拢到黄东玄的身边。
“这些长沙人实在欺人太甚了!”一人愤慨道,“大哥你说一句话,我马上去宰了那姓程的兔崽子。让他再敢拿着鸡毛当令箭!”
“就是啊。大哥,我们都听你的!”
“大哥你开口吧。”
有一瞬间,黄东玄真有这个冲动。如果是他做水贼的时候,或是他还在江陵府的时候,或许他真的会这么做。但现在,理智压住了他。
他低声道:“杀了姓程的容易。可得罪了长沙府尹,往后弟兄们该往哪儿去?”
众人才不管这些,只道:“大哥去哪儿我们都跟着!”
也有人道:“妈的,连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长沙府尹都给他罢免大哥的权力,摆明没把大哥放在眼里。咱们索性投奔蜀府的朱府尹算了!”
黄东玄没有作声。
投奔朱瑙吗?他对朱瑙的印象并不坏,但是朱瑙会愿意收他吗?
如果真的去投奔朱瑙,他就在短短两年时间里二度易主了。谁敢收他这样的不忠之人?即便收了,谁又敢信任他?恐怕往后他不管去哪里,仍然逃不过被猜疑、被排挤、被限制的命运,未必能比现在好多少。而且朱瑙恐怕不会再让他的这些弟兄跟着他了,看看韩风先和凉州军的下场就知道。
那如果不去蜀府,他回不了长沙府,也回不了江陵府,他还能去哪儿?重新回去做水贼吗?做水贼可以无拘无束,却得每日刀口舔血,还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这辈子除了吃饱饭之外就再没其他指望了。而且现在跟着他的人越来越多了,局势也越来越复杂了,连让这么多弟兄能吃顿饱饭他都未必有本事做到。
到了如今这个位置上,他需要考虑的已经不止是自己,还得为这么些年一直跟着他的这些弟兄们谋个出路。所以他已经很难再率性而为了。
他皱着眉头,低声道:“去投奔朱瑙,最后也不过变成第二个韩风先。还是算了吧。”
众人没有说话,全都信任地看着他,等着他拿主意。
黄东玄只觉自己头痛得厉害。
眼下施州这个情形,他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朱瑙足智多谋,当初勤王大会时能把天下各路诸侯耍得团团转,又怎会粗心大意到让边防如此空虚?简直就像是……请君入瓮一般。
如果他真的照着王占的命令行事,万一到了云阳后遭到埋伏,又被截断后路,那就是害了这些信任他的弟兄们。
可如果,一切都只是他多虑,朱瑙确实犯了用人不慎的错,而他顺利帮着长沙府尹拿下了长江渡口。那他和弟兄们也就立下了大功,能够得到不菲的封赏了。这似乎是眼下这局面唯一有盼头的出路。
他就像是被人架在了火上,进也不是,退也不行。到头来,仍然只能放手赌一把了。
过了很久,黄东玄像是被人抽走了生气,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传令下去,让军队加快行军的速度……仍然要加强戒备,不可松懈。”
众人没想到他竟然会让步,震惊地看着他。可他已经下了命令,众人纵使不甘心也只能执行。
于是士兵们纷纷收刀回鞘,剑拔弩张的局面解除,大军继续向前方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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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屋子里,韩风先正躺在床上休息。他睡觉很轻,隐约感觉到屋中似乎有什么动静,他猛地惊醒,抓起藏在枕头下的短刀:“什么人?!”
屋内的人并没有出声。
韩风先眯起眼睛,借着微弱的光辨认前方人的身形,又听得呼吸声有些耳熟,这才去点亮床边的烛台。
“你怎么不点灯也不出声?”韩风先没好气地放下匕首。
昏黄的烛火的照映下,哥灵察的脸色有些憔悴。他淡淡道:“去万州的人回来了。”
韩风先一怔,狂喜道:“是吗?快让他进来。”
施州失守后,韩风先便退到了云阳一带,重整兵马,并立刻向附近的城镇请求援兵。两天前,他派去万州求援的使者回来,给他带来了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万州囤聚了大量兵马,甚至万州现在有大将亲自坐镇,恐怕不是虞长明就是卫玥!
