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雨仍旧不疾不徐的下。
行至地势最低洼处,太子盯着已经没了马半截腿的昏黄脏水,鼻尖微微一动。
这水非常奇怪,既不是清亮,也不是单纯的昏黄土色,反倒夹着一丝草绿色,同时,他鼻尖传来的非常幽微、可以忽略不计的奇怪味道。
有些苦,还带着一点几乎不见的腥辣。
若不仔细闻,很容易当成泥土的湿腥味忽略过去。
牵着缰绳的手一紧,黢黑的骏马往前冲了几步才止住去势。
停在了原地。
就在此时,头顶一声“哗啦”水声,从天而降——
太子猛然起身,踩在马背上借力跳脱出了这片水域。
巨大的水袋砸到马身边溅起巨大水花。
水袋受力爆裂开来,自中心飞快的散开深绿色的液体,发出了苦涩味道。
那水沾染到马身上,一声嘶鸣,蹄疯狂摇头摆尾后退,几次倒在水中复又站起。
片刻后,缓缓没了动静,全部掩埋在泥水之下。
一群黑衣人成太极八角布阵,前后一共三层,蒙着面带着斗笠,全部手持长刀软剑,向太子处一同发难!
刀光剑影霎时间交错往来,将昏暗景象照射的恍若白昼。
太子眼睛微微一眯,紧紧一捏拳,骨节发出的“咯吱”声异常骇人。
他腾空一跃,拉开一臂,从半空中就直直迎上了上去!
黑衣阵队立刻分散出六人来,成上下两层夹击之势,将他所有退路封住。
这些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甚至不需要对视一眼交流,便能立刻变换队形,配合的十分完美。
想必这阵型已经过无数次演练。
太子抿着唇,鸷狠眼神锁定前人,空中一个侧身,分毫不差的避开了左右两刀。
那刀似乎带着寒意,掠过之处一片森然。
长刀去而复返,朝着太子头、腰、大腿三处分别砍去!
太子脚下对着侧面人重重一踹,弹跳间借力一拳打到前方握刀的手腕上,那刀立刻脱手而出,紧接着,他纵身一跃,捉到了手中。
此时刚刚好,五刀分毫不差的一齐袭来,太子一拧手腕,将长刀甩出个眼花缭乱的花儿来,顷刻间缴了三把刀下来。
被缴了武器的三人立刻退下,同时,东西南三个方向各自补上二人,又将他团团围住。
另外两人被他一翻身用单腿弯架住刀背往下一压!
两人飞快松手,已经太迟了!
太子抽刀回手,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顺畅,丝毫不停顿的往前一甩!
“呲——”
喉咙处迸射出血液滋了人半身。
脸上沾上的几滴,被他毫不犹豫一抹,擦了下来。
他落到地上,刀向后用力一挥,避开一击的同时,刀锋甩到一人门面上,血肉爆裂开来,一声不吭的被劈成了两半。
太子顺势将刀抗在了肩膀上。
他盯着来人,脸上水珠缓缓滑下,汇聚到下颌上,“啪嗒”滴了下去。
霎时动,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空中半臂一紧,肌肉顷刻间暴涨,几乎挣破衣裳,“唰——”
击在刀上的雨丝被他甩了出去,丝如细针,眨眼跨越十余米,穿到了黑衣人前胸中!
太子即刻便到,抬起的剑光扫的人几乎睁不开眼,定神刹那的功夫,喉咙已经被拦刀切断!
太子将手中刀转手握在另一手里,往后微微一提,刀身停在脸侧,映出身侧景象的同时也映出他鹰睃狼顾的双眼。
黑衣人先锐部队尽失,脚下不由停顿一息。
太子神似索命阎罗,周身紧绷的站在中间,泰山崩之势蓄力待发。
此时远处,传来了踢踏马蹄溅水的声音。
不知敌友的人,正在飞速赶来。
剩余黑衣人对视一眼。
太子目光舔血,并未回头,盯着他们稳稳向前迈了一步。
尸山血海中,有几人经不住惨死的尸体瞪着天空的目光,不由自主后退半步。
太子握紧手中刀,剑眉向上一挑,他腕间一紧,“唰”的破风声响起来。
黑衣众人只觉戾风只冲面门,下一刻胸前一凉,太子狠厉的面孔出现在跟前,刀锋劈山过海,掀起众人衣摆。
狠狠砍了下去!
又是一片血花飞溅,地上的泥水颜色越来越深。
马蹄声响,自远及近,太子紧紧一抓拳,赫然转身!
掌中风将出未出,马上人翻身下来,喊道:“殿下!是我!”
