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殿下,约莫就是这几天,您便可在家中坐看一场好戏了。”
杨廷澜微微一笑,上前走了几步,落座于桌旁。
隐约有一声轻笑传来,沈卓旻将身子坐直了点,一挑眉,“那个蠢货已经在加紧准备人手了?”
杨廷澜沉思片刻,斟酌着开口,“我听从殿下的嘱咐,一力相劝大皇子去向邓磊借兵。只是那只老狐狸却是狡猾得很,不仅不肯相借一兵一卒,还尽力劝阻大皇子起事。所幸……他如今已是彻底被仇恨与不甘迷了眼,只想疯狂地报复皇帝,丝毫不曾考虑过其他人的劝谏。”
他想了想,对于这个自己曾经的旧主,还是有些怜悯而淡漠地下了一个定论。
“他疯了。”
“哈哈哈……”沈卓旻转过头,一手轻轻晃着折扇,眼底的笑意十分冷淡,“他疯了?他早就该疯了。鲁莽,暴戾,心有执念……如果他不发疯,我还要上哪去找这么一场精彩的戏码?”
他低声喃喃了一句,嘴角笑容嘲讽,“真不敢相信,我竟然还跟他是一父所出的兄弟。”
“三殿下,您今日叫属下过来,是专门打探事情进展的么?”杨廷澜捋了捋胡须,神情谦虚地开口,“虽然这么讲似是有自夸之意,然而属下还是得道一句,幸不辱命。”
沈卓旻愉悦地眯起眼看着他,语调温和而轻柔,“我向来知道杨先生是最为足智多谋的……要不,我又怎么会大费周章,从我那大哥处将先生请过来呢?”
“先生肯与我合作,我自然是欢欣高兴不已。不过今日叫先生来,我却不是单单只为了问询事情进展的。”沈卓旻主动替他拿过一个酒碗,拍开桌上酒坛的封泥,将醇香浓郁的酒酿汩汩倒入碗中,“今日过来,却是提前与先生喝一杯庆功酒的。庆祝我们合作顺利,日后也好继续共谋大计!”
他倒了满满一碗,将酒碗放至杨廷澜身前,笑意浅浅,“来,先生请!”
杨廷澜低首看向在碗内惊漾不已的酒酿,眼神一闪,很快又抬头看着眼前人一笑。
“浓香四溢,色澄而澈,果然是好酒!”他端起酒碗,在鼻间深深嗅了一口,脸上表情大为赞叹。他复直直望着沈卓旻,面上笑容未变,“殿下,这一碗好酒中,是勾吻,还是鸩毒?”
沈卓旻动作一顿,蓦然沉下脸看他半晌,却是忽然朗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好啊,先生果真是个妙人,妙人啊!”
他拊掌赞叹着,直等到笑意逐渐平息,才轻声开口,“不过先生猜错了,这里头既不是勾吻,亦不是鸩毒,而是断肠。”
“原来如此。”杨廷澜脸色不变,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眼神兴不起半分波澜。
沈卓旻收起笑容,放下手中的折扇,扬了扬下巴,目光仔细地巡视着,想要在他脸上看到哪怕最微小的一丝慌乱与紧张。然而杨廷澜举着酒碗放在嘴边的手,却是根本看不见一分一毫的摇动,神色也依旧淡淡。
“好,先生,我倒的确对你另眼相看了。”沈卓旻眯起双眼看向他,语气终于带上一抹认真。
他伸手将酒碗从杨廷澜手中取下,随手摔于地上,溶着剧毒的酒液立刻顺着黄泥地的裂缝钻进去,留下一片浅浅的湿润。
“那等事成之后,不知属下可否当真喝到殿下给的庆功酒?”杨廷澜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恭谨地朝面前人开口发问。
沈卓旻又恢复了那派温和无害的模样,一手摇着折扇,点了点他,笑着一颔首。
……
夜已深沉。
滴滴答答的雨声敲击在瓦片上,许是被外头的雨脚如麻所惊,沈惊鹤今日吹熄了灯躺在床榻之上,却是怎么也无法安静合上眼。他在榻上翻来覆去辗转了好几回,都未能如自己所愿入睡。
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名的烦躁不安笼盖在心头,他蹙起眉又等待了片刻,仍是不见得有半分睡意。思来想去,索性一起身点起了烛火,哪怕看看书消磨时辰也好。
他才刚刚披上外袍,卧房的大门就传来了砰砰的急促敲击声。隔着门窗隐约听见成墨惊惧不已的颤声,“主子,主子!您快醒醒,出事了!”
沈惊鹤瞳孔一缩,随手拽起衣裳就疾步奔过去将门打开,看向因来不及撑伞而满脸雨水的成墨,“怎么了?”
