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来没什么,可焦昀本来就蹲着,他个头又小,所以看得很是真切。
虽说丑姑死了之后身体已经发硬,她的双手也因为常年浣洗衣物很是粗糙指骨宽大,手上的皮肤也是皲裂红肿,很是惨不忍睹。
因为她毁容,所以之前掐着脖子时,脸和手倒是一致没太注意到,可此刻衣袖滑下一截,从手腕为分界点,她的手像是干惯农活的,可她手腕上方的肌肤,却是莹白如玉,此刻透着死白的青,可即使如此,肌肤却是白皙滑润,像是常年经过精心保.养一般。
这种截然相反的情况让焦昀一时间有些怔愣。
他的反应被陶仵作和郎中看过去,等不小心瞥见,迅速转开视线。
焦昀也赶紧把衣袖往上扯了扯。
只是她衣服本来就是粗布,他动作太快,加上柏哥儿死死攥着,只听撕拉一声响,衣袖竟是撕破一截。
而本来已经要发疯的柏哥儿,突然被拽走的衣袖重新回到手中,他呆呆坐在那里,又重新恢复原样。
焦昀松口气,陶仵作他们也有些心惊胆战,生怕刚刚那一幕再次发作。
接下来衙役小心翼翼把白布盖在丑姑身上,只要不碰触到柏哥儿捏着的那一块,他都没太大的反应。
直到丑姑的尸体被小心翼翼避开柏哥儿抬走,柏哥儿依然跪在那里,无声无息的,视线落在前方,空洞无光。
焦昀心里难受,柏哥儿有多在意丑姑,昨晚上他就见识到。
这几日虽说柏哥儿也粘着他,可晚上心心念念的还是丑姑。
丑姑这个娘对柏哥儿来说,不仅是唯一在世的亲人,也是一种依赖寄托。他年纪小,被村里的孩子排挤,甚至欺负。
只有丑姑这个娘一心一意对他,后来焦昀穿来,只是帮他驱赶过一次,他就格外信任亲近他。
可如今,这个柏哥儿最在意的亲人没了。
焦昀难以想象昨晚上柏哥儿本来是怀着激动满足娘又回来的心情回来,可等再次睁眼醒来,看到的却是丑姑早就冰凉的尸体。
那一刻,他大概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彻底的,连最喜欢最在意他的娘也走了,是不是他被嫌弃了?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才让娘不要他了。
这种极端偏执的情绪彻底笼罩这个才不过六岁的孩子,所有的一切都重新垮掉,将他彻底淹没。
焦昀以前见过受到重大打击之下一蹶不振的成年人,更何况,柏哥儿是个孩子,打击之下更是无法自我拯救。
焦昀望着这样的柏哥儿,陪着他,不言不语,却用行动至少让柏哥儿感受到,还有人陪着他,至少,还有他这个玩伴不是吗?
婉娘站在外头瞧着,背过身偷偷抹了下眼睛,再转身就看到陶仵作站在她身后,谷欠言又止。
范里正是做的牛车从县衙回来,这时才姗姗来迟过来,得知情况也感慨,可如今丑姑是他杀,尸体要暂时抬到县衙。
那么,柏哥儿这个孩子的去留就成了问题。
如果柏哥儿是正常的,那留在村里几日各家接济一下也未尝不可,可情况是,柏哥儿现在显然不太对劲。
众人对视一眼,都怕万一孩子出了事,所以都不愿意插手。
婉娘回头看到陶仵作,却依然明白他想说啥却又不好开口,柏哥儿如今这情况能不能救回来还是个问题,昀哥儿与柏哥儿是唯一能说上话关系好的,所以陶仵作想让婉娘暂时收留柏哥儿几日,等查到凶手再商议柏哥儿去留。
可陶仵作想到婉娘只是一个和离的妇人,难以启齿,想着不然就带回衙门,他给先带着。
可偏偏他平时太忙,柏哥儿又是这情况……
婉娘放下擦拭眼睛的衣袖,如果是以前她和昀哥儿过得太过凄惨她还会迟疑一番,可这几日,每日都能赚上不少银钱,婉娘手里有了银钱也有底气,多养柏哥儿几日也不是问题。
更何况,她不怕沾染什么晦气,即使有,也是以前的日子那才叫晦气。
婉娘福福身,朝陶仵作和范里正道:“柏哥儿与我家昀哥儿交好,凶手找到前,先让柏哥儿住我家好了。”
范里正眼睛一亮,随后又是赧然,他这个里正,反而不如一个小娘子……可他家里人多,断然不敢随便带回一个。
陶仵作松口气,“焦夫人放心,这原本是县衙的事,等找到凶手,会按照情况贴补你家。”
婉娘随意摆摆手,“只是柏哥儿如今这情况……”
郎中这时开口,“柏哥儿的病,暂时交给我吧。”
众人诧异看去,看郎中说得不是作伪,齐齐松口气。
柏哥儿的去留解决,陶仵作看丑姑的尸体已经放到门口就要带离,他上前去,就要抱起柏哥儿。
结果,他这边刚一碰柏哥儿,本来呆呆坐在那里的柏哥儿突然再次像是发了疯,张嘴又像是小兽般开始啃咬。
众人倒吸一口气,“这……”别是刺激太大疯了吧?
