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春景想起何思行满脸泪水和眼中惶恐的神色,那湿透的小脸同沈欢逐渐合为一体,叫他想起沈欢拜师那日的情景来。
将军……将军已经没了。
“你是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李琛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一丝一毫表情,“点头摇头也可以。”
然后宋春景双眼一眨不眨,只能看出他再考虑,甚至再犹豫,除此外,没有多余的表情。
又是一阵沉默。
片刻后,李琛肩膀一松,吐出来一口灼热的气。
“什么都不说,好,”他点了一下头,甚至这种紧要时刻还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来,虽然看上去非常吓人。
“好,”他静静注视着他,一连两个“好”,接着声音陡然低了下去:“那我走了。”
贴合身形的衣裳剪裁得体、板正合身,行动间健硕的肩膀弧度偶绷起,强壮且蕴含气势。
修长双腿迈开步,撑得下摆不停四散飞动,衣角上不明显的暗纹绣着睡虎,像深渊中沉睡的强大巨物,可能下一刻就会醒来。
李琛转身下楼,衣摆变作下沉,不停轻轻拍在腿上。
他真的要走。
乌达望着他走下来,又看一眼站在楼上的宋春景,最后挠了挠头,跟着太子出了客栈的门。
外头仍旧是漆黑的夜,连月亮都朦胧藏在乌云后。
“……皇上,咱们这就走吗?”乌达问道,他再次看了一眼客栈内的方向,发现宋春景已经不在原地了,“天色已晚,路上不安全,不如歇下,等明日再回京吧?”
李琛翻面沉如水,忘了一眼天边夜幕。
“走。”他冷冷吐出来一个字,然后长腿一登,翻身上马。
任谁都能看出来他此刻心情极其不好,乌达不敢再多话,挥手将客栈内的侍卫尽数撤出,跟在黑马后头。
黑马不愧是特供,已经一刻不停跑了一天,此刻主人上马,立刻恢复蓬勃生气,松筋骨般抻了抻长而粗壮的脖子。
李琛催马前行,刚刚迈出两三步,身后脚步声响起,有人呼着气,喊了一声:“李琛!”
这声音带着深夜中的露水气息,有些沙哑的清透感。
李琛手一紧,牵着着马停在当场。
他没忍住扭头一看,宋春景背着药箱站在客栈的匾牌下,客栈内的灯光在他周围渡上一层柔和的光圈,看着亲和许多。
马不安分的朝前动了几步,宋春景一看他要走,立刻大步流星朝他走过去。
因为瞬间疾行气息不稳,抿紧的双唇微启,喘着略微急促的气。
“别走。”
他伸出手,一把拉住了马背上的李琛垂在一侧的衣摆。
这实在超出想象,李琛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追出来,当即停在当场。
“我,我是要去西北,担心跟你说了以后你会不同意。”宋春景对着他说。
李琛更加想不到,宋春景会跟他解释。
离得近了终于能看到他脸上表情,宋春景双眉微蹙紧紧盯着他,仰起的脸上带着一分焦急神色,似乎怕他就这么走了。
李琛心中暗暗挑了挑眉,面上仍旧刻意绷着:“将军府的管家跟你说了什么?”
宋春景垂眸一瞬,复又抬起眼来,李琛打断他欲出口的话,“不要骗我。”
宋春景张开的双唇轻轻合上,双眸凝视着他。
马蹄踢踏,尾巴不耐烦的甩了甩,扫了宋春景的药箱。
他一动不动,仍旧紧紧拽着李琛。
李琛整张脸一动不动,从眼角处打量了一眼他脸上神情,发现他眉眼不如往日疏离,一成不变的表情也变了,眼中隐约带着上些许……求饶神色。
求饶?
这可真是,他差点惊的从马上掉下来。
宋春景就那么看着他,轻而坚定的缓缓摇了摇头。
李琛看出来他的意思,不仅叫他不要问,还要他回去后不能追究。
他清了一下嗓子,催马往前走了两步。
宋春景手上仍旧不松,力气之大骨节处泛出青白。
但是那马力气太大了,凭借一人之力根本挡不住前进的力道,宋春景脚下跟着踉跄两步,差点摔倒。
李琛下意识伸手一扶,拽住了他胳膊。
待到宋春景稳住身形,他才挪开视线,松开了扶着他胳膊的手,“……小心。”
宋春景转而去抓住缰绳,同他握绳的手一掌之距:“天黑不安全,明天再回京吧?”
