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挪过自己的脑袋来,看见来来去去的马蹄和人腿,嬴嗣音的鞋面上是用金线绣上的玄鸟图腾,那双脚慢腾腾的朝自己靠近,最后停在自己眼前,然后再没动过。
嬴景文动动自己的手指头,那双手也不知道是在哪里蹭的,满手的污血,浑身疼的厉害,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真的躲不过了,他早就该死,是嬴嗣音一路护着他走到了现在,可是他,却对那么重视自己的一个人也同样不能完全信任。
这是从小养成的毛病,生性多疑的秉性,没办法也改不了。
嬴景文伸出去的手指只能探到嬴嗣音的鞋尖,他刚刚伸手想摸,那双脚却是抓准了时间后退一步,让他的手指探了个空。
“嗣音……………”
“我后悔了,五岁那年,我就不该往那冰池子边上走。”
那天那么冷,躲在冷宫里和疯女人们窝在榻上玩猜数字的游戏多好?铃铛有什么珍贵的?晚上只要有风一吹,便是整夜整夜的吵得人睡不着。
嬴嗣音和嬴景文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他说他后悔了。
从一开始就不想遇见的后悔。
他以前给出去的好现在都想收回来,半点也不给那个人留。
嬴景文听完话后只觉眼前一黑,心口钝痛的厉害,嬴嗣音就这么迈腿从他的身子上跨过,中气十足的喊了一声。
“杀…………”
所以一切都结束了,然后又再重头开始。
莫南风赶到皇都城门口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从‘揽月凌云峰’拿回来的药丸贴着胸口存放的都有了温度,血腥的味道被风吹出了好几十里,他的脚踩到地面,都能感受到土壤之下在往外冒着血气。
穆飞云和穆成舟、庄若临以及魏渊三人站在一起,看这模样当是没受伤也没和冀北起什么冲突,只是他们和嬴嗣音对立而站,似乎还在协商什么。
沈清寒本来在宁嘉容的怀里,可是宁嘉容抱他抱了那么久实在是抱得手酸,再清瘦那也毕竟是个男人,体重如何都要比姑娘家重个好几分,于是他和司马卫侯两个人就这么换来换去的,一人抱着一小会儿。
顾则笑浑身脏兮兮的跟是刚从泥巴堆里捡出来的似得,活像一只大花猫,大人在前头说事儿,他就自己乖乖的坐在自己的惊天雷上头,托着下巴发呆。
“我们对冀北没有恶意。”穆飞云耐着性子和嬴嗣音解释着,“真的,你就算不信我们,那也得相信莫南风吧,沈清寒如何也是莫南风的师弟,别说伤害了,沈清寒要是真有什么危险,莫南风绝对会第一个站出来保护他。”
嬴嗣音没有说话,看得出来他还在挣扎。
这些人不杀,往后没人保证会不会被养成祸患,可若是杀了……………
“我知道斩草除根才能永除后患,可是侯爷,你有想过吗?沈清寒他没有朋友,冀北的人那也全是你的兄弟,若是有一天………”
宁嘉容不满的打断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合着我们还能欺负沈清寒?”
“晚辈没有这个意思。”穆飞云客客气气的抱拳表示抱歉,“晚辈只是想说,侯爷这条路是铺的完完整整再无后顾之忧,万般打点,完美无缺,却偏是给沈清寒留下了满身的寂寞,从今往后他便是真真切切的孤身一人,再没了可以依托的亲友,冀北的人再好,但大家不可能一辈子都守着他,陪着他,顾着他,他也应该要有自己全新的生活,想必侯爷也不希望后半生捆着那么个人在皇都城中再也出不来半步吧。”
嬴嗣音明白穆飞云话里的意思,其实说直白一点人家‘苍山幽月谷’就是想活命,不想跟他打,也不想跟他斗,没有谋匿的心思,不过想在这西鄞皇城之下留个喘息的空间罢了。
杀不杀呢?
万一自己现在一个心软,往后给沈清寒留下了天大的麻烦又该怎么办?