得知了这个消息后,韩风先立刻又让使者前往万州,请求万州的大将给他调拨八千精兵,他要将功赎罪,亲自夺回施州!
不片刻,去万州的使者就进屋来了。
韩风先头发也不梳,急匆匆地问道:“援兵呢?援兵什么时候能到?!”
那使者畏畏缩缩,颤声道:“没、没有……”
韩风先一愣,立刻问道:“没有八千人?那他给了我多少人?”
那使者更紧张了,恨不能挖条地缝钻进去:“万州不肯给将军援兵,说是让将军坚守……”
韩风先呆住。下一刻,他暴跳起来,将桌上的东西猛地扫到地上:“守?!我就这么点残兵败将,还他妈不肯听话,他们让我拿什么守?!”
使者险些被桌上的东西砸到,又不敢躲,瑟瑟发抖道:“万州只说,让将军坚守,只要时机到了,他们自会派兵来解围的。”
韩风先唾沫横飞:“时机?什么时机?!等时机到了,我都已死了!”
他以为是使者办事不利,上前一脚踹翻那使者,又揪起那使者的领子,质问道:“你有没有照我的话跟他们说?啊?你到底是怎么说的!”
使者欲哭无泪,道:“属下就是按照将军教的说的。向他们再三表了忠心,请他们务必信任将军,也说了施州失守不是将军的错。可他们就是不肯啊……”
韩风先发狂地想要砸东西,可屋里没什么东西可供他砸了。他破口大骂道:“该死的朱瑙,他从来就没信过我!”
听说万州竟然有大军驻守的消息时,韩风先就意识到自己恐怕被朱瑙利用了。朱瑙也好,董姜也好,韩赞也好,全都是一样的混帐,畜生!!这世上似乎从来就没有人信任过他,究竟是为什么?!
韩风先又一脚冲着那使者踹了过去:“滚出去!”
使者如释重负,捂着胸口屁滚尿流地出去了。
韩风先跌坐回椅子上。他的狂怒在顷刻间消失,变成了脆弱和绝望。他转头向哥灵察望去,用目光示意他靠近自己。
以往这个时候,只有哥灵察会,也只有哥灵察能安抚他,让他从绝望和狂怒的漩涡中挣脱。
哥灵察向他走了过来,如往常一般揽住他,轻轻拍抚他的背脊。被那双手抚过,韩风先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
拥抱是熟悉的,语气却是陌生的。
哥灵察的下巴顶在他的头顶上,语气淡得仿佛一缕青烟:“难道他们应该相信你吗?”
韩风先愣住。
第198章 只有他能带着你们活下去,杀出去
一股寒意忽然窜上韩风先的背脊,他感觉自己的背后仿佛有什么寒气刺骨的东西正顶着他。他猛一个哆嗦,立刻撞鬼似的推开哥灵察。
“你说什么?!”
哥灵察后退了两步,沉静地与他对视,没有回话。
韩风先又将目光移向他的手,却见他手里空空,什么都没有。他惊魂稍定,开始怀疑起方才是自己的错觉,或者说幻觉。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从他投奔朱瑙开始……或者更早,早到他还在董姜手下的时候,他的夜晚就常常彻夜难眠。难得入眠,又常在夜中惊醒。当施州失守后,他的状况愈发严重。
回想这几年,他在韩赞手下时因矛盾重重,一时激愤,便砍下韩赞的脑袋投奔了董姜,谁料却被董姜收缴了兵权,从此失去自由;后来他在董姜手下处处受辱,忍无可忍,又砍下董姜的脑袋投奔了朱瑙,结果非但没得到重用,反倒备遭冷遇,如今又落到如此地步。
他一步错,步步错,走的每一步都是下坡路。他不知自己究竟错在何处,亦不知往后的路究竟该怎么走,神经愈发紧绷敏感,时时都在崩溃边缘。
他看着哥灵察,哥灵察也注视着他,四目相对,他在哥灵察眼中看到的是一种陌生的、复杂的情绪。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怎么了?”
