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人由两个人变成了一个,只剩下韩将宗自己在打拳。
湖水清澈透亮犹如镜面不见一丝波澜, 上头画着山形映着天色,夕阳橙黄耀眼停在湖面上。
岸边深色身影飞身而起,在半空中转了个力吞山河的招式, 然后龙腾虎啸一般接上了下一招。
骆深走在坡上而过, 余光里都是深色的身影, 心中也随着那柔刚相存的动作打鼓一样响个不停。
这场景委实是个暧昧的场景。
这气氛也变得缠缠绕绕愈发不清不明。
韩将宗等了一天,终于等来了马车。
马车中的人站在高处成一个暗色剪影缓缓移动,显得格外长身玉立。
他察觉到若有似无的视线看过来, 立刻更加卖力的将拳掌打的气势无匹虎虎生威。
一招终了,他顺手用腕间绑着的白色棉巾撩了一把额前汗,余光瞄见骆深脚下一顿,似乎是停了下来。
此时机会实属难得!
韩将宗浑身使不完的力气立刻更蹿一层楼,精神百倍的活像吃了一副c药。
骆深站在高地略一犹豫,只见韩将宗随手擦了擦侧脸额角的薄汗。
下一刻,他似乎是有些热,情不自禁的伸手勾住衣领,随即一把扯掉自己的衣裳,更加卖力的武了起来。
结实的肩膀和后背骤然暴露在眼前,骆深好不容易平歇下去的心又悬了起来。
前人肌肉遍布全身,不动时还缓和平静,一旦发力便陡然绷起,每一处线条都成了刀削斧劈而成的山峦一般。
周身气势逼人,拳能走马,臂能站人一般结实坚硬。
骆深浑身一紧,立刻收回视线。
这‘洁身自好’的人设实在不好维持,若是按照本身来,此等景色,该好好欣赏并大肆夸奖才对。
他甚至想跑过去用手摸一摸。
这个时节温度天气,灼热的身躯天生有些吸引力,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他一边想着:算了,我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装出来的束身自修早晚露馅。
然他已经坚持了许多天,并且初见成效,韩将宗明显比之前变得主动了许多。
这倒叫他一时又不敢豁出去。
片刻犹豫之时,佟兴从身后气喘吁吁的赶过来,“少爷……”
骆深转头看他,眉梢轻轻朝上挑了挑。
佟兴不敢看前面的情景,硬着头皮指了指来路:“知府派人追上来,说是想起点重要事情刚刚忘记同您说了,现在请您回去一趟!”
骆深偏头一看他身后,一直跟在知府身边的手下在灌木丛边缘处望着这里。
佟兴喘着气等他做决定。
湖边,韩将宗一套功夫动作招式正处酣畅时刻,离结束还有好一会儿时间。
骆深回首看了一眼,短暂犹豫过后一咬牙,眉头也皱了起来,催促道:“快去快回。”
骆家马车来了又去,顺着来时路往回走。
约过了小片刻功夫,湖边打拳的韩将宗肩上肌肉一紧,转身收式。
他无声呼出一口气,心满意足的转过身——
矮坡之上空无一人。
不远处低矮灌木丛苍翠发黑,遮天大树叶子掉了一半,稀稀拉拉的挂在枝头,深秋景色显得格外萧条。
韩将宗“…………”
昨晚该暗示的也暗示透彻了。
他刚刚也明确看到了。
可他还是走了。
难道是着急吗?
他心道。
……就算着急,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吗?
韩将宗多日接连受挫,心情荡到了最低谷,又灰心又丧气:别人都传你喜好男色,我这么好的身材摆在眼前都不看,好哪门子的男色?
韩将宗回了迎风阁,刘副将听见“哐当!”一声门响,跑出去一看竟然是他,脸色还非常难看。
他粗粗一想,紧追了过去。
“将军将军将军?”刘副将追着他进了屋,“你怎么……又一个人回来了?”
韩将宗剑眉微拧,看了一眼他。
那眼中饱含深意,气愤、失意,还有疑惑。
疑惑?
刘副将顾不得担心,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了起来,“咋回事儿!谁敢惹我大哥生气!?”
韩将宗指了指他:“你再幸灾乐祸一个试试。”
“……”
“我没有,真的没有。”刘副将连摇头带摆手的解释:“就是想知道怎么回事。”
韩将宗不搭理他,自顾脱了鞋坐在了床上。
赶客不送的意思非常明确。
刘副将观察着他脸色,同他一模一样的叹了一声气:“唉,好难啊。”
这惆怅语气引发了韩将宗的共鸣,将他紧紧闭着的嘴撬开一隙:“唉。”
刘副将:“到底怎么回事啊?今天出去了一天啊?”
