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开始怕他。
记忆仿佛只是无聊的臆想。
母亲卧病两载,容颜消逝,瘦弱骨柴。
从那时起,父亲几乎不再踏入她的小院,院子里常常显得安静而空旷。
她便越发需要儿子,每日都让婢女来请,拉着樊裕说话。
说得最多的还是父亲,平平无奇却让她念了一辈子的相识和宠爱,然后是那画中女子,她说那女人是个妖女,迷惑了太子爷,又害了自己的孩子。
樊裕从不开口说自己的事。母亲也从不过问,她只是需要有人倾听。
大夫说她活不长了。
他并不认为死去可怕。在他看来,母亲活得很痛苦,也许死去才是一种解脱,但很奇怪地,那时她变得极易受惊,总是惊恐地说起半夜见着某个多年前死去的姨娘在向她索命;她开始不许樊裕离开半步。
一个眷恋人世之人的挣扎,有些歇斯底里的可怜,何况那是自己的生母。
没多久,有大夫说,距此千里外的断崖边,有一种神奇的雪莲,许能延续二夫人的性命。
那时外族入侵,父亲接了旨意出战,对此不以为然,只是忽然转了态度,“往返不过三日,你有孝心也好。”
他单身一人骑马上路,一心赶路,未料在他出发时已有人跟着他。
翌日傍晚,他到了断崖上,那里没有雪莲,只有一片残败的枯草和五个蒙面大汉,各执刀、斧、鞭、剑、锤,似已等了多时。
他很平静,“谁派你们来的?”
五人一言不发,提剑杀来。
当樊裕开始抽剑杀人时,他忽然明白了母亲——原来即便人生无趣,在性命受到威胁时,人仍旧会本能地反抗,因心中那仅有的一丝安慰或不甘——他不能死在这里。
双拳难敌四手,那五人个个身手不凡,以五敌一,樊裕渐处下风。
那时,他没料到会有一柄软剑横空出世,少年的嗓音明亮无比,“哪儿来的毛贼,我上个茅厕的功夫,居然敢搞偷袭?!”
那孩子长大了,学了六年功夫,身手敏捷,看来有些天分,但他年纪小,性子急,出手瞻前不顾后,并非好事。
“你来做什么?”樊裕微微皱眉,“走。”
“二少爷,我没跟踪你,我只是顺路……”
樊裕砍倒一人,“走!”
他装没听见,只边接招边高声问敌人,“喂,你们要财要命?”
这话问得愚蠢,五个高手特地等在这破崖上,怎会为了钱财?
“钱我有!五两银子够不够!”
“喂,我们无冤无仇,谁派你们来的?”
“以五敌二,不是英雄好汉,有种的单挑!”
“臭小子找死还这么多废话!”那使斧子的脾气暴烈,立刻转而向他攻去,“老子本只杀他,现在却要先杀了你!”
那孩子飞快跳开两丈远,不住挑衅道,“来啊来啊!”
他引走一人,樊裕这厢已轻松许多,又见他剑招灵动轻盈,出手极快,正克那使斧之人的短处,便不再分心,一心制敌,勉强能与三人打成平手。
“啊——”许久,那大汉一声叫唤。
“跟个小孩磨蹭什么!”使剑的道,“老三!”
“老四,我来助你!”使锤的道。
那人抽身要走,却被樊裕从旁一剑格开,若非使鞭的缠了他的剑身,此人半个肩膀已被削下,连掠后三步,“老四,你自求多福!这小子好生难缠。”
“求什么福?小爷来了!”
少年嘻嘻笑道,已又跳入这边阵营。
“老四竟输给一个孩子!”
方才不见他,不知他身上业已添了不少伤口,想来斗那一人,已用了全力。
他想故技重施,可剩下三人并不上当,他们目标明确——先杀樊裕。
可他的打法亦非常简单,只谁朝樊裕动手他便打谁。那模样和他幼时走路倒有几分相像,只顾前头,不管脚下,背后破绽大露。
这使得樊裕一面应付敌人,一面还要分心替他守着背后,竟比单斗三人还要吃力。
“琅邪,你退下。”
“可我是来保护你的!”