李琛看看他神色,又看看他手,单看那皮肉白皙光滑,保养的非常好,形状也修长漂亮。但是,因为是刚刚愈合的伤疤,所以皮肉变作薄薄一层,似乎一不小心埋在关节处的指骨就会破体而出。
诈然一看,有些骇人。
李琛心中缺斤短两,面上毫不胆怯钉在原地。
宋春景抬着薄薄眼皮儿盯着他,眼中映上摇曳灯火,将方寸之间的景象尽数收笼在眼底。
李琛看了一会儿,泄气般的松开了绳子,转而攥了一下宋春景那只手,“算了。”
他翻身下马,接过他手揉了一下,不大自然的一侧头,“算了,就算他跟你说了什么,我也不会找他麻烦。”
宋春景盯着他,似乎在分辨真假,李琛心中积攒的气已经消磨殆尽,只剩下无奈和浮躁,他保证道:“真的。”
宋春景悄悄松了一口气。
李琛看他表情,没什么好气的伸出手,穿过那漆黑斗篷前襟,拧了一把他腰身。
宋春景靠后一退,欲言又止:“……皇上,你”
“怎么不叫我名字了?”
“微臣不敢。”宋春景道。
李琛叹了口气,“刚刚还胆大包天直呼我姓名,现在却说不敢,宋太医真是翻脸如翻书啊。”
宋春景蹙眉看着他。
李琛心痒难耐,上前附在他耳畔,轻轻呵气,“可以不追究,晚上看你表现。”
夜幕愈发暗沉。
诺大客栈不闻杂声,偶然传出来一两声伴随着……也过耳即逝,短暂的叫人还以为是幻听。
不好意思,删减解锁,因为不能少于原来字数,只能这样了,谢谢理解。
良久,……,李琛搂着宋春景,伸手将他咬在嘴里的腰带解下来,“外头就是不如东宫方便,喊不能喊、叫不能叫,玩都玩不尽兴。”
他本意想要清空客栈,但是游人大半已经歇下,此时清理未免劳师动众,传出去又是一番闲言碎语。
乌达、营长,甚至宋春景都拦着,就作罢了。
但是拦的住这个,却拦不住李琛在其他地方放纵。
宋春景心中仍旧担心他突然反悔,并不太苛责,只要不是太过分,大半由着他。
那人本来就窝着火儿,这下子一股脑全撒了出来,相继解锁了金鱼式、锁扣式、单脚屈举式等等,兴起时刻甚至还哄着宋春景搞了一回启程。
玩的十分尽兴。
好不容易歇了,外头月亮西斜,风平树静。
夜已经走过一半,再待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
李琛摸了摸他腰,“爽不爽?”
宋春景:“……”
李琛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眼中叫烛火染上暖意,里头盛满了眼前人。
宋春景转过头,变为抬眼看着房顶。
李琛还在等他回答。
宋春景顿一下,轻轻一张嘴,虽然无奈仍旧干干脆脆的答了。
“爽。”
第94章
李琛心满意足的笑了。
发泄过后整个人很容易进入倦怠状态,宋春景经轻轻闭上眼。
长而浓密的眼睫站在上头更加明显立体,李琛盯了一会儿,强忍着没有去摸。
他没有丝毫疲态,等了片刻后,轻声问道:“你一定要去吗?”
宋春景神思昏沉,正是将睡未睡之际,闻言点了一下头。
“我陪你一起去。”李琛道。
“不可,”他话音刚落,宋春景立刻清醒了,拒绝道:“身为皇帝怎么能身涉险境?”
李琛看着他,心想,那你怎么非要到险境中去。
宋春景直直盯着他,想要看透他心中想法。
“那……”李琛犹豫一下,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说,转眼见他紧张的盯着自己,便咽下多话,鼻腔缓缓喷出一口气来,“你什么时候能回来?赶得上登基大典吗?”
宋春景:“一共只有十天假,开班之前我会回来的。”
“若是碰到什么意外呢?”
“无非是找到人或是找不到人,若是找到了,我即刻就回。”宋春景说。
李琛将他抱的紧了些,问:“若是找不到呢?”
宋春景回看他一眼,李琛不躲不闪,盯着他双眼,“若是他已经死了呢?”
