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钱青进入茶馆,一进门,几个熟人和店里的掌柜都纷纷跟他打招呼。
“嘿,老钱!”
“钱兄,你来啦。”
钱青笑呵呵地一一回应。他是这家店的常客了,每逢公休日的下午都会来坐坐。他随口与众人寒暄了几句,又向掌柜吩咐:“还是老规矩。”
“好嘞!”掌柜满口答应。
钱青便向楼上雅座走去。
陈武就坐在靠近楼梯的地方,钱青从他身边路过,由于他一直低着头,钱青并未注意到他,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便开始等待茶点。
店里跑堂的伙计从陈武身边经过,被陈武低声叫住。
陈武向钱青的方向指了指,小声交代了几句。伙计了然,应道:“客官放心,包在我身上。”
陈武点点头,那伙计便跑开了。
……
茶点还没上,楼下忽然响起一阵欢呼和口哨声。陈武忙探头往下一看,原来是个唱曲的姑娘登台了。凡高雅些的茶馆都会安排些唱曲说书的招揽客人,今日唱曲的是个二八年华的姑娘,姑娘风鬟雾鬓,唇若涂朱,面若敷粉,长得好生漂亮。
店里有不少轻浮的客人,姑娘还没开始唱,口哨声和欢呼声就已不断。陈武收回视线,继续观察钱青,却见钱青竟然也扒着栏杆,眼睛发亮地盯着那姑娘看,笑得眼角叠起数道褶子。
陈武微微蹙眉。
欢呼声和口哨声在茶馆里响了一阵,那姑娘开始弹唱,庞杂的声音才终于渐渐小下去了。
陈武端起茶喝了一口,继续默默打量钱青。
为了能用最小的代价除掉朱瑙,成都府的打压派们处心积虑想要利用阆州的各股势力。虽然他们已经接连在百姓、厢兵、富商等多处地方受了挫,可他们仍然没有放弃把心思动到阆州府的官员身上。
据他们先前的调查所知,朱瑙当上廊州牧后,虽然启用了一些新的官吏。但仍然大量沿用了以前宋仁透留下的班底。同时他也对这个班底做了大幅度的调整的,有些人被提拔,有些人被打压。其中被打压得最厉害的人,当属钱青。
当初在宋仁透的手下,钱青可是主簿,掌管府中机要事务,权力极大。可自从朱瑙来了以后,他被贬去统管税务,瞬间降级不少。只冲着这一点,钱青就必然会对朱瑙有所不满。
而且钱青做过主簿,在州府里有相当的势力。如果能够拉拢他,让他站出来振臂一呼,很有可能能将州府中所有对朱瑙不满的官员都带动起来!
因此,成都府的官员们便将注意力重点放在了钱青的身上,暗中对他做了不少调查。昨天晚上,陆甲找到陈武,请他今天来见钱青,探一探钱青的口风。
想到这里,陈武不由得皱了下眉头。
他其实并不算打压派的人,而陆甲之所以把件事拜托给他,一来是因为他的官职更高,他出面更能表达成都府的诚意;二来,由于打压派之前闹出了一系列的笑话,打压派与拉拢派矛盾日益加深,陆甲已被徐乙派人严加盯梢,难以脱身,才不得不委托陈武来帮忙。
陈武接受了他的委托,此刻也确实已经坐在了茶馆里,可他的心情颇为微妙。这种微妙,从几日前他们的客栈被阆州百姓围住就开始了。
在此之前,他之所以倾向打压派,与他的阵营派系无关,只与他的个人喜好有关。当他第一次听说朱瑙冒领阆州牧的时候,他简直吓坏了。也叫他不是府尹,他要是府尹,一定立刻派人把这个疯子拉去菜市口砍头!
后来他虽然听说朱瑙治理山贼有功,但这并没能减少他的反感。如果有功就能抵罪,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如果多来几个朱瑙这样的人,天下还不大乱了?
可直到他进入阆州,当他看到虽不富裕但井然有序的阆州城;看到那天老百姓对成都府群情激奋的样子,又看到百姓对朱瑙爱戴拥护的样子,他的内心不由得有一点动摇了。
倒不是说他就接受了朱瑙这个假官,但是这两天来,他总是控制不住回想起那天围客栈时老百姓脸上愤怒的神色和朱瑙的那声叹气,让他如鲠在喉。
他今天接受了陆甲的委托,来会钱青,并不是他想为打压派出多少力。而是他满心的好奇。他很想亲口问一问钱青,你明明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官员,到底中了什么邪,会跟着朱瑙这么个妄人做事呢?
