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朱瑙开口,惊蛰接了话头,反驳道:“延州刚破时,人心虽有动摇,可邪教信徒众多,势力仍大。且这些年来邪教烧杀抢掠,四处敛财,已聚有万贯军费……”
他尚未说完,那名部将反驳道:“那又如何?一群乌合之众,我们难道还打不过他们么?”
惊蛰摇头道:“不是。只是倘若我们强攻,张玄大可带人带钱离开太原,我们虽能抢下几座城池,却未必能将其根除。难道他逃到哪里,我们便追到哪里吗?”
那部将被这么质问,不由愣住了。
在与朱瑙结盟之前,谢无疾对付的敌人大都是盗匪流寇。这些盗匪流寇其实不怎么能打,经常一打就跑。于是谢无疾取得节节胜利,一路追击。这样的形势看起来很顺利,但往往到了某个地步,就会出现问题——他们战线拉得太长,前面的敌人追不上,后方却后院起火,刚打下的城池又失守,刚收降的敌人又叛变。最后弄得自己焦头烂额,全无所获。
而张玄,虽然他比他们对付过的所有盗匪流寇要强得多,但是本质上,他仍然属于流寇。玄天教固然占据了很多地方,收服了很多信徒,但张玄并没有很好地治理地方,被玄天教占据的地方非但没有恢复民生,反倒是民生遭到了严重的破坏,田地荒芜,工商无人。所以玄天教只是一支更加强大的流寇而已。
流寇是不会扎在土地里的,毋庸置疑,这些人一定是一打就跑。张玄手里又有人,又有钱,他完全可以换个地方继续宣教、迫害百姓。而如果他们一直追在张玄屁股后面……那就又走上从前的老路了。
那部将龇了龇牙,态度不像先前那么强硬了,而变得谦虚了一些:“那依程校尉所见,我们该如何是好?”
程惊蛰看了朱瑙一眼,朱瑙给了他肯定的眼神。惊蛰这才接着道:“我们如今虽夺回延州,然则延州遭邪教破坏,民生凋敝。依我看,眼下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先恢复延州的生机。至于邪教……先动摇他们的人心,再出兵对付他们也不迟。”
蜀方的官员们纷纷点头。
朱瑙带出来的人和谢无疾带出来的人想法截然不同。凡跟朱瑙跟久了的人都知道,他们占据了新的地方后,就该赶紧治理好这地方,这样才能稳固住政权。而谢无疾手下的将领们思考的第一件事则是他们该怎样消灭更多的敌人。
不过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区别,也与朱瑙和谢无疾所处的地方不同有关。不仅是谢无疾,北方战火里淬炼出来的所有诸侯几乎都以战为重、以治为辅。毕竟他们处在强敌环伺的环境里,倘若不先剿灭敌人,而只埋头治理自己的地方,那无异于替别人养孩子。好容易养大了,一转眼就被别人抢去了。
那部将看着惊蛰,有些头大。动摇玄天教的人心?所以还是要依靠那些话本和戏文么?这要说到什么时候去?
惊蛰犹豫了一下,没再说下去了。他只是有个思路,至于具体该怎么做,他尚没有想好。
堂内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小声议论,一时都没有头绪。
这时朱瑙忽然开口:“我倒是有个想法。”
“唰”的一下,众人的目光全向他聚了过去。众人屏息聆听。
朱瑙不慌不忙道:“谢将军,我们近日加紧练兵,放出风去,就说你誓要为你的爱将报仇,一定要叫张玄血债血偿,还要将邪教铲草除根。我们再去太原边境陈陈兵、摆摆阵,叫他们见识到我们的兵力。”
谢无疾眯了眯眼,眼中浮现一丝迷惑之色。堂内的众人也都不解地看着朱瑙。
这是什么意思?虚张声势?让敌人知道他们实力强大,并且随时可能打过去?然后呢?这是要让敌人做好迎战的准备吗?
要知道按照兵法的常识,倘若他们真有出兵的打算,就应该麻痹敌人,让敌人放松警惕,然后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哪有事先通知敌人的?还是说,朱瑙是想让敌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等敌人麻木的时候再忽然出兵,来个出奇制胜?
又或者,他是想让邪教徒们感到害怕,赶紧背叛张玄?若是如此,恐怕此计要落空了。他们这一路过来,已经见识到,邪教徒是根本不能用常理去揣摩的。
朱瑙却摸着下巴道:“玄天教至今也没有像样的军队,若是我们这样他们一吓,将他们吓破胆子,那张玄合该攒出一支能打的大军来了吧?”