宋春景仍旧盯着他,似乎没想过有这种可能。
“他已经自请出师门,你都不算他师父了,还找来做什么?”李琛问。
宋春景脑中再次闪过何思行害怕的双眼来,那眼逐渐与眼前人汇合,凝结成一汪黝黑的深渊。
他避而不答,言:“活见人,死见尸,总得有个结果,他远在西北,可能还不知道将军已经去世了。”
“那你,是,去安慰他吗?”李琛挑眉问道,嗓音仍旧微哑没有恢复如常。
宋春景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心中到底作何感想,想要从他表情分辨出来也很困难。
这人仿佛天生不会多样的表情,早几年还能看到肆意与高傲,现在统统变成了一副不辨喜怒的模样。
他脑中一瞬间闪过无数场景:悬挂白缎的将军府,自请出师门的沈欢,因为害怕而哭泣的何思行,还有李琛对他果决的说与他无关,甚至他多不胜数的杀人不眨眼的残酷模样。
他回想着,脸色慢慢冷下来,线条也不如之前柔和。
“成,不问了,”见状李琛道:“一言不合就拉下脸,你去就去了,注意安全就行了。”
宋春景轻轻闭上眼,呼吸也逐渐放缓。
李琛等了一会儿,他没有睁开眼的趋势,呼吸也变得清浅悠长。
他低眸看了一会儿起伏缓慢有规律的胸膛,轻之又轻的唤了一声:“春景儿?”
回答他的只有轻微的呼吸声。
李琛放缓动作躺在他旁边,长手一伸,小心翼翼揽在宋春景的腰间,然后调整了一下舒服的睡姿,也闭上了眼。
半夜酣睡。
时间太短了,夏日的阳光早早升起,只觉得刚刚闭上眼就该醒了。
再睁开眼已经是清晨。
外头经过一夜沉淀,黑暗退去,露出灰蓝色的天色来。
客栈中逐渐嘈杂起来,行人该上路了。
宋春景睁开眼,李琛已经收拾妥当,站在床角看着他。
身姿笔直,后背宽阔挺拔,背着光的面庞看不清细节,影影绰绰是个温柔的笑模样。
宋春景执意西去,李琛本来窝着一肚子火,想要把人捉回京。
但是宋春景又是解释,又是示弱,昨晚放纵过后,思绪被磋磨一夜已经软成了一滩春水,现在无论如何拉不下脸。
他取过宋春景的衣裳,给他披在肩上,“出来的急没给你带新衣服,还是昨日的。”
宋春景人醒了神思还没醒透彻,闻言怔怔的看着他,好半天才缓过来“嗳”了一声。
李琛给他穿上衣裳,又去拿鞋,半蹲在地上要给他穿,宋春景这时才彻底清醒,赶紧伸手一拦,“……皇上,我自己来。”
李琛不多强求,松开手将靴放在原地,起身站在旁边。
宋春景穿上鞋,又简单洗漱,然后朝着搁在桌上的药箱走去。
李琛看着他被一指宽的腰带勾勒出来的腰线,张了张嘴,“早饭好了,吃过再上路。”
“不吃了。”宋春景提起药箱,稳妥背在肩上,眼看着就要走了。
李琛调侃他:“这回斗篷也不披了?”
宋春景一本正经道:“早晨露水不重,不必披着。”
李琛嗤笑一声,站起身抬了抬自己受过伤的胳膊。
到底是年轻力壮,竟然已经能微微抬起来做些动作了。
宋春景拉过他手看了一眼,又伸手要去按压,李琛看他伸手就反射性的觉得剧痛,立刻绷紧了胳膊上的肌肉。
“不可勉力。”宋春景轻轻拍了拍他小臂。
李琛“唔”一声,放松力道,问:“怎么样?”
“还可以。”宋春景松开手,没什么感情的说道。
他将药箱往上一提,转身欲走。
“嗳,”李琛伸手拉住他,“你不跟我说点什么吗?”
宋春景侧头看他,一眨眼,唇边浮起一个温温的笑来,“我走了。”
他反手抓住那修长有力的大手,往自己这边一拉,将人拉近了些许,眼中带着笑意,又轻轻道:“等我回来。”
西北。
朝阳初升,寒气未散。
虽然是夏日,但是此地昼夜温差大,早晨正是寒冷的时刻。
沈欢盖着厚被子,躺在床榻上,脸上苍白无比。
陈阔练完兵进来看了一眼,对着守在一旁小心喂药的大夫道:“第三天了,什么时候醒?”
“昨天醒了一刻钟,是好兆头。”大夫笑呵呵道。
他手拿着药勺,一次只盛三分之一勺,从一侧唇边喂进去,轻轻一抬手立刻压舌,迫使他咽下那汤药。
就这小半勺,陈阔看他分开喂了三回才喂进去。
他只看着,就觉得心浮气躁。
“烧退了吗?”他又问。
大夫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