成墨随手一抹脸上滴到眼中的雨珠,浑身颤抖着惊呼,“主子……禁宫那片黑压压围了一大群士兵。宫里传来消息,说是、说是……大皇子逼宫了!”
“什么?他疯了?”沈惊鹤倒吸一口凉气,也顾不得天上连绵的雨水,匆忙取过壁上的长剑就往马厩奔去,“备马!将府内门窗全部锁好,我没回来之前,禁止任何人出入!”
密密麻麻的雨水将火把与灯烛都浇灭,只有弥漫着紧张气息的长街之上,间或看到几盏檐下的灯笼照映着昏黄的灯光。
夜风呼啸着夹着雨滴穿梭而过,眼前突然一花,一丛明亮的烟火忽然从禁宫方向窜上天炸开,隆隆声震。随着这一朵明亮的烟火,死寂的京城忽然猛地爆发出呐喊声和兵戈声。杂乱的脚步声从四处奔涌向同一个地方,如同咆哮的泥流席卷过街道,将两侧的屋舍震撼得瑟瑟发抖。
禁宫之前有震天的喊杀声和哀嚎声传来,遥遥便可料得皇宫之内定是一片兵荒马乱,灯火通明。不祥的夜雨阴冷地下着,似是要将那浓郁的血腥气息也冲散得蜿蜒满京。
糟糕,他们看起来已是开始动手了!
沈惊鹤也顾不得胡乱飘到发上的雨丝,一夹马腹就迅速往街尾冲去,临到拐弯处,却是眼尖地发现几条街外的大道上已是被大堆的土袋堵住,黑压压全副武装的士兵正手持长戟守卫在前。
不行……前路被封,可是这又是通向宫中的必经之路,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沈惊鹤一咬牙,调转马头就往右侧的小巷疾驰去,马蹄惊溅起朵朵雨花。
为今之计,只希望南面的那条长街不要被围住。
只要过了那条街,找到他……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
大年初一,携好酒烟花还有三兄弟们给大家拜年啦!
五哥:???
第67章
街上已是偶尔可见三两持着长戟的士兵, 沈惊鹤不愿多生事, 想办法避开了他们,心中却是更加焦急。
宫中已是起了乱子, 京城内现在也不再安全,也不知道他那处究竟怎么样了?
思及此, 他心头微微一紧。沈惊鹤拿马鞭狠狠地抽了一下骏马,那马儿发出了吃痛的嘶鸣,更加卯足了劲儿往前疾速冲去。
他微微偏过首以避开随着逆风斜飞吹向眼中的寒雨, 凛冽的夜风如刀剑一般刮在脸上, 他却根本分不出手来将衣领挡在脸上。
两侧的街景模糊而快速地向后退去, 一盏盏闪动的灯笼被骏马远远抛在后头。渐渐地,跨过南面的长街, 可以看到一座高大的府邸愈来愈近,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将军府三个大字,是他早已无比熟悉的一个地方。
府门外同样聚集了一群沉默齐整的军队, 他们列好方阵, 手持兵戈, 盔甲的冷光似霜雪夜明。那些士兵的眼睛在黑夜中就如同狼一般闪烁着锐利而悍勇的光芒。任晚风如何汹涌卷过,也吹不散他们身上那股在边疆生死间淬炼出来的冲天杀气。
任谁都能一眼看出,这是一支真正从命悬一线的绝境中浴血奋战活下来的虎狼之兵。
遥遥可见府门前立着一匹高大剽悍的骏马, 马背上端坐着一个刚毅沉稳的身影。此时他正侧耳听着副将清点士兵人数,有力的双手紧紧握着缰绳, 背后厚重的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地上下翻飞。
月光将他的侧影勾勒得分外清晰, 宽肩窄腰, 肌肉健实,冷峻的眉眼因着久违的三分煞气而显出股慑人的威势,宛如从天而降的英勇战神一般,教人不敢直视。
沈惊鹤一眼就从人群前看到了他,终于能松下一口气,焦急地开口喊道。
“梁延!”
听到他的声音,原本正打算开口命令全军出发的青年怔了怔,飞快地转头向他看来,定定的眼神带着惊异与不安,“你怎么过来了?快回府中去,将府门和窗户都通通锁好。街道上现在很危险,你赶紧回去,让府中的侍卫也加紧防范!”