众人:“…………”
所以朱瑙是嫌弃他们的敌人太弱,要帮敌人赶紧壮大吗???
第225章 此人着实狡猾啊……
两个月后。
汾阳大玄天寺的罗汉堂内,张玄坐在首座上,两旁数名玄天教的职事并排而坐。殿内光线昏暗,气氛压抑异常。
“蜀军与延州军已在宜川阅兵三日,”一人忧心冲冲道,“听说下个月,他们还要到吉县再次进行阅兵……”
“他们这到底是想干什么?”另一人愤愤道,“要打便打,一再阅兵,想吓唬谁呢?”
“他们放出风声,说必取师君首级,还说凡是我教信徒都不可轻饶。依我看,他们是想以此威慑信徒,让信徒背叛我教,以削弱我们的势力。”
“极有可能。那朱瑙最擅长蛊惑人心,他能想出用戏文来欺骗百姓,也能想出用威慑来恐吓信徒。”
张玄听着几人的议论,面色阴沉,并不开口。
有人担心道:“眼下太原已是人心惶惶,风声鹤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师君,”一人建议道:“我们该尽快扩编军队才是。否则那朱瑙和谢无疾若真出兵打过来,我们根本无力抵抗。到时候只能仓皇逃走,惹人耻笑。”
有人反驳道:“可就算我们扩编军队,我们也根本打不赢蜀军和延州军啊!想要对付他们,怎能指望用兵呢?我们还是得像从前一样,想办法策反他们的手下,瓦解他们的军心,让他们自己变成一盘散沙。”
“只怕他们还没散,我们的教徒便要散了。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尽快扩编军队,练兵可是需要时日的!如今我们玄天教已经传遍北方,入侵中原,以后还会南下江南、荆楚、巴蜀之地,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我们早晚需要一支能征善战的大军,此事宜早不宜晚啊!”
“是啊,宜早不宜晚啊!”
众人议论纷纷,赞成扩编军队的竟占了多数。
其实朱瑙和谢无疾若直接打过来,他们也不想这些了,先卷上铺盖逃命再说。但现在朱瑙和谢无疾只是向他们施压,却给了他们思考的空间,他们也就不由得想起抵抗的事来——毕竟跑是能跑,但若是可以不必跑,当然不跑最好。太原是他们的发家之地,也是他们势力扎根最深的地方。若是逃到别处去,他们还得与当地的势力争斗,许多事情都得重头再来,实是迫不得已之选。
而面对手下们扩军的建议,张玄却只是将眉头越皱越紧,仍然没有做声。
在此之前,他手里几乎没有什么常备军队。因为如果需要打仗,他一声令下就能立刻召集起几万信徒来。打完了仗,这几万信徒就又回去种田了。他非但不需要花钱养兵,这些兵们抢来的大部分战利品还要上交给他。有这么好的事,他又何必弄什么常备军队呢?
但很显然,这些乌合之众是对付不了朱瑙和谢无疾的。而且正如手下所说,虽然以前他们虽然对付过很多势力,但那些势力本就不成气候,所以他们才能轻易取胜。可现在玄天教的势力快速膨胀,而天下的各路诸侯也正在互相兼并,以后他们碰到的敌人会越来越强,甚至比朱瑙和谢无疾更强。如果他们手里没有厉害的军队,早晚会举步维艰。
但是,如果真要扩建常备军,他可以想见接下来会有无数麻烦接踵而至。
常备军的士卒那就是正儿八经的士卒了,不能等到要打仗的时候才将人召集起来,平日里就得训练。那这些士卒的口粮与生活用度会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军队还需要有武器、攻城器械、防御器械等,这些他虽然从以前打败的敌人那里抢来过不少,但并不够用,还得另外置办。
其实钱的事情尚且好说,他通过烧杀抢掠和哄骗信徒获取了大量钱财,各地的信徒们每年还要给他上交供奉,养一支军队应当不成问题。但是,养军队会给他带来的最大的麻烦是——他不得不开始做更长远、更周全的打算了。
其实张玄和郭金里颇有些相似,他能有今时今日,多靠时运眷顾。最开始时,他无非是想哄骗三五愚人为他卖命,以攥取不义之财。而玄天教一路乘风破浪,转瞬就有了数万信徒,这是张玄自己也始料未及的。
但和郭金里不同的是,张玄虽有时也会得意忘形,但他尚存几分理智:连他自己都不认为玄天教最终能一统江山。所以他手里的常备军还不如史安那样被他分封到各地的职事多。他在这大玄天寺里看似奢靡享受,实则连原本的佛像都懒得换,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遇上麻烦,他方便随时卷铺盖走人。
而一旦养了军队,就会变得尾大不掉。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撅起屁股往高粱地里一钻,谁都找他不到。可带着几万人的大军,跑起来可就不容易了。而且招募来的士卒往往都想留在家乡,要真有个好歹,人家未见得愿意跟着他逃不说,没准还反过头来捅他一刀呢!