乌达拔出腰间长刀,就要上前。
太子一伸手,拦住他脚步,看了一眼黑衣众人。
黑衣人再次对视一眼,眼中交错无数暗语,下一秒交流完毕,一同缓慢退后几步。
拉开数步安全距离后,竟然转身飞快向后撤去。
眨眼间,消失在雨雾朦胧中。
足足迟了一刻钟的乌达终于赶上他。
打量一眼四周残酷骇人的景象,担忧道:“殿下!”
太子扔了刀,吐出来一口气。
周身一轻,他突然觉察出一点不对劲来!抬起之前牵着缰绳的右手一看——
上面竟然几乎不可见的,密麻泛起青紫交加的小泡。
先前隔着雨雾看不清楚,一番激斗又让他体内血脉喷张,手臂上微微的不适也被忽略过去。
敌人奔着要命而来,却半途而废,才叫他起了疑心。
定睛一看,这才看出端倪。
乌达立刻要追!
太子道:“别去,那水有问题。”
风过刮起动荡涟漪,泥水泛着青紫,同他手臂上的眼色一模一样!
太子问道:“宋春景呢?”
“后头。”乌达道。
说曹操曹操到,宋春景紧随其后,骑着马飞驰而来。
斗笠被疾风压的很低,只能看见秀挺鼻子和暖色的唇,跟此天青色格格不入又自成一体。
宋春景勒令马停,随意伸手一抬斗笠,几步之遥望了他二人一眼。
太子松了一口气,淌着没了靴子鞋面的积水,往他那边走去。
宋春景却警惕的顿在原地,马极其烦躁的摇头摆尾。
他鼻尖微微一动,眉头立刻蹙起来。
扫视周边一眼,立刻将视线锁到了太子胳膊上。
乌达正要伸手去扶,千钧一发之际,宋春景喝道:“别碰!”
乌达愣在当场,低头一看:太子大半条臂膀比之前骇人许多,顷刻泛起青紫色,那颜色正在不断向上蔓延。
与此同时,太子紧紧咬住牙,似乎忍受着极其痛苦的一击。
宋春景翻身下马,淌着泥水跑过来,脚下迸射溅起无数水花,顷刻将衣摆粘湿一片。
此刻,那臂膀上的颜色越来越重,肉眼可见的发起黑来。
乌达胆大,知晓这是人命关天的时刻,他不管不顾抄起一旁长刀,朝着太子胳膊往下一砍——
“当啷”一声,刀劈碎药箱上头的木板,去势不减深深嵌进药箱底部。
千钧一发宋春景将药箱往前一挡,半分不差的架住了那刀。
若是乌达多用一分力,或者他伸手晚递出去一分,都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滋——”一声酸人牙齿的尖利声响,乌达将刀锋用力拔了出来。
乌达急道:“此番情形,殿下这胳膊必是保不住了!若不如此,用不了一刻钟,毒素就蔓延全身了!”
宋春景不发一言,冷着脸,紧紧盯着那蔓延至臂膀顶端的乌黑血液。
“没胳膊也比没命要好!”乌达喊道。
“哪里好?”宋春景寒着脸问:“他是太子,之后登基行册封大典需登上天坛双手俸盏为民祈福,若是没了胳膊,怎么俸?”
一句话,冷的像从寒冬冰层河下刚捞上来。
乌达扭头看他脸色,压根就不像个救人性命的太医,活活像个来索命的阎罗。
太子咬牙撑着,本想说不碍事,见状不敢言语。
余光扫了乌达一眼,于是乌达退后半步。
他紧紧攥着手中刀,预备最后关头随时推开宋春景挥下去。
宋春景“刺啦”撕下一条衣摆,缠住太子胳膊,狠狠一勒。
力气之大,那边缘处都泛起白色,一会儿竟然溢出了丝丝血迹。
太子微微一皱眉,刚刚刀光剑影他眼都不眨的过来了,这一下竟然叫他疼出了一身汗。
宋春景低着头,不发一语,又撕开一条衣摆依次系紧。
微微朝上的眼睫沾染无数细碎雨丝,沉甸甸的,仿佛下一刻就被压弯。
下一刻,眼睫一动,是主人轻轻一眨眼,再挑起来,上头干干净净一丝水渍都消失不见。
很快,整条手臂开始发麻发涨,宋春景打开劈成两半的药箱,发现里头的刀片已经被乌达拦腰斩断。
于是他撩起太子衣摆,从他小腿绑带里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
太子:“……”
乌达:“……”
乌达睁大眼,紧紧闭着嘴,仿佛窥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太子一张口便被打断,宋春景冷冷道:“殿下,过会儿可能会有点疼,实在忍不住可咬个东西缓解一下。”
太子一身铁血铜骨,还不知道‘忍不住’三个字怎么写。
闻言强自一笑,“宋太医的医术,终于要用在我身上了。”
宋春景充耳不闻。
“撑伞,”他对乌达道:“不可叫一滴雨掉下来。”
乌达大步跑去马上取伞,宋春景打燃火石,将火折子点燃,放在树下大石头上,把匕首刀面在上头来回过了三趟。
伞撑在了二人头顶,一方天地,安静如斯。
“我动手了。”宋春景道。
下一刻,他用未受伤的手,稳稳握着刀,在太子整条胳膊上自上及下,深深划了一道一指深的伤口。
污血片刻不停紧跟着呲出来,泉涌一般。
他侧脸被溅上几滴,甚至眼睫上也沉沉挂着一星点。
马上,太子就明白了‘忍不住’这三个字怎么写。
宋春景修长手指灵巧的划开带血的肌肉层,从里头挑出一根青黑色血管,刀尖往下一压,便从正中间劈开来,血液喷涌而出!