卫侯和嘉容倒是会顾着沈清寒,可是谁能保证十年后的江湖还是如今这样的形式?势力不会重新洗牌吗?能力不会重新洗牌吗?万一再遇着一个万中无一的习武天才想要反他…………
“杀的人越多,留下的隐患反倒会更大。”知道自己来晚了,莫南风一路走来,自然而然的站到了穆飞云的身前,他是能理解嬴嗣音的感受的,放着自己心上的珍宝一个人离开,必然是如何也不能安心,“我和清寒………已经算清楚了,如今他只是我的师弟,我希望他好,也………希望你好。”
这话听起来很虚伪,但莫南风是真心的。
“人是杀不完的,你杀了父亲,儿子便是会千方百计的再折回来找你报仇,虽然如今冀北树敌已然众多,但这些至少都还只是你嬴嗣音的仇,而不是清寒的,如果你今天为了清寒欠下越来越多的血债,难保以后这些人不会把这笔账算到他的身上,而且江湖流言也不会好听,自古红颜皆祸水,前朝留下的例子也不是没有,那些掀起腥风血雨的弱女子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更别说清寒他还是个男人,放过这些无辜的人吧,我保证,只要沈清寒活一天,我们漠北就效忠西鄞一天。”
“苍山幽月谷也是。”穆飞云连忙接话,“我们会保护他的。”
庄若临轻叹一口气后也跟着说,“揽月凌云峰从无反心。”
“……………”
嬴嗣音似乎有些动摇,他抬眼看那魏渊,“你们呢?”
“………”魏渊迟疑半秒,仍是抱拳低头道,“暗香门无夜宗认输。”
放过吧。
让沈清寒安安稳稳的过完没有嬴嗣音的后半生。
☆、第129章
嬴嗣音这一掌打的挺重, 沈清寒连着三天都一点儿要醒过来的迹象也没有,大夫进进出出了好几批, 唯一能说的话便是‘沈公子还活着’。
嬴嗣音现在脾气好了, 以前听着这样的答复那还不得当场赐人家一杯‘鹤顶红’。
虽然如今来了皇都, 入了皇宫,可嬴嗣音没打算往那个位置上坐, 登基仪式不举行, 大家就叫他还是叫的侯爷,司马卫侯最近可有的忙了,朝里朝外大大小小的事儿, 大家找不到人说就只能全部跑来问他, 人手不够,连宁嘉容都被抓着来做了批奏折的壮丁。
嬴嗣音这会儿才发现自己手底下的人那全是有将相之才的, 哪怕是从小到大不靠谱如宁嘉容这样的混子也能认认真真的坐在桌子前处理几份公务,而且批阅出来的点还和嬴嗣音的想法差不了太远。
刚开始还有些担心冀北只会喝酒吃肉和打架的兄弟们管理不好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到后来嬴嗣音便是放心了,有人管有人顾,他便是一甩手只负责整日照顾起了沈清寒来。
沈清寒是昏迷第六天后才睁的眼。
不是一点点的睁开, 而是像受了什么惊吓似得猛然瞪大了眼睛。
睁眼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艰难的吞了口水,沈清寒眼前有点儿模糊, 在看到头顶上的帐幔之后,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又做噩梦了吗?
后颈有一些微微发痛,像是被什么人给打了。
沈清寒现在的情绪稍显平静, 可是记忆就这么一点一点的往他的脑子里回滚,在意识到床不是冀北的床,屋顶也不是冀北的屋顶,空气中也没有嬴嗣音房间院子里的弥漫出来的花香时,他突然脑子空了一下,然后‘腾’的一声直直从榻上坐了起来。
“怎么了?”嬴嗣音的声音就这么不咸不淡的在耳边响起。
本来是守着,后来觉得太困了所以微微眯了会儿眼睛,沈清寒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倒是吓了他一大跳。
那家伙猛地回头,嬴嗣音生怕他又扭着了受伤的脖子,本来伸手想替沈清寒捋捋有些乱的头发,哪知道自己的手还没来得及伸出去,人家就已经是动手来揪着他的衣襟,把他里里外外瞧了个遍后,沈清寒才愣了一会儿,接着甩手就是‘啪’的一个大耳光甩到他的脸上。
又挨打了。
嬴嗣音觉得自己脑瓜子嗡嗡的。
“什么都不跟我说,你从来也什么都不跟我说…………”沈清寒眼眶四周微红,他张着嘴绝望的大喊了几声后,眼泪花儿便是止不住的往下流。
他没有做梦,他不是做梦,记忆里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
嬴景文说,嬴嗣音要死了。
“你………”不也是什么都没问吗?
嬴嗣音张了张嘴,但是没敢这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他只伸手揉了揉自己胀痛的脸颊,然后伸手去把沈清寒的脑袋抱进了自己的怀里,习惯性的张口哄着他,“别哭,没事的,再说我都要………你就再对我好一点吧。”
这话一说出口,沈清寒更是崩溃的厉害。
他哭了多久,嬴嗣音就抱着人哄了多久,后来折腾的时间长了,也都累了,大家就这么迷迷瞪瞪的都开始闭眼休息了起来,嬴嗣音虽然一旦放松后的警惕性就极差,但是好歹睡觉的时候抱沈清寒还是抱的很紧,感觉自己怀中的小东西动了一下,嬴嗣音睁眼的时候,沈清寒已经不在了。
“清寒?”