哥灵察没有回话。片刻后,哥灵察又退后了两步,离开了烛光的范围,韩风先愈发看不清他的神色了。
昏暗中,他听见哥灵察缓缓开口:“请统满尽早振作起来。外面还有几百将士,他们的性命都寄托在统满身上。”
韩风先伸出手,想让他再靠近一点,看一看他的神色。然而哥灵察却什么都没再说,转身出去了。
……
哥灵察出了韩风先的屋子,只听不远处的阵地上闹哄哄的,他忙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刚到阵地上,只见两人正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脚,一面打一面愤怒嘶吼,仿佛置指对方于死地。周遭还有一群人围着看热闹。
哥灵察怒斥道:“你们在干什么?”
众人忙四散开,那两个扭打的士兵也停了下来。两人从地上爬起来,皆灰头土脸,脸色憔悴。
哥灵察仔细辨认了一番,认出那两名士卒,不由奇道:“你们不是结义兄弟吗?为何打架?”
一人立刻指着另一人道:“副使,他偷我的饼吃!已经连续偷了三天了!”
被指控的那人面红耳赤道:“我……我没有!只有今天,我拿你的袋子看看,前两天不是我拿的!”
被偷饼的人怒斥道:“人赃并获,你还要狡辩!”
哥灵察问道:“就为了几块饼,你们就不顾情义了吗?”
被偷饼的人红着眼睛道:“都要饿死了,他还偷我的饼,他没有把我当兄弟,我还讲什么情义?!”
哥灵察沉默。
他们从施州败走后,退到了云阳。谁料长沙军对他们不依不饶,又追到了云阳附近,虽然还没向他们发起进攻,但已经截断了他们他们的退路。万州又不肯发兵驰援,只让他们坚守,于是他们陷入了孤军作战的境地。
孤军作战,最大的问题是补给。他们从施州仓皇出逃,没有带出多少辎重。云阳的物资又有限,于是他们只有极少的粮草。为了维持更长的时间,如今每人每人只能分得两块巴掌大的饼果腹。士卒们每日都饥肠辘辘。
不仅如此,从施州逃出来的还有不少伤兵。云阳也缺少大夫和草药。如今阵地上的这些士卒们吃不饱,穿不暖,整日唉声叹气,毫无生气。
人是如此的脆弱。想当初那对结义兄弟情比金坚,每日同进同出,比亲兄弟还亲。可饿上几天以后,就能为了几块饼打得你死我活。
而这,才刚刚开始。
哥灵察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我收到万州回信,万州已接到我们求援的消息,马上会派援军前来解云阳之围。在援军到来前,我们若能守住云阳,则前过不计,更可立功。”
众士卒全都怔住。援军?!若有援军到来,就不必愁没有粮食吃了!
立刻有人急急问道:“副使,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哥灵察道:“短则三日,长则五六日。”这话是他瞎编的。万州并没有告诉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有援军,只让他们尽可能地坚守。可现在为了稳住军心,他也只能这样说了。否则军心溃散,士卒内斗,后果更加不堪设想。若几日以后援军未到,他只好在寻借口,继续安抚士卒。
也有人将信将疑:“副使,是真的吗?”
哥灵察道:“我何曾骗过你们?”
众人听了这话,顿时喜上眉梢!还有人小声议论起来。
“指挥使是个混帐,副使却待我们很好。他既然这么说,想必是真的了。”
“再捱几日……再捱几日就有救了!太好了!”
众人很快欢欣鼓舞起来,方才笼罩在众人头上的阴郁一扫而空。
方才那对打得你死我活的结义兄弟也不再斗下去了,互相看了一眼,神色皆是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