是啊,等了一整天。
好不容易等到了人,仍旧是跑了。
刘副将看着他脸越来越黑,立刻要打断他脑中想法:“今天江天被小孙缠着脱不开身,难道……土坑填好了?少爷没看到你吗?”
韩将宗瞪了他一眼。
刘副将一摊双手表达自己的无辜。
韩将宗盘腿坐在床上,目光盯着一处,沉声说:“……看到了,一切都是计划中的情形。”
刘副将:“???”
“这个身材摆在他面前,可他还是走了。”韩将宗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落寞的说:“而且昨晚我已经明说了,等他再看到我打拳的时候喊我一声,我教他。可他还是走了,我怀疑他根本就不好男色。”
话中饱含的泄气与灰心使人闻之伤心。
上司为将数十载,手中染血无数缸,肩上背着数不清的人命。战场厮杀、训练士兵,从来没有眨眼寡断的时候。
铁马铮铮一条好汉,竟然也有这种伤春悲秋的时刻。
刘副将叹为观止的摇摇头。
韩将宗伸开腿拉过被子盖在身上,似乎是准备睡了。
“睡得着吗?”刘副将伸手拍了拍他。
韩将宗眼也不睁:“滚蛋。”
他忠心耿直的副将没有滚蛋,还大着胆子再次拍了拍他。
韩将宗睁开一条眼缝,直直睥睨过去。
“没法滚蛋。”刘副将躲远了些,摸着下巴实话实说道:“骆家一日给不清银子,就一日滚不了。剩余那三万两现银,你不打算要啦?”
韩将宗盯着他,视线锐利的像刚刚打磨发光的剑刃。
“嗨,你别吓唬我。”刘副将怕他突然起来踹自己,又躲远了些,“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兴致起来想要跟人交朋友,谁也拦不住呀。可兴致下去了,谁也不能强按着人家以身相许不是?”
韩将宗仍旧不错眼,但是眼中波澜隐约变了。
刘副将吹了吹椅子上不存在的灰尘,坐上去翘着二郎腿装模作样望了望外头:“哎唷外头风好大,今夜要降温啊……”
韩将宗表情纹丝不动,余光扫了一眼外头的天色。
门外枯枝沉重作响,狂风呼啸着钻过每一处缝隙,发出尖锐的哀鸣。
像深夜中索命的鬼差将长长的锁链拖在青石板上,“呜呜、刺啦”声在耳边响个不停。
韩将宗很烦躁的指了指门外:“别给我出馊主意,信不信我抽你,赶紧滚蛋。”
他表情骇人,语气也骇人。
刘副将平日没少被抽,当然信。立刻害怕的闭上嘴,连忙跑了。
深夜已到,浓重云彩遮住月亮,仍旧不见分明。
迎风阁的灯火未歇,韩将宗仍旧睁着眼躺在床上。
隔壁两个副将说话闲聊的声音清楚的传到他耳中。
“听说骆少爷回来了,难为他了,这么远的路程,这个时辰才到家。”大刘说着叹了声气。
小孙:“不知道今天还会不会送过来啊?”
大刘:“应当会吧,之前都是会送的。不过也不好说,今天确实是晚了。”
二人声音歇了一会儿,韩将宗听见隔壁的门响了一声。
紧接着是大刘的声音响了起来:“怎么着,少爷派人来问,还要不要把钱先送来,或是明日一并送来。”
小孙:“这么晚了,来了还要搬运登记,明日一起送来吧……”
韩将宗实在忍无可忍,骂道:“谁给你的权利决定这个,若是放在他那里被偷了盗了,你负责吗?”