慌忙喊了一声后,嬴嗣音翻个身就跟着追了出去。
从十岁那年自己一个人从沈家宅子里爬出来之后,沈清寒就再也没这么当着别人的面哭过,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会儿随便丢颗糖,丢个玩具,也得跟现在似得边走边哭,何况现在他要弄丢的人还是嬴嗣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知道那个人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消失。
“清寒………”
“沈清寒………”
皇宫里的庭院自然是冀北不能比拟的,这里地头太大,嬴嗣音也不知道沈清寒会朝哪个方向走,而且深宫之中,三日前才被他撤走了一大批的丫鬟和奴才,不想有太多人在,哪怕是私心,最后一段时日,嬴嗣音想单独和沈清寒一起过。
“清寒………”
能听见嬴嗣音的声音,沈清寒脚下的步子也略微慢了一些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出来要干什么,只是这么和嬴嗣音待在一处让他实在是觉得太难受了,那种感觉像是你捧着一个深爱的珍宝,你知道他要走,却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走,那种患得患失,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守着的感觉折磨的人过分痛苦。
远远瞧见了穆飞云和莫南风两个人站在一起。
沈清寒的靠近,对方也有察觉,莫南风刚刚回头,就看见在他面前向来都是冷漠不屑的沈清寒如今竟是拖着这样一幅绝望的表情,用几近哀求的语气问他。
“药呢?你拿的解药呢?”
“药………”莫南风的眼神轻轻闪躲,“他现在已经吃不了了………”
那一场仗打的惨烈,死了太多太多的人了,嬴嗣音不知是如何控住自己体内奔腾汹涌的要爆炸而出的内力,才能像现在这样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得好生生站在沈清寒的面前再哄他,再告诉他自己没事,哪怕功力反噬的过程是那样的让人难以承受。
尤其痛起来的时候,那种浑身骨血都在被小虫子一点一点啃噬吮吸,背脊上手心里冒的全是冷汗,可嬴嗣音愣是能咬着牙做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
痛惯了的人,从来都是想着怎么先去讨好别人。
因为自己知道痛起来有多难受,所以害怕自己宝贝一般的人也跟着自己一样痛。
瞧见人的时候立马跟了上来,嬴嗣音扯过沈清寒拽着莫南风衣裳的手指,把人揽进了自己怀里,他觉得有些抱歉的冲莫南风点了点头,这才对沈清寒说。
“没事的清寒,没事的,你别怕,我这不是好好的站在你面前吗?”
“你怎么可以说了那么多之后又自己要先走?”
“………”嬴嗣音心头一闷,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跟着沈清寒的这句话开始疼了起来,他摸摸对方的脑袋道,“抱……抱歉,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穆飞云听完便是眉头一皱,想着这世上竟然还有比莫南风还不会哄人的主儿。
沈清寒夜里一回了房间便是一个人缩进了床脚边,一点灯他就抱着自己的脑袋开始发抖,嬴嗣音担心他出事,无奈也只能把满屋子的烛火又全给熄掉了。
穆飞云和莫南风过来的时候,人家穆飞云都大大方方的说,让莫南风进去帮你劝劝吧,你实在是太不会说话了,他俩聊聊也许能好。
虽是当着自己的面划清的界限,但嬴嗣音还是打从心底里不太愿意让沈清寒和莫南风单独待在一起,可看人家穆飞云摆出了一副都是为了你们家好的模样,嬴嗣音便也不好说什么拒绝的话了。
他只是点点头,然后侧身让了一条路出来,“别点灯,他害怕。”
头一回听说点灯会害怕的。
穆飞云无意的嫌弃了一下,觉着沈清寒这厮就是从小被人哄的过分矫情了些,莫南风倒是能理解这话,毕竟他也和沈清寒在一块儿玩了这么久,沈清寒这人惯常如此,因为怕被别人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所以他从来受了伤都是不愿意给人看。
只有在黑暗中才能追寻到最初的宁静。
下意识的躲避光亮,却又一直努力的在追求阳光。
莫南风知道,沈清寒现在很害怕。
房门一合上,嬴嗣音的身子便向下垮了一些,他就近在门口的阶梯坐下,穆飞云也怕他又出什么问题,虽是没话说,但还是跟着守在了附近。
莫南风进了房间,整个屋子暗的让他分不清东南西北,好在沈清寒昏迷的时候他过来探望过几眼,所以凭着记忆也能大概的往床榻方向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