不是顺路?
使鞭的忽道,“大哥,老三,先杀这小子!”
樊裕担忧成真,而那两人明白过来,立刻弃了他,转攻琅邪。
保护一个人远比杀一个人难上许多。他必须速战速决。
使鞭的身形最小,功夫相对较弱,脑子很聪明,是这几人的军师……樊裕猛飞身朝使剑之人攻去,那人回身来守,樊裕已剑换左手,头也不回朝后掷出,而后徒手抓住那人刺来的剑用力拔回,与他生生对了一掌。
“老……”在他们身后,使锤的胸口正插着樊裕那把掷出的剑,当场毙命。
使剑的则在和樊裕对掌之后吐出一口血,皱着眉踉跄倒地。
樊裕捡起他丢在一旁的剑,抵住他的喉口,“住手。”
片刻之间,崖上只有三人站立。
少年目瞪口呆。
使鞭的大喝一声,“大哥!老三!”
使剑的喘着粗气,“哈,老二,我们竟然输给了两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传出去,可真他妈丢人……别管我……杀了那小子!”
他一说完,樊裕急速抽剑,那人却猛撞上他的剑尖,就此丧命。
“大哥——”
使鞭的痛吼,眼眶欲裂,已将鞭子抽向就近的少年。
“走!”
樊裕喊了一声,运气朝他掠去,那人却在半路忽地仍了鞭,并不是朝琅邪,而是为樊裕而来。
正那时,樊裕气血一滞,吐出方才对掌后的一口血来,跪在地上。
正那时,那孩子朝他猛扑了过来——
失算了……樊裕想。
他们一道坠入了悬崖。
若非那时樊裕手中有剑,拼了全身内劲划崖支撑,又若非崖中有一块诡异突出的石板,那日便是他二人忌日。
“二少爷,我说,要不咱们回去吧……”
“你身上还有伤……这洞又看不到头,万一到时候力气用尽了,咱俩可真得死在里边啦。”
“回去等我好些,咱俩说不定还能翻上去,或者跳下崖,万一有什么深潭瀑布,也能捡条命。”
“哎,咱们失踪三天,也不知道姑姑有没有发现,又有没有派人来找……哎呀!她若以为我回了山上可就糟了!”
“我这次是偷溜下来的,师父也不知道,哎,他那么喜欢我,万一我就这么死了,他一定会伤心得少吃好几碗饭。”
说到吃,肚子应时“咕~”了一声,他咽了口唾沫,蔫蔫地问,“二少爷,你饿不饿?”
“……”
“那你渴么?”
“……”
“你累不累?”
“……”
“二少……”
“闭嘴。”
樊裕抬了抬他夹在臂肘间的膝盖,背着他继续往前走。
那时已是他们摔下崖的第四天。进洞的第三个时辰。
那洞隐藏在空地石壁上嵌着大石板后,洞中路面凹凸不平,幽深无比,只有背上的人手里握着的“火把”有一丝光亮,那还是樊裕跃去空地采来的一点枯枝。
往里走了很远,然而两边除了石壁还是石壁,火光也逐渐微弱。
两人虽是习武之人,可连着三日不吃不喝,又受了伤,早已筋疲力尽。
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昨日樊裕来探,并不知这洞里这么长,只庆幸这里头还有活路。可照这么下去,若里头当真只是一道空道,他们必死无疑。
火把燃尽。
樊裕听到少年“啊”了一声,声音变得有些虚弱,“二少爷,我要是先死了,你就把我吃了吧。话本子里也不是没有吃人肉续命的……不过我没什么肉,你得省着点……”
“你别不好意思,我是心甘情愿的,我想你活着,活得好好的……”
“别说话。”
“……到时候,你去清风山见见我师父,山路不好走,一般人上不去……我告诉你,大家都从东南角进,其实,其实那条道上,尽是障眼法……西北角,有我,我探出来的小路,只有我知道……”
洞中,少年絮絮叨叨的说话声伴着樊裕的脚步声,许久不曾间断。
又过了些时辰,樊裕终于听到一阵朦胧的水声,他抬起头,前方出现一丝微光。
樊裕微微侧首,“有出口。”
少年的脑袋垂了下来,脸颊贴在他脖颈处。
樊裕顿下脚步,“琅邪?”
