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窗边了一会儿,忽听东方隐约传来敲桩垒墙的声音,不由好奇地披上衣服出去查看。
绕过了几座宫室,他来到东面的群殿。此地是给天子的三宫六院使用的,如今还只有一片地基,大多地方尚未盖起砖墙,可见此处群殿并不着急使用——这也是朱瑙当初的命令。建国之初,国库紧张,天子亦要带头节俭。他又无三宫六院,这里即便留给后世继任者修筑也来得及。
然而就在眼下,一片空地上竟有一间宫室在谢无疾不在的日子里拔地而起,已几乎成型了。工匠们正在做着最后收尾的工作,为屋顶铺上瓦片,为柱子漆上红漆。
——似乎再过不久,这里就将有人入住了。
谢无疾怔忡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一看,是刚睡醒的朱瑙跟了过来。
朱瑙朝那新修的宫室看了一眼,道:“还没来得及同你说,我近日物色了一位女子,已与她谈妥了,她愿意入宫。只是她怕是等不起,有些焦急,这个月底便要办礼了。”
谢无疾又是一怔:“什么女子?”
朱瑙牵起他的手道:“走,我带你去见她。”
第324章 正文完┃每一寸,皆是他们的大好河山
即将入宫的女子如今就住在临时行宫里,朱瑙带着谢无疾来到行宫角落的一处院落,刚走进去,便看见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女子正坐在树下绣花。
那女子听见脚步声,不由抬起头,先看见朱瑙,忙要起身下拜,又看见边上的谢无疾,微微愣了愣,多打量了两眼,旋即了然。
“参见陛下,”顿了顿,又冲谢无疾道,“十二哥。”
这下轮到谢无疾一怔。他第一眼瞧见这女子,依稀是觉得眉目间有些眼熟。这份眼熟倒未必是他见过此女子,而是他见过与这相似的眉眼。
这声十二哥让他确定了这女子是谢家人,心里把同辈盘点了一遍,大致猜到了:“你是……谢怀玉?”
谢怀玉低头:“是。”
谢怀玉也算是谢家嫡系,与谢无疾不是同父所出,而是从兄妹。她比谢无疾小了七八岁,谢无疾离家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故谢无疾没什么印象了。
关于谢怀玉的身世,谢无疾有所耳闻,似乎是韩如山还没有世家们被拱上帝位之时,谢家就把年仅十来岁的她嫁给了一位朱姓的王侯。后来王朝动荡,他们一家便失去音讯了。
谢无疾扭头向朱瑙问道:“她的夫君……”
朱瑙道:“前几年天下大乱时,她与颍川侯被匪军抄家,险些丢了性命。后来侥幸逃出,辗转流离了两年,颍川侯因此落下了病根。不久前听说我在洛阳称帝,他们来到洛阳欲投奔我,可刚到洛阳,颍川侯旧疾复发,不幸暴毙身亡了。”
谢无疾默然。这与他的猜测相差无几。他再打量谢怀玉,发现谢怀玉小腹微微隆起,已经显怀了。
谢无疾的神色顿时有些复杂——难怪朱瑙说这个月便要办礼,已等不及了。
朱瑙道:“谢姑娘,好好休息吧。”
谢怀玉向朱瑙和谢无疾做了个福,又回到椅子上坐下了。
两人离了院子,来到无人的回廊下,谢无疾终于开口:“你……”
关于立嗣的事,谢无疾和朱瑙曾经谈过。他并不介意朱瑙收罗后宫、开枝散叶。或者不该说他不介意,而是说,为了天下安定,皇权稳固,他是否介意根本不重要。否则一旦帝位后继无人,为了争夺权势,天下必然又起纷争。
当时朱瑙并没有回答什么,只是一笑了之。谢无疾只做他自有打算,就没再多提。却没想到……
谢无疾欲言又止,终是道:“你其实不必如此。”
朱瑙好笑道:“是我自己不喜欢女子罢了。”又意味深长道,“龙根又不是谁唤它,它都肯抬头的。是谢将军与别人不一般。”
谢无疾先是懵了一会儿,待反应过来,耳朵“唰”一下红了。
无论这话是真是假,但无疑,朱瑙选中谢怀玉,必是与谢无疾有关的。伐陈之战,对做为豪族世家的谢家势力造成了极大的打击,虽然朱瑙让谢无疾亲自动手,虽然他们并没有将谢家斩草除根,只是惩治了几名首恶,但谢家的垮台多少也会对谢无疾有所影响,会让世人以为谢无疾是否也已遭到了朱瑙的猜忌和疏远。
而朱瑙扶立谢怀玉,让谢无疾当上国舅,并且他打算扶植一些没在伐陈之战中受到牵连的谢家势力,使谢家成为一个新的以谢无疾为主心骨的家族,这对谢无疾地位的稳固又何尝不是一种助力?