这……好好一个孩子要是治不好,怕是要关进镇子十里外的疯人院的,那就彻底废了。
焦昀因为有之前一次的经验,在柏哥儿要上去咬到陶仵作时,快速伸.出手臂把手放到柏哥儿嘴边,婉娘也吓了一跳:“昀哥儿!”
不知是不是婉娘这一声昀哥儿提及的名字,让原本发疯不管不顾的小孩,却在利齿碰到焦昀的手腕的那一瞬间戛然停下。
众人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到,直到柏哥儿突然停下才松口气,这要是咬到官爷,这孩子怕是日子更不好过。
范里正也一头的冷汗,却没敢动。
焦昀鼻子发酸,柏哥儿果然还是对他有感知的。
他抬起的手臂没放下,另一只手却是牵住柏哥儿的手腕,声音很轻安抚哄道:“柏哥儿你娘还没吊孝回来哦,你只是做了一个噩梦,我们回去继续呆着等你娘回来好不好?你娘去吊孝路很远呢,但也在努力的往回赶,你要乖乖的,不然你娘回来会生气的。你看,这里是不是没有你娘?”
随着焦昀又轻又柔的嗓音,原本眼神无神的孩子,眼里终于有了点东西。
他僵硬着脖子,一点点转动,最后定在自己的手腕上,瞧着两个小小的手,让他终于想起有点熟悉,焦昀周身的气息也让他很是熟稔,安心。
最后,柏哥儿的目光落在焦昀的脸上,就不再动了。
焦昀苦涩一笑,勉强克制住鼻酸,继续耐心哄着,“我们回去吃米面皮好不好?可香了,浇上油辣子,等你娘回来,我们一起吃。让你娘也吃,一大碗,或者两大碗,你吃过的,很好吃对不对?”
柏哥儿望着他的视线却一直没再移动,焦昀握着他手腕的手也一直没松开。
他也回视柏哥儿,尝试着带着他站起身,柏哥儿虽然没再挣扎有更大的反应,却也没起身。
焦昀想着干脆伸开手想抱着柏哥儿离开这里。
可他个头小,跟柏哥儿差不多,根本抱不动。
但是一直留柏哥儿在这里根本不行,就在这时,眼圈红红的婉娘走进来,她用一个大的旧灰褂子整个包住两个孩子,蹲下,把焦昀抱了起来。
焦昀瞬间就明白她的意思,他则是使劲儿整个环住柏哥儿。
所以,眼前的情况,就变成婉娘直接将两个孩子给抱了起来。
因为有衣服撑着,婉娘平时又是下地干活惯的,还算有劲儿,两个孩子又瘦小,所以堪堪还是勉强给抱了起来。
陶仵作等人一直心惊胆战瞧着,他们想替代,却不敢再出手,生怕再惊扰孩子。
柏哥儿对婉娘和焦昀的抵抗不大,之前婉娘给两个孩子披上灰褂时柏哥儿没反应这也是他们最开始没太意识到孩子情况的缘由之一。
等婉娘艰难抱着两个孩子出来,所有人都没出声。
他们自己做不到多留一个孩子在家,可看到婉娘这个妇人却做了他们不敢做的,他们羞愧的同时又松口气。
陶仵作和范里正的媳妇儿范大娘是跟在后面一起跟着婉娘,生怕半路万一不稳掉下好扶一把。
陶仵作想自己来,但孤男寡女不妥,所以带了里正家的。范大娘年纪大了,心反而更软,瞧不得这种画面,眼圈一直红红的。
等到了焦家,婉娘把两个孩子放在炕上,范大娘主动揽下去生火的行当,婉娘拒绝了,压低声音:“大娘别忙了,火一直生着还没熄。陶先生你们先回吧,抓凶手要紧,我一个人能搞定。”
范大娘看两个孩子被被子裹着,只露出一个脑袋,柏哥儿坐在那里,扭着头呆呆瞧着昀哥儿,仿佛把之前对丑姑的执念转移到熟稔帮过他的昀哥儿身上。
好在是有点反应了。
范大娘擦擦眼,应了声。
陶仵作不敢多留,很快拱手作揖:“若是有什么事,尽管托人来县衙。”
等婉娘应了,陶仵作带着范大娘匆匆走了。
等人走了,婉娘望着两个小的,却是发了愁。
等两个孩子缓过来,她干脆去熬了点粥。
她和昀哥儿是吃过早饭的,只是不确定柏哥儿这种情况能不能吃。
等婉娘端着一碗粥进来,焦昀已经恢复过来后下了炕,他把柏哥儿用被子裹好,只露出一个脑袋。
等小心翼翼松手,柏哥儿只是视线随着他转,没出声,也没动静。
大概这里是之前出事时柏哥儿唯一熟悉的地方,柏哥儿精神放松不少。
焦昀松口气,婉娘看到这一幕,赶紧把粥端过来,她没立刻喂柏哥儿。
一则是太热,所以先放温一些;二则怕柏哥儿不让她喂会出现抵触,所以打算等下先让昀哥儿喂喂看。
焦昀等放温一些,就端了碗到炕边,他心里也有点忐忑,估计那汤勺搅动,边感慨道:“好香的粥啊,吃了长得壮壮的,柏哥儿的娘回来看到,肯定会特别欢喜,柏哥儿养得白白胖胖的,你娘也回来的更快是不是?”