手下们见张玄一直不表态,都有些吃不准,于是又议论起来。
“师君可是有何顾虑?”
“师君,募兵前要做许多准备,当尽快拿定主意才是。”
“师君放心,如今我们的钱筹做军费当不成问题。”
张玄对着自己的手下们,当然不会说他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要知道这些人跟着他混,还打算靠他的玄天教出人头地,安富尊荣呢!
他又思忖片刻,道:“此事我总觉得蹊跷。那朱瑙和谢无疾放出风声说要灭我玄天教。可他们明明有大军在手,为何不直接打过来呢?他们这般耀武扬威,却又不真的出兵,我看这里面怕是有什么阴谋吧……”
短暂的一次交手后,张玄已经意识到,朱瑙不是个好对付的敌人。他也命人去调查了朱瑙的事迹。看起来,朱瑙似乎是个运气很好的人,他的对手总会自乱阵脚,譬如前任成都尹袁基录是被自己招募的大军害死的,譬如凉州牧董姜是被自己的义子砍掉了脑袋,又譬如不久之前长沙尹手下大将王占和黄东玄反水投敌……倘若只有一次两次,或许是朱瑙的运气好。可若次次如此,那焉知敌人的分崩离析不是出于朱瑙的谋略呢?
倘若朱瑙真有这样的本事,那他现在的做法,极有可能是在给自己下套。自己若真的惊慌失措地立刻去募兵扩军,恐怕就上了他的当了!
听到张玄这么说,他的手下们顿时面面相觑。
一人忙解释道:“师君有所不知,近来有传闻,那江宁府尹韩如山准备在江宁称帝了。朱瑙和谢无疾都是野心勃勃之人,绝不会愿意见到江南割据,帝位旁落。想必眼下他们正为韩如山的事情头疼,没空来管我们,所以只能在那儿吓唬吓唬我们。”
“正是。”旁人附和道,“那韩如山登基,对我们来说是个极好的时机。想必接下来几年里,各路诸侯都要去讨伐江南,没精力来对付我们。我们若不趁着现在赶紧募兵,以后可就来不及了!”
“是啊师君,此事务必趁早啊。”
有人隐约察觉到了张玄的顾虑,忽然站了起来,来到大殿中间,言辞恳切地大声道:“师君啊!我们在延州遭遇如此重挫,数万教徒遇害,教内上下已是人心向背啊!上个月各地送来的供奉比先前足足少了两成!若师君再不想些法子稳住人心,只怕各地的职事们都要反了!”
张玄:“……”
这句话正戳在他心窝上,让他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想要唬住信徒们并不难,只要他继续装神弄鬼,总会有人执迷不悟。但真正难哄的其实是那些并不愚蠢的、正在替他做事的职事们。
那些职事非但不蠢,还精明得很,他们帮着张玄笼络信徒,向张玄上缴钱财,都是为了借着玄天教这面大旗为自己谋取利益。玄天教发展得越好,那些人就越是卖力。可如果让他们发现玄天教势头不妙,不能再给他们带来足够的好处,那他们翻起脸来也不过就是眨眼的功夫。
就连现在就坐在张玄身边替他出谋划策的这些人,他们之所以大多支持扩建军队,并且态度异常积极地想要说服张玄,也是因为,他们可没有见好就收的打算,也不愿意卷铺盖逃跑。他们还指着凭张玄的东风直上青云、鸡犬升天呢!
如果张玄还想让玄天教继续下去,他就不可能不顾及这些人的感受。招募士卒、组建军队恐怕非做不可,这件事最大的意义不在于能否抗衡朱瑙和谢无疾,而在于,只有这样,他才能稳住军心,让人们愿意继续为他做事。
想到这里,张玄忽然开始头疼了。看来,并不是招募大军以后他才会面临尾大不掉的难题。而是此时此刻,作为一个拥有数十万信徒的师君,他就已经被架在炭火上炙烤了……
片刻后,张玄摁了摁额角,开口道:“我知道了。这件事你们让我再想想。”
手下众人还要再劝,张玄提高了声音,不耐烦道:“行了,我会尽快拿定主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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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州。
谢无疾从校场上下来,风尘仆仆回到官府,午聪迎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