待耳朵上的红晕褪去,谢无疾低声道:“可是,若无子嗣传承,你不会觉得可惜么?”
“有何可惜?”朱瑙淡然道,“倘或命数由血脉定,江山又如何轮得到你我来坐?还是看个人缘法。若她腹中有幸是个男孩,便是那孩子的机缘。”
谢无疾怔然。他伊始有些没明白朱瑙前半句话。朱瑙不是皇室子弟,才能以中兴之名快速收复江山么?江山如何轮不到他来坐?
可很快他又明白过来,这话的意思或许是,若江山规规矩矩依照血脉传承,确实轮不到他们。什么出身,终究只是个助力罢了。
至于朱瑙究竟是否前朝的皇氏子弟……这件事谢无疾从前没有问过,以后,也没有问的必要。
朱瑙用兴师问罪的口吻反问道:“难不成你觉得可惜么?”
谢无疾想也不想便摇头道:“怎么可能?我今生亲缘淡泊,纵有幸未战死疆场,也做好孤独终老的打算。能遇见你,已是苍天厚待。”
他顿了顿,道:“我不过是担心有朝一日你会后悔……”
还未等朱瑙说什么,他皱眉沉吟片刻,忽而一哂,眉结舒展,摇头道:“罢了,当我没说。”
他也好,朱瑙也好,又岂是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之人?既做了决断,就绝无后悔二字!终究是他多虑了。
朱瑙道:“我原本也想过选贤任能,只是未免再起混乱,也就作罢了。
谢无疾笑了笑,道:“走吧!”
任何改制皆是任重道远,如今山河破碎,经不起更多动荡,纵使朱瑙亦有许多顾虑。他们余生若能修复旧土,开创太平,便已足矣。
月末,就在谢无疾收复江南乘胜归来后,又一桩喜事引起举国上下的欢庆——谢无疾的从妹谢怀玉被册封为妃,一直空置的皇家后宫终于有人了!
……
……
谢贵妃入宫后,恩宠极盛,第二个月便宣布怀上了龙胎。
在后宫养胎数月后,谢贵妃肚里的孩子呱呱坠地,国之大幸,谢贵妃首胎得子!
为了庆贺龙子出生,朱瑙当月便颁布了多项惠民仁政,与天下同庆。
其一是大赦天下。乱世之中有不少人因生计所迫成为流民罪犯,还有许多战俘至今还被羁押于监牢中。而战后百废待兴、人口凋敝,因此除去一些特犯,大量待罪之人被释放,以恢复民间生机。
其二是减税。朱瑙在成都府任府尹之处就曾减过税,后来因战事需要又加过。如今天下一统,为使百姓休养生息,几乎所有苛捐杂税尽被翦除,田赋只余十一。
其三是促农。这些年朱瑙南征北战,战事之余也十分关注各地农景。他任命了大量官员,将各种农具、水利、器具推及至交通闭塞之地,以增加全国亩产。
减税之后,国库每年收入必将减少,因此也需要削减开支。
——朱瑙筹措良久的裁军事宜也就正式开始了。
……
……
皇城大道上,远远有几人纵马而来,为首者英姿飒爽,气度不凡,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
待到了皇城入口,那几人从马上跳了下来。
守宫门的侍卫忙行礼道:“谢将军!方才城门处的守卫已来通报过了,陛下在勤政殿等候将军。”
谢无疾微微点了点头,大步向宫内走去。
穿过竹林,还未到勤政殿,朱瑙已在掖池边等他了。
谢无疾上前,朱瑙快步迎上来,话还未说,先抱了个满怀。
朱瑙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尘土味,便知他赶路着急,吃尽风霜。他问道:“累么?”