这时候,跑堂终于端着钱青的茶点上来了。
“客官,你点的东西来啦。”
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和几盘点心在钱青的桌上放下,钱青提起茶壶给自己到了一杯,喝头两口的时候还没觉得,喝到第三口的时候忽然一愣,终于察觉到不对,忙叫住还没走远的跑堂。
“哎,跑堂,你是不是上错茶了?”
跑堂闻声忙跑了回来:“客官,怎么了?”
钱青指着自己的那壶茶水:“这是十五年的陈茶吧?我不是早换成新茶了,你们该不是忘了吧?”
跑堂笑道:“没上错。这是那位客官送你的。”说完往陈武的方向指了指。
钱青回头一看,这才终于看到坐在不远处的陈武。他顿时惊呆了,好半天才手足无措地站起来:“陈、陈使君?”
陈武冲他笑了笑,端起自己桌上的茶水走了过去。
“钱兄,我出来喝个茶,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你,这可真是缘分。”陈武自说自话地在钱青对面坐下,“既然碰上了,闲聊几句,不打扰你吧?”
钱青僵硬地笑了一下,也坐回椅子上:“不打扰,不打扰。”
陈武道:“那就好。”
其实这场相遇明摆着不是巧合。陈武送给钱青的茶是十五年以上的陈茶,也是钱青去年以前最爱点的茶,只是从今年起,他开始改点两年以内的新茶了。不为别的,陈茶虽香却贵,新茶虽涩却便宜。今年他被撤掉了主簿一职,俸禄降低了不少,喝的茶品自然也只能降了。
这一点能被陈武知道,显然陈武事先调查过他的喜好,这一壶茶就是对他的示好。
果不其然,陈武下一刻就开始套话了:“钱兄,这几日我们来访,可辛苦你们了。”
钱青忙道:“不辛苦,不辛苦。”
“我看你方才进来的时候,与店里许多人都打了招呼。你是这间茶馆的常客?经常来吗?”
钱青拘谨地答道:“平日不大来,只有公休日才来坐坐。”
“这样啊……你是不是操持公事,十分繁忙?”
“前阵子的确忙一些,秋收结束就闲了许多。”
“哦。”陈武意味深长地看看他,“钱兄,不知你现在在阆州府是负责什么事务的?”
钱青小心翼翼地有一句答一句:“我现在是负责统管税收的。”
陈武挑了一下眉:“统管税收?我若没记错,你以前应当是阆州府的主簿吧?”
钱青正襟危坐,大气都不敢喘。
陈武道:“是不是从朱州牧上任之后,调动了你的职务?不知新的职务你可还适应?”
钱青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他并不傻,他隐隐察觉到了陈武的用意,斟酌再三,谨慎地答道:“还、还行吧……”
陈武皱了下眉:“什么叫还行?究竟是适应,还是不适应?”他生怕钱青不明白,又善解人意地补上一句,“你若有什么不适应,大可以同我说说。”
钱青默默掬了把冷汗:“那个……就是……时间久了,还行吧……”
这下陈武的眉头挤得更用力了。他的这个问题已经暗示得非常明显。假若钱青说一句不适应,便代表他对现在的职务有所不满,也可以说,他对朱瑙是有怨气的,那后面的谈话大家便有了相当的默契;而他若答一句适应,便表示他已经接受了现状,无心改变。但是他采用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
陈武抿了抿唇,把话说得更明白了:“钱兄,其实我以前听说过你的一些事迹。据我所知,你是个颇有才干的官员。朱州牧对你的调动,让不少人觉得可惜……不知你自己可有什么想法?”
钱青整个人绷得笔直,却在听到这番话的时候,怔了一怔。
陈武仔细观察着钱青,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神色的变化。
片刻后,钱青终于犹犹豫豫地张嘴,可是他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陈武心急不已,用眼神鼓励他赶紧开口。
终于,钱青开口,问出了一个让陈武始料未及的问题:“陈使君……你听说了我的哪些事迹?”
“……啊?”
“你说,听说了我的一些事迹,觉得我颇有才干……你听说了我哪些事迹呢?”