隔壁顿然安静如鸡。
良久,满是薄茧的指腹再次并到了一起,韩将宗呼出来一口气。
下一刻,他眼皮朝下一压,撩开被子下了床。
厚重木门打开又合上,被风借力刮到框上,发出一声巨响。
候在门外的家仆被吓了一跳,连忙朝他行礼:“将、将军……”
韩将宗沉着脸走在前头:“人在哪里,我自己去取吧。”
家仆想了两遍才确认他问的是‘人在哪里’不是‘钱在哪里’,哆哆嗦嗦的回答:“在茶楼呢。”
第31章
亭台茶楼燃着灯发出薄弱光芒,细纱垂帘被风吹的四处摇摆, 显得吊脚楼犹如一座危楼落在半空中。
骆深靠栏坐着, 吹了一会儿风, 添了件厚重斗篷。
桌前摆着一壶酒, 已经暖过几回,现下已经又凉透了。
他伸手摸了摸那温度,最后将酒壶推到了一遍。
“佟兴, 换一壶热水来。”他吩咐道。
佟兴立刻下楼去换。
骆深坐在探出去的美人靠上, 透过飘摇浪荡的细纱遥遥看了一眼远处的迎风阁。
迎风阁亮到现在的灯终于熄灭了。
他呼出一口气,回想起白日里在湖边看到的身影, 心中又堵又躁。
前一晚韩将宗的暗示也在脑海中不停的绕:若是看到我练拳,你喊我一声。
……我当时怎么没喊他呢?
骆深心中悔无比:骆深啊骆深,凭他什么知府大人,能比得过韩将宗重要吗?
天知道他再回来时发现湖边没了人是什么心情。
唉。
这么好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
他再次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佟兴带着热水回来, 给他倒了一杯。
骆深端起来看了一眼,不爽道:“怎么没放茶叶?”
佟兴看着他脸色, 不敢多说一个字,赶紧下去沏茶。
骆深眉头微蹙,再次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迎风阁。
同时心中下定主意:等明天再见到他, 一定上前去, 哪怕说说话也好。
“骆深?”
楼梯处有人轻轻喊道。
骆深回头, 梯口扶栏处站着一个黑影,眯起眼一看,才看清楚是江家那大哥, 江潮。
不知站了多久。
“大哥?”骆深看出是他,起身朝着他低头打招呼道:“这个时间,你怎么来了?”
江家长子江潮同弟弟不一样,最是年轻一辈儿的榜样典范。
这个时间实在不适合出现在外头。
骆深看着他绷的直直的身体,鼻尖闻到了一丝酒气。
江潮温润笑了笑,反而问道:“在看什么?看的这么入神。”
“没有什么。”
他未答,江潮便说:“连我上了楼都没听到,可想是在看什么重要事物。”
骆深摇摇头,江潮走近来,探出手撩开纱帐往下一望,三层不高不低,院中的光几欲照不到,空中半白不黑,雾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原来是在发呆。”他笑道。
江潮长身玉立,英姿飒爽,白日里看是个顶有气质的,不太像武官。
此刻离的近了,虽然深夜看不清楚,但是仍能感受到一股干干净净的俊朗气。
还有浓郁的酒气。
骆深不着痕迹往一旁躲了躲,拉开了些距离:“大哥是有什么事要交代给我吗?”
江潮转过身正对着他,“我听小天儿说了,那日全靠着你机警,才能救他一命。”
骆深眼珠动了动,沉默听着。
“他胆小不成器,多亏你时常照顾着。”江潮从袖中取出来一个物件,夜色黑也看不清是什么,只看得到他小心捋顺,然后双手举到骆深跟前,“我特地来谢谢你。”
骆深扫了一眼,仍旧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只隐约泛着些幽蓝的光。
江潮:“你不用多想,将军的谢礼自有丰厚的,这个不值什么钱,权作我个人答谢你的一点心意。”
他既然这样说,那骆深倒不好不多想了。
但凡送礼,强调‘不用多想’的,往往需要多想,强调‘不值钱’的,往往很值钱。
“这本就是我应当做的。”骆深伸手虚虚推了一下,“平白虚长他两月,既是哥哥,便得尽到兄长的责任,哪还有收礼的道理。”
江潮犹豫一下,不管不顾将东西往他手里一塞,“咱们两家是干亲,你同我还客气什么。”
他将东西按在骆深手里,自己的手却没有立刻收回来,双手紧紧捧着那纤细微凉的一只手,滑腻触感叫人以为是浸了凉水的璞玉雕琢打磨而成的。
江潮匆忙道:“深深,我……”
骆深立刻抽出手,脚下退了两步,呵斥道:“大哥。”
江潮往前一步,呼吸急促了许多。骆深赶在他之前道:“大哥,虽然骆家同江家是干亲,但是我一直将你当成亲兄长一般看待。谢礼就不必了,传出去叫人笑话。”
他快速说完,转身便走。
江潮疾行两步挡在他身前,手里仍旧拿着没送出去的谢礼,“送东西从来都不收,非要躲着我不可,你就这么讨厌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