等说话的功夫,焦昀把一勺粥喂过去,凑到柏哥儿嘴边,只是他却没动,依然直勾勾盯着焦昀。
焦昀有点头疼,这事情发展似乎有点微妙,柏哥儿不会把他当成他娘了吧?
焦昀赶紧把脑海里的想法给摇掉,“柏哥儿你不喝吗?不喝我可喝光了?等你娘回来就会发现瘦瘦的柏哥儿可不讨喜了哦?”
柏哥儿依然不动。
婉娘一直在观察,她想了想,“昀哥儿,要不你先喝一口?他是不是看到那些点心的毒,所以……潜意识有阴影了?”即使现在脑子不太清楚,却也记得这点?
焦昀想了想,喝了一口,果然,看到柏哥儿一直盯着他,之后,等焦昀再喂过去,他终于肯吃了。
第24章
焦昀松口气, 婉娘也是。
外头这时传来赶车大爷的声音,婉娘想起来之前忘了跟大爷说,赶紧出去。
赶车的大爷之前没来,他一大早就被范里正给喊起来去了镇里一趟, 这刚刚不久前才把范里正给重新拉回来,“小娘子, 你今个儿还去镇上吗?”
婉娘在迟疑, 两个小的这情况显然没办法去,可她早上已经弄了一百多份米面皮,若是不卖, 明天肯定不能吃了。
焦昀这时端着碗走出来, “娘, 你今个儿自己去吧,你已经知道怎么卖怎么收钱, 慢一些没问题的。我这几天在家陪柏哥儿, 等凶手找出来。”
本来打算这两天就换新品, 想想还是过几日等柏哥儿恢复再换好了。
婉娘想了想,到底是以后生活的家伙事, 婉娘咬咬牙应了, 让赶车的大爷等她一会儿。
大爷也听说婉娘留了那丑姑的遗孤,他对婉娘更加另眼相看,直接也帮她搬东西。
婉娘准备妥当,又给了邻居大娘几个铜板,让她帮忙照看一下。
焦昀送婉娘的功夫再回来, 就看到柏哥儿要从炕上起来,只是他跪得太久,膝盖青紫,差点直接栽下来。
焦昀赶紧把粥碗放在桌上,重新裹好,却不敢再乱动。
等喂完一碗,焦昀犯愁,以后这小崽子可怎么办?
郎中是午时左右过来的,拿了刚配好外用的药,以及熬好的药汤。
焦昀去开门,等回头看到药汤,有种不祥的预感。
可望着柏哥儿一直追随他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你一勺我一勺喝完了。
等涂膝盖上的药时,焦昀望着郎中挑眉看过来的视线,无奈,你涂一下我涂一下。
接下来两日,婉娘每日只做一百份,过了午时就早早回来照顾两个孩子。
县衙的人排查一番松郡村,并没有找到跟丑姑有仇到足以下毒把丑姑给杀了的可疑人。
陶仵作过来时,都是在婉娘不在时,大概知道焦昀也在关注凶手的情况,所以过来松郡村时,都会过来。
焦昀望着不远处独自坐在身旁呆呆的柏哥儿,想到曾经柏哥儿笑着的模样,心里不是滋味,听完陶仵作的话,他紧锁着眉头,不知为何,他脑海里总是会想起之前丑姑滑下的衣袖露出的一截手臂。
大概差距太大,以至于焦昀记忆犹新。
“陶哥哥,你为什么会觉得害死柏哥儿娘亲的是仇杀呢?柏哥儿他娘不是寡妇吗?”焦昀想不通。
陶仵作低咳一声,“丑姑关系简单,几乎不怎么出村子,除了之前去吊孝那次,几乎不出村子也不跟人接触。加上……她模样是毁容的,所以排除别的情况,只剩下仇杀。而且,派去打探的发现丑姑对范里正说的那户曾经收留她的人家是不存在的,所以,目前在查是不是丑姑……遇到什么难事才会撒谎隐瞒,而她的死会不会与她口中的吊孝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