陈武:“……”
那句不过是个客套话,这个问题他还真答不上来。他赶紧绞尽脑汁地回忆他听说的所有跟钱青有关的信息,想随便掰扯几句。然而许是他沉默了太久,还没等他掰扯出来,钱青先苦笑了一下。
“……抱歉,当我没问吧。”
陈武:“……”
气氛瞬间就变得十分尴尬了。
钱青垂着眼不作声,眼神飘忽,陈武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失落、心虚、紧张、以及……为难。
可能是因为自己也经常有类似的体会,陈武本能地察觉到,钱青的支支吾吾和语焉不详是,似乎是因为他两边都不想得罪……
陈武忽然有些意外了。
在成都府的时候,他自己也经常陷入两难的境地之中。人不可能总是中立的,难免有个倾向。可因为不想得罪人,大多时候不能明确地表明立场。对于他自己倾向的那一方,他可以透点口风,适当地表露一下自己的倾向。对于他不倾向的那一方,他则只能敷衍推脱,语焉不详。而刚才钱青答他话的态度,很像后者。
——也就是说,钱青之所以不肯把话说白,很可能是因为不想开罪他们成都府。但他内心真正倾向的一方,却是朱瑙!
这个结论让陈武大吃一惊。钱青可是真官,朱瑙却是假官,他的真主簿被假州牧给罢免了,他心里难道没有怨恨?这不可能!
陈武已经按捺不住,上身前倾,比刚才提问时更急切了几分:“钱兄,你觉得朱州牧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让钱青微微一怔,脸上为难的表情更明显了。
他小心翼翼地斟酌,亦观察着陈武的神色,回答道:“朱州牧这人,有一些……有很多不足之处……比如他做事,比较,比较,不守规矩,嗯,不守规矩。不过……他其实很……比、比较有才干……”
陈武:“……”
前半句话并不重要,后半句话才是真心话。
陈武的心里有点发凉,重新靠回椅背上,沉默。
钱青已满头大汗。
良久,陈武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觉得他很有才干?”
钱青谨慎地轻轻点了下头。
陈武的眉头拧得要打结,语气可笑:“就因为他有才干,这大半年来,你们阆州府的这些官员就跟着他做事?他的来路出身,你们就一句不问?!”
这话就比刚才的试探重多了,甚至有了问罪的意思。钱青吓了一跳,立刻紧张得正襟危坐:“不、不是……”
“不是什么?!”
钱青张了张嘴,又哑然,汗一颗颗往外冒,话却一句说不出来。
他这态度让陈武更加不满,手指用力地叩了几下桌子:“钱青,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钱青哑口无言。
两人僵持良久,茶馆里忽又爆发了一轮激烈的喝彩和掌声。楼下的歌女唱完一曲,客人们兴奋不已,嚷嚷着要她再唱几首。
“好,好极了!”
“好听,再来几首!”
听到喝彩声,钱青不由得往楼下瞥了几眼。歌女抱着琵琶起身向堂客们鞠躬,视线投到楼上,正与钱青撞上。歌女笑吟吟地向钱青行了个礼,钱青紧绷的脸亦松弛了几分。
等欢呼声渐渐小下去,钱青把视线收回来,架势没有方才那么拘谨了。
陈武揉了揉额角,口气亦松弛了几分:“那歌女长得着实漂亮,唱得也的确不错。”
钱青点头:“她唱的的确好,她的琵琶亦是我见过的歌女里弹得最好的。今天茶馆里的客人大都是冲着她来的,毕竟她已经一年多没登台了。”
陈武微微一怔:“一年多没登台?为什么?”
钱青默了默,叹气苦笑:“前两年阆州流民泛滥,山贼为祸,治安极差,常有命案发生。去年有一名歌女在茶馆被人调戏,言语上起了冲突,就被人当场砍死在台上。后来整整一年的时间,各家茶楼酒馆里都没有女子再敢登台了。”
陈武:“……”
他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两人又沉默了片刻,钱青忽然深深吸了口气:“使君,你问我是怎么想的……你想听实话吗?”
陈武愣了愣,忙道:“你说。”
钱青舔了舔嘴唇,又犹豫片刻,终于开口“朱州牧……不,朱瑙这个人,寡廉鲜耻,胆大妄为……他是个疯子!从他第一天拿着官印闯进州府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疯子!”
他顿了顿,又道,“你说我们不问他的来路身世,就帮着他做事……那时候他是带着一队带刀武士闯进来的,谁敢多问呢?”
陈武不由一惊。这可是朱瑙的罪证!他正要细问,钱青却接了下去:“一开始,我们都是被他强迫的。……也可能不是吧。我不知道。如果那天他们没有拿刀,我们是会把他赶出去,或是还是会听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