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到底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最后只能老老实实被卫兵领出去了。
众人走后,黄东玄站在院子门口,做了几个深呼吸,又理了理衣襟,这才抬脚垮过石阶,朝里走去。
第203章 谢无疾居然要娶亲?
穿过院落,黄东玄来到房门口,闻到屋中传出袅袅茶香。蜀山盛产名茶,香气淡雅清新,他不由心想:这朱府尹倒是怪讲究的,已经泡好了茶等他?
又往里走两步,他又听见屋中噼啪声不断,似乎有人正在打算盘——什么?打算盘??
他满头雾水地绕过屏风,走进屋内,果然看见一名年轻人坐在桌前,面前摊着一本帐,左手放着一套热气腾腾的茶具,右手按着一把算盘,正一面喝茶一面算账。他的身旁坐着一名年轻人正在帮他整理账册。
黄东玄瞧见这场景,不由一愣,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路,来到哪位负责算账的小吏的房间。他正要退出去,忽然意识到这院中就这一间屋子,他并无走错的可能。
而且,这屋中两侧站了数名带刀的卫兵。哪个小吏能有这么大的排场?
所以这人是……
他正糊涂时,那年轻人不慌不忙地在账簿上记上最后一笔,搁下了笔和算盘。一名卫兵忙上前捧起整理好的账册从门口出去了。
年轻人这才抬起头,对这黄东玄笑道:“方才等黄将军到来时,正巧闲来无事,就顺便查验了下官库的帐目,望黄将军莫见怪。”
顿了顿,道“在下成都尹朱瑙。黄将军,久仰,我们终于见面了。”
黄东玄:“……!!!”
什么肥头大耳,什么猪鼻厚唇,什么脑满肠肥?这个人,这张脸,哪能看出半点老奸巨猾的样子?!
他盯着朱瑙看了半天,直到边上有人咳嗽了一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尴尬地上前行礼:“罪人黄东玄,参见朱府尹。”
朱瑙绕过桌子走了出来,亲自将他扶起:“黄将军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卫兵忙搬来一张椅子,黄东玄也不客气,转身到椅子上坐了。朱瑙也回到桌子后方坐下。
黄东玄又盯着朱瑙打量了一会儿,疑心朱瑙找了个替身来糊弄他。堂堂成都府尹,居然这么年轻,这么白净秀气,能压得住人么?
朱瑙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主动切入正题:“黄将军,你提出的归降条件,我都已听人说了,今日找你来,便是想与你谈谈此事。”
黄东玄立刻警觉起来。朱瑙的外表差点让他放松了警惕,但无论朱瑙长相如何,脾性如何,与这种大官打交道必须时时长个心眼,要不然能被坑得哭都没处去。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客气道:“朱府尹请说。”
朱瑙似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慢悠悠道:“有些话我想先说明白——黄将军不要误会,早在勤王会盟之时,我便已对黄将军十分仰慕,一直希望黄将军能加入我蜀府。这可惜这两年来我一直没找到机会与黄将军接触。如今听闻黄将军愿加入蜀军,我非常高兴,唯恐让人在中间传话,传错意思,造成误解,怠慢了黄将军。因此我才命人把黄将军亲自请来,咱们当面把话说明白。”
黄东玄略感意外。朱瑙这态度瞧着竟然挺诚恳的?不过谁又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玩弄人心的手段。反正当官的人说的话,听过就算,都别太当真。
朱瑙接着道:“听说黄将军要求你手下的士卒归降后要与蜀军得到相同的军饷,此事属实?”
黄东玄点了下头,道:“属实,属实。”
朱瑙道:“诸位将士归顺之后,便是我蜀府的人,和蜀军享有同等粮饷,确在情理之中。此条件我可以答应,但不可一步到位。如今蜀军普通士卒每年可得六两军饷,你的士卒归顺后,头一年可得三两,次年升为五两,第三年起,一概用度与蜀军相同。你可同意?”
之所以要这么做,倒不是朱瑙小气。黄东玄的水军刚刚归降,如果立刻就给他们和蜀军同样的待遇,一则蜀军士卒和百姓会有所不满,二则这些黄军也并不值得信任。若他们再度改换门庭,蜀府发出去的粮饷岂不打了水漂?而改成逐年累加的方式,过几年这支军队逐渐融入蜀府,蜀人自然不会再有意见。而且也能让这些黄军的士卒在前几年有个盼头,盼着来年能得到更多粮饷,就会增加忠心的程度,不再轻易叛变。
朱瑙的想法黄东玄自然能明白,这条件已是十分不错了。但既然这价码是朱瑙开的,说明还有商量的余地。于是他道:“朱府尹,我的弟兄各个能征善战,又通水性。依我所知,成都府似乎没有水军?以后我的弟兄们跟了你,为你建功立业,一年却只给三两银子,我怕弟兄们心里难免会多想。”
顿了顿,道:“头一年四两,次年五两,第三年起和蜀军弟兄们一样。如何?”