“还好。”谢无疾环着他的腰,呢喃道,“见到你便不累了。”
朱瑙“噗”地一乐。谢无疾如今也是越来越会说情话了,他这样子若让往日被他震慑惯了的三军见了,只怕要惊出眼珠子来。
两人抱了一会儿,谢无疾低声道:“都已谈妥了,你这个月便可颁布诏令,顺序一会儿我写给你。”
这几个月里谢无疾一直不在洛阳城,他去了北方,与自己的部下商谈裁军之事。
这一次的全国裁军,将由谢无疾始,他会一举遣散掉自己手下八成的兵马。而他手下的兵马大多还在北方,是以这几个月内他一直在各驻军之间奔走。
这其中的过程想必不会太顺利,但谢无疾什么也没说。他只说,全都谈妥了。
他不说,朱瑙也就不问,只把胳膊收得更紧。
过了一会儿,朱瑙笑道:“去看看小皇子么?他这两月眉目长开了些,倒有些像你了。”
谢无疾这才松开他,道:“好,去看看。”
小娃娃长得极快,刚出生的时候皱巴巴的一团,像个没毛的猴子,丑得让人大感失望。可没过两月,就蜕变得莲藕一般,瓷白圆润,眼睛也张开了,鼻尖也翘起了。
东宫的宫人将襁褓里的孩子抱出来一瞧,竟还真长得有那么一些像谢无疾这个舅舅,尤其是眉眼,格外得精致。
小孩还不会讲话,只会咿咿呀呀的叫唤,一点不怵人,反倒见谁都是一张笑脸。这样一看,又有几分朱瑙的风采了。
谢无疾越瞧越喜欢,有些笨拙地从宫人手里接过小皇子。可接过来以后他又不知道要做什么,最后只是看了一会儿,又递回去了。
朱瑙道:“原来你喜欢小孩。”
自从江山一统,战事减少,谢无疾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一面便愈发明显了。他身上的冷厉褪去不少,再配上他那副天生俊秀的相貌,不认得的人瞧了很难相信他便是那位从尸山血海里炼出来的杀神将军。
谢无疾伸出手指捏了捏小皇子的脸,把小孩捏成一个嘟嘴的模样,又松开,又捏了捏。
他从中寻到了乐趣,眼底也蕴了几分笑意:“睡是啊……他们是希望啊。”
新生的孩子,就像他们脚下的这片江山,充满了勃发的生机,承载着无尽的希望。
……
数日后,朱瑙正式向天下颁布了裁军的诏令。
此事由谢无疾牵头,他率先大刀阔斧地裁撤了大量兵马。与此同时,蜀中的虞长明却在朱瑙的授意下开始了大张旗鼓的阅兵。
当这两件消息传到各地,人们顿时明白了朱瑙的手段之高明。
谢无疾是表率,他做出了这个表率,就掐灭了许多人的借口——连谢无疾都能裁军,你们还有什么理由不能裁?
同时,虞长明是威慑。蜀军作为对朱瑙绝对忠心的嫡系,将会是留到最后的刀。倘若有谁胆敢不从,这把刀将不忌惮向他砍下来!
当然,除了威慑之外,也少不了妥善的安置。
朱瑙先是颁布了大量封赏,虞长明、卫玥、黄东玄等为开国立下功劳的文臣武将全都封侯封公,荣华加身。
且如今江山百废待兴,军队虽要裁撤,却有许多地方需要人才,各级军官们也仍有出路与升迁的机会。
于是在多管齐下之下,撤军之事轰轰烈烈地展开了。虽遇上了一些麻烦,但大体上还是有惊无险,冗杂多余的军队被尽数裁去。
完成了裁军后,朱瑙再度统查了天下各地的户籍田地,经过度支官员们数月忙碌的核算。朱瑙再推恩政——田税减后又减,改为二十抽一!
连番的仁政惠策之下,民间迅速恢复了生机,百姓安居,四海升平。
……
……
光始五年七月的某个清晨,皇城的大门忽然打开,一队人马出了皇城,直奔洛阳城的大门而去。
在精心治理了这几年后,各地的治安已十分太平,朝中亦无太多政务急于处理,于是朱瑙将摊子往徐瑜等人手里一丢,带上一队护卫,准备溜出去玩玩了——美其名曰,视察民生。
眼下,朱瑙坐在马车里,手里捧着一份清单,啧啧有声。这份单子上写的是各地今年紧俏的货物,朱瑙看得手头发痒,已急不可耐想找几笔买卖做做了。
一旁的谢无疾瞧他这副两眼放光的样子,无语地摇头。
此番出京视察,为了不增加各地官府的负担,朱瑙突发奇想,决定路上的花销全靠自己沿路做买卖赚回来。
——美其名曰不扰民,实际上,还是朱瑙自己手痒了的缘故。
谢无疾对此一道无甚兴趣,这一路上是吃肉还是啃糠咽菜,就全寄托在朱瑙的身上了。
他撩起车帘,看向窗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他肩膀上一沉,扭过头,只见朱瑙一张笑眯眯的脸已凑到他眼前。
“谢将军,”朱瑙笑道,“要去视察我们的江山了,期待么?”
谢无疾笑了笑,自然地在他唇边烙下一吻,又继续向窗外看去。
窗外的景致不断后退,车轮滚滚,碾过存存土地。
——每一寸,皆是他们的大好河山。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了!完结了!结了!了!
这是我写过最长也最久的一篇文,久到发现真要完结了的那一刻我竟然有点恍惚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