他将他轻放在地上,黑暗中,伸出手指朝他鼻息一探。还好,只是脸颊发烫——昨日在外头淋了一场雨,虽已替他将寒气逼出,他还是发烧了。
他重又将他背了起来,起身时不由一个趔趄,随即加快脚步朝前面光亮处走去。
那日他们还是没能出去。
因为到了光亮处,却被他说中了:那尽头是块巨大的石板,石板后想是一条大河,耳凑过去,水声震耳欲聋,眼望出去,却只能望见石板与洞口缝隙间有些微光。
樊裕将人放在石板边靠坐,脱了外衫替他盖上。
那石板高如天门,莫说此时两人都受了伤,又连着几日不曾进食,便是两人各都养精蓄锐,也绝不可能撼动分毫。
“有人么?”
他连喊了几声,声音却只被水声隔绝,兀自在洞中回响。
他脱力地坐下,摸到少年的额头已不再发烫,却冷如寒冰,身子不住地发着抖。
樊裕皱眉伸手解开他的衣带。
胸前紫印加深,毒掌已从背后渗到胸前……
石板那边的天光渐渐消散,洞里冷如冰窖,洞那头水声不眠不休,勾得人口干舌燥。
忽然,少年哆嗦着身子朝樊裕怀中不住地拱蹭,似乎寻着热源而来,“……好冷……”
“……娘……好冷……”
樊裕身体微微僵硬,借着最后一丝泄进的天光,垂首看着他。
他和记忆中不一样了,瘦了很多,小脸苍白,唯独一双眼睛没有变,仍旧又黑又亮,像两颗亮晶晶的黑宝石。只是这会儿闭得很紧。嘴唇不住发颤。
樊裕将他搂进怀里。
他真的长大了。
次日天光微亮樊裕便睁开眼。怀中是空的,少年摊开身子躺在地上,衣领拉扯到胸膛,仍频频冒汗,又嘟哝道,“好渴……”肚子并应时响了一声。
樊裕替他拉上衣服,又伸手拂开他半湿的额发。
又过了三日,石板后始终无人,少年身子冷了热热了又冷,将樊裕抱了推推了抱,意识已有七八分涣散。
樊裕强打精神坐起,正欲将人重新背起来,忽地身下一阵巨响,整个洞穴剧烈抖动,好似下一刻就要坍塌。
“地震……”少年迷糊地嘀咕着。
樊裕直了身,望着石板。
“……正好埋了……也免得暴尸荒野,被豺狼吃……”
“别睡,琅邪。”樊裕道,“有人来了。”
他们得救了,石板后是一个巨大的山谷,雪莲不在山上,而在谷中。
但母亲并未得救。临终之前,她好像放下了,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摇头叹道,“薄情冷性的面相,怎地心硬不起来……裕儿,听娘的话,千万别爱上什么人……一旦你爱上什么人,她便可以在你心窝子里捅刀子……”
樊裕不明白母亲的话。只是很平静地答应了她。
而那个少年重又回了山上,再见时,已是四年之后,杨家江山不保,父亲一呼百应,入主京城。
姑姑有些犹豫,四年前的那场意外把她吓坏了,可又舍不得把他一个人留在山上。
最终,他还是来了。
那时,他长高了许多,青色的衣衫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看上去很单薄。那为樊裕挡下的一掌没要他的性命,却让他几乎变成了废人,昔日那个颇有天分的少年变得苍白而孱弱,见着他,他立刻敛住笑,局促地四下张望,“二殿下。”
那时,那个少年十四岁,樊裕十九岁。他叫他二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