朱瑙不由笑道:“听黄将军这口气,以前怕不是也经过商?”
黄东玄知道朱瑙在讽刺他讨价还价,却也大大方方承认道:“是啊。从前在水上漂着的时候的确做过一点小买卖,和朱府尹不能比。”他做水贼的时候经常在整个江陵府的水系上到处游走,有这种便利,自然会有许多做生意的机会,因此他确实做过一些买卖。生意的规模当然完全不能跟朱瑙比,只不过小打小闹,沾染到了一些市侩习气而已。
朱瑙笑呵呵道:“幸好黄将军不经商了,要不然只怕是个奸商。我做生意一贯喜欢明码实价,不喜斤斤计较。”
黄东玄:“……”
他嘴角抽了抽,犹豫片刻,并没再坚持了——不得不承认,朱瑙的这个做法已经算是厚道的了,他若在这里得寸进尺,只怕其他地方要吃大亏。
片刻后,他爽快道:“若有战事之时,需另外增加军饷。若将士受伤阵亡,也得和蜀军有相同的抚恤。只要朱府尹答应这两条,前面的就按朱府尹说得办。”
朱瑙爽快道:“这当然。”军饷是每年的例钱,如果需要军队出征,本来就要另算战功和赏赐,用以激励士卒。至于士卒阵亡,给以抚恤也是理所当然的,否则就会让人心寒。
两人在这件事上已无异议,朱瑙又继续说了下去:“另外,我听说黄将军要求我不可遣散军队,也不可大量裁撤军中的军官?”
黄东玄立刻道:“是。我军虽在云阳被困,可这是孙……是我的过错。不是我吹牛,我军一向勇猛善战,尤其在水上从未吃过败仗!我的弟兄们单拿出来未见得有多厉害,可这么多年来全军上下养出的默契是别人的军队不能比的,这才能有今日的成就!若是朱府尹重编军队,或者大量裁撤军官,让其他人来指挥,一定会让军队如鹰隼折翼,如豺狼断腿。想必这也朱府尹想要的。”
他这番话自然有私心,却也是实话。军队里多年养成的默契,换一批人指挥未必不行,但肯定需要很长时间来磨合。至于拆分军队,那更是把他多年的心血全付之一炬了。
朱瑙闻言笑了起来,道:“撤换几名军官尚且如此,那我若撤了黄将军的职,你的军队怕不是要造反了吧?”
黄东玄心里咯噔一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刻道:“不,不会的!”
一个不忠的帽子压上来,只怕什么都没得谈了。他担心朱瑙是在为了施州之战找由头刁难他,忙道:“我那些弟兄们虽然大多出身低微,但都是重忠义的好兵。从前纵有什么过错,也都是我这当将军的错,朱府尹治我的罪就是。他们、他们会为蜀府效忠的。”
他知道自己的保证单薄无力,却又不知该如何让朱瑙相信他,顿时有些急了。
朱瑙打量他片刻,道:“黄将军果然重情义。、黄将军对你的弟兄们,你的弟兄们对黄将军,都情真意切,令人动容。看来我若另派将领调遣这支军队,怕是会难以服众吧?”
黄东玄愈发不知朱瑙究竟是什么意思,满手心都是汗。他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却又担心朱瑙只是在挖坑给他跳,毕竟这种亏他吃过不是一回了。
他心一横,道:“朱府尹有话不妨直说,不必试探黄某。黄某若说错了话,我咎由自取我认了,可朱府尹又能讨到什么好呢?”
朱瑙道:“并无试探之意,我招黄将军来,就是为了谈妥招募之事。我想知道,若我仍保留黄将军的职务,让黄将军继续统领你的军队,黄东京有没有想过,该如何让我安心,让蜀中官员、百姓安心呢?”
这句话如同一句惊雷,炸得黄东玄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迅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赶紧坐了回去,旋即意识到自己这一连串的动作如同掩耳盗铃,还不如索性就站着。但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震惊地问道:“你说什么?你真肯让我继续管我的军队?!”
那当初韩风先怎么就被……
朱瑙似有读心术一般,望着黄东玄的眼睛,平和地笑道:“黄将军和韩风先是不一样的。”
黄东玄:“!!!”
他来之前就做好了听各种甜言蜜语的准备,也想好了自己绝对不会上套。可朱瑙这么一句话,居然打得他措手不及,心如擂鼓!