太子用力咬着牙,脸侧绷的巨石一般硬,力气之大已经尝到了咸涩的血腥味。
宋春景并不多管,继续往深处扒,又挑出二根来,依次挑破。
太子只觉胸腔内气血激荡,耳畔嘶鸣作响。
但是他眼中无光,鼻梁直挺,全身一动不动,只能从抿紧的唇窥见其正在竭力忍耐。
宋春景满手污血,沾湿了他缠绕妥帖的棉纱布上,一时分不清是谁的血。
他从残破药箱里提起早已打开了的小瓷瓶,拿过来一颠,倒了一大半到先前两根切开的血管处。
拼命涌出的血霎时一停,缓了下来。
他又倒上些许,完好覆盖在上头,然后将切割开的肌肉归于原位。
太子刚要松一口气,下一刻,宋春景手上不停,挑出来第三根、第四根……
太子咬着牙,满头大汗间喉结一动,浓重血腥味中,竟然笑了一声。
他声音无比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的铁器,“若是将,刑部大牢,交给宋太医来审,什么罪犯……都得交代的一干二净。”
第47章
京城,荔王府。
黑衣人跪在地上,浑身沾染着湿寒气,似乎匆忙而来未及换衣。
本该在家反省的荔王,坐在椅子上,喝着茶水看了他一眼,“怎么样?”
黑衣人答道:“其余的人尽数诛灭,却叫沈欢跑了。”
“老头子呢?”荔王问。
看他不怎么关心沈欢的生死,那人松了口气,回道:“将军与沈欢兵分两路,将侍卫全留给那儿子,独自一人往回赶,老家伙跑的还挺快,一直追到京城外眼睁睁的看着他进了城。”
荔王“嗯”了一声,突然怒道:“干什么吃的!一个都没有弄死!”
就在此时,另一黑衣人从外头匆匆进来,捧着手贺道:“天助王爷成事,昨日正赶上下雨,太子没有防备,手上沾了毒液。”
荔王“嗯?”了一声。
黑衣人顺势跪在地上,一低头,带着些许笑意道:“若是救治不及,只有丧命一条路可走。”
“若是救治及时呢?”荔王问,同时他提醒道:“他此次出行带着两位大夫。”
“不可能。”黑衣人笃定道:“属下清清楚楚看到了,追随出来的人只有东宫督长官乌达。”
他眼神动动,似乎仔细想了想,“若是他足够决断,斩断手臂及时,或许可保命。”
“斩断手臂?”荔王吃惊问道,话中愉悦压不住,“残废了!”
“好,好啊!”他连叹两声。
“没了命,我全他一个前太子脸面,”荔王狠狠笑起来,眼中尽是疯狂,“若是没了胳膊,就是废太子,自古就没有残废上位的天子,我看皇兄如何抉择!”
“即便宋春景没死!他死不死有什么关系,还不是救不了太子!”他突然想到之前刑部大牢的事情,提高声音,狠狠接道:“他跟随太子出行却救护不及时,等他回来,我就拨开这污糟局面,祝他一臂之力!”
黑衣人盯着他,叫他脸上神清骇的瑟瑟发抖。
荔王狠狠道:“……送他上西天。”
先前来的那黑衣人跪在地上,不抖不颤,眼中尽是狠戾,“王爷再给属下一次机会,今夜必定取将军的人头来!”
他说的果决,荔王不禁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