“我知道,宫里头传出消息,大皇子逼宫了。”沈惊鹤驱着骏马再往前快奔几步,吁了一声扯住缰绳,“我本是想来告诉你这个消息的,不过……看起来你也同样知道了。”
他转过目光,看向府门外军容齐整、全副武装的燕云骑。
副将已经清点完人数,手持大刀笔挺站于一旁。见到六皇子突然前来,却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多分出目光朝这处看一眼,抑或是流露出好奇的神色。他们只是同样默然沉肃地列队齐齐站好,等着唯一的主将下达前进的命令。
“事态危急,金吾卫已经全部过去宫中抵挡了。然而大皇子有备而来,建章营军备又向来是最为优良的,他们恐怕也只能抵御一时。我已经通知林继锋去将京畿的神武营调回充当援军,在他们来之前,我必须率领燕云骑前去援护宫中。”梁延策马靠近了几步,看向他的眼神满满皆是担心。
他叹了口气,继续开口,“好了,你如今既已知道我也得到了消息,就可以放心回府了……听话,不要乱跑。等到交战的时候,街上可能会有流矢乱石。你就好好待在府中,等我消息,嗯?”
梁延自然知道此刻多耽误一时,宫中就多危险一分。然而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任沈惊鹤一人在街上行走,比起沈惊鹤的安危,其他什么事情在他心中都得自发退让一步。
“梁延,带我一起去。”沈惊鹤看到他眼里沉甸甸的关切,眼神微动,抿了抿唇,“我的武艺是你亲手教出来的,你也知道,只要我牢牢跟在你的队伍中间,是绝对不会拖你后腿的。”
“这不是拖不拖后腿的问题!”梁延心中漫上一股急躁与忧虑,脸上显而易见一片不赞同的神色,“连京城的街道都已经不安全了,你知不知道到了禁宫以后,那可是真刀真枪要见血的?你在那里,我又没有办法时时都护着你,你叫我如何能放心下来?你知不知道我会有多担心?”
“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沈惊鹤一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臂,望向他的目光满是坚决,“梁延,你知道的。在这个时候,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待在皇帝的身边。”
梁延攥着缰绳的手骤然发紧,指节因太过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胸中虽然充盈着焦躁与担忧,然而他心下也明白,沈惊鹤之所以非要这么做的原因——
在大皇子逼宫的危急之际,能够出现在皇帝身边,甚至是率领着军队逆转败局。既是身为人臣的本分,亦是……一个多么不可放过的机会。
他的理智极为清楚沈惊鹤的选择没有任何差错,然而一对上他的眼神,心中的情感却都汹涌呼啸着高声抗议起来,不想见他置身于一丝一毫的危险之中,不想看到任何一分他会受伤的可能。
沈惊鹤侧首望了一眼目不斜视的士兵与副将,重新将目光转回看向梁延,语调冷静而果决,“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他们都在等你发出前进的命令。”
梁延深深闭了闭眼,按捺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挣扎再三,终于还是有些艰难地开口,“你……待在队伍中间。无论如何,保护好自己,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遵命,将军。”沈惊鹤笑了笑,立刻调转马头到队伍中间,一手紧紧握住身侧的长剑,神色坦荡。
梁延很快将情绪调整好,黑沉的双目望向鸦雀无声的士兵,一一掠过他们的面容。被他微冷眼神扫过的士兵无不神情一肃,将脊背挺得更直。
“众军听令!待启程后从前方街道直接踏过去,挡路者,杀!到时由禁宫东门进入,背绕到中门,再与金吾卫合力包抄乱军,所遇者,杀!此战只许胜,不许败,若有临战而退者,杀!”
“是!”
齐刷刷的吼声震荡天地。燕云骑中哪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将,早已将战争与杀伐当作了同呼吸吃饭一般自然的事情。面对禁宫方向远远爆发出的痛呼嘶吼声与兵戈相接声,没有人在脸上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惧色,反而在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等候着大展身手的时机。
“全军出发!”
骏马高高一声嘶鸣,在马蹄奔袭踏出第一步的时候,梁延就仿佛回到了飞雪连天的北境,凛冽而慑人的肃杀之气毫无保留从身上压迫性地溢散。
他黑沉沉的双目中再不见任何无关冗余的情感,仿佛只照得见血光与刀光,映得出枪影与剑影。腰侧的湛流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所向披靡的杀伐之气,嗡嗡地发出急促的剑鸣,期待着饮血长啸的那一刻。
不知是否同样被这股势不可挡的威势所迫,天上的冷雨渐渐地停了下来,唯有阴风仍旧怒号着席卷过长街深巷,送来隐隐约约的血腥气。
方才还如一潭死水般沉静的队伍忽然似熔岩炸裂迸发,翻涌咆哮着干云豪气,黑压压的军阵挟着朔气寒光一往无前地疾冲着,齐整的步伐如同轰隆战车一般碾过空荡冷寂的街道。鼓角悲壮,星河影动,军阵转眼就飞快奔袭过了长长的空街,疾驰向那被土袋堵住的必经大道。
没有人有任何的迟疑与停顿,短促的拔剑声纷纷在耳畔响起,无数剑刃的寒光将这片街道照映得宛若白昼。高蹄战马,剑履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