他和韩风先不一样?废话!他早就受够了外面的人拿他和韩风先作比较,什么大漠之狼,他简直一万个看不上!可他也知道,无论初衷如何,这些年他走的路,确实和韩风先异曲同工,他无可狡赖。
现在,朱瑙却明明白白地说,他没有将他当成韩风先那样的人。
有一瞬间,他想要冲上去抱起朱瑙转三圈,但他很快就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他的手仍然有点抖,语气却还算镇定:“朱府尹,黄某是个老实人,你要这么说,我可就当真了。”
朱瑙失笑,索性拿起手边的算盘,噼里啪啦打了起来。黄东玄看着他运指如飞,满头雾水。好一会儿朱瑙终于打完了,按住算盘往前一推:“正如黄将军所言,蜀中并无擅水战之军。而黄将军及部下皆水贼出身,最擅水上作战。如今天下大乱,战火四起,若我能得黄将军之部,必定如虎添翼。所以,我无疑是诚心的,黄将军大可放心。”
他话锋一转,指着算盘道:“然而我招募你的军队,每年仅军饷就需发放白银一万八千五百余两,消耗粮草六千六千余石。此乃三万四千余户百姓一年所缴纳的赋税。纵使我慕才如渴,可我身为成都府尹,当为官府与百姓负责。黄将军要如何确保你的私兵从今往后能效忠于蜀府?”
黄东玄呆了半晌,又喜又忧,心绪复杂。朱瑙居然是真的要保留他的军权!可是确保?他能怎么确保呢?
沉默片刻后,黄东玄深吸了口气,道:“朱府尹若有何想法,不妨直说。”
朱瑙既然提出这话,自然是早就想好了种种举措。于是他不慌不忙,缓缓分条陈述起来。
想要确保一支军队的忠心,最简单也最有效的一个方法,就是往军队中安插自己的人手。监军毋庸置疑是必要的,另外如军需官、传令官等特殊职务也应当由蜀府派人出任,这样才能更好更及时地掌握军队的情况。
不过安插人手能治标,却不能治本,想当初江陵府和长沙府也都往黄东玄的军队里安排过自己的亲信,可仍然没叫这支军队死心塌地。毕竟如果黄东玄决定反叛,把安插进来的人手剔除出去并非难事。所以想要治本,就得让军队中的大多人能自发地心向蜀府。这是很难一蹴而就的,需要日积月累地教化。
朱瑙提出,在没有战事的时候,黄东玄应当让手下的军官分批到成都府接受教化,百夫以上的军官每年至少来一次。一方面是让他们心向蜀府,另一方面,黄军毕竟是匪军出身,军纪有所欠缺,尚需驯化。
除此之外,还应在军队中设立相应官员,随军教化,改善军队习气。
另外更重要的一点是,黄军之所以为黄东玄的私兵,一则是他们跟随黄东玄多年,情谊深厚;二则士卒往往只知有黄东玄,不知有官府,只知领军饷,不知钱粮从何而来。朱瑙需要让他们知道,他们领的钱粮是蜀府所发,是蜀民所给,而不是黄东玄个人所出。因此从今往后钱粮不可直接运去黄军由黄东玄命人分发,而是应由蜀吏亲自发到每名士卒手中。粮饷之中会增加蜀中特产,士卒领饷之前还应按照蜀礼进行祭祀。
没有战事的时候,军队也要承担一定的劳役,为蜀中百姓做事,多与百姓接触,以增加士卒与蜀民的羁绊。
可以说,朱瑙提出的有些要求已达到了苛刻的程度,每一条都旨在削弱黄东玄个人在军中的影响。倘若这些要求是由江陵府尹和长沙府尹提出来的,黄东玄一定勃然大怒,甩手而去。但是现在,他却没有生气。
他是败军之将,他心里很明白,朱瑙肯保留他的兵权,已经朱瑙的宽厚和对他的恩赐。这种种举措并不是为了刁难他,而是必要的。他已经三易其主,自己是什么名声自己心里很清楚。
再则,朱瑙给他算的那笔账,让他明白,朱瑙的这种做法是在其位,谋其职。倘若不这么做,才是朱瑙的失职。
更何况,朱瑙给士卒们的待遇真的已称得上优厚,这些小小的麻烦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然,想是这么想,能讨价还价的地方黄东玄也不会手软,毕竟这重重举措压下来,对他的自由是极大的限制。
他先是爽快地同意了一些无可厚非的条件,有商榷余地的地方他仍然据理力争。朱瑙也不客气,两人针对相对,唇枪舌战,这一谈,直谈到窗外天色都暗了,终于将条件谈妥了大半。还有一些细节,便需要两边派出相应的官员来细细协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