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线温软,带着几分情事过后的粘,听得霍庭舟心头微痒,笑着应了一声,又忍不住低头亲他,说以后都这么叫。
秋岚说好。
在耳边的呼吸声平缓下来后,又在心里无声地叫了好多遍。
庭舟,庭舟,庭舟。
我这么叫你。
会不会让你也喜欢我一点呢?
[二十]
翌日醒来身边已经没人了,秋岚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昨晚好像直接睡在了霍庭舟的房里,顿时猛地坐起来,掀被下床,打算在其他人察觉之前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间。
不料一开门就撞上了守在外头的翠萍,姑娘脸上可没有半点儿惊讶,怀里还抱着要拿给他换的衣服,显然是听人吩咐过来伺候他起床的。
秋岚咬着下唇,侧身把人让了进门,看那衣服的样式还是他昨天在成衣铺里试过的其中一件,没想到这么快就洗好能穿了,心里又是惊讶又是止不住地泛甜,被翠萍打趣似的笑着看了许久,羞得他耳根子都红透,躲进卫浴关上了门。
幸亏这会儿时间紧,等秋岚洗漱完换好衣服便忘记要羞了,匆匆下楼吃早饭。管家候在旁边给他添粥热饺子,翠萍则跑上跑下,忙着给他收拾出门用的东西。
霍家虽是世代从戎,早年积累下来的祖业却也不少,如今多由旁系子弟管理,发展态势蒸蒸日上,因此财力一直保持在燕京十甲之内。霍老爷生前风流成性,但在吃穿用度上并不算奢侈,除去家里几位姨太太的日常花销外,买过最贵的东西就是停在车库那辆上过红牌的福特小轿车。
霍庭舟平日出门坐的是军区专门给他配的大吉普,因此这辆小轿车在霍老爷去世后便没了用处,连带着司机也险些被辞退回乡,今日终于捞到一份活计,态度殷勤得秋岚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抱着包儿坐在后座默默看窗外,一边听司机随口嗑叨,一边想等会儿见到杨先生要说些什么。
可惜打的腹稿没用上,刚进门就被管家带去了后院,让他对着那片开阔的空地吊吊嗓,练满一个小时才许休息。
这是学唱戏的基本功,以前在戏园时每日早晨都要练的,后来跟着霍老爷住进霍家,被姨太太们嫌吵骂得不敢再练了,直到最近才重新捡起来,估计是昨天让杨先生听出了问题,今儿便把他晾在这里好好练。
秋岚点头说知道了,手里的包让管家拿走放着,甩甩袖子就开始唱。
吊嗓讲究外松内紧,不光是喉咙处要用力,全身也要运动起来,边走边唱,让自己无论用什么唱腔、唱什么板式,都能保持长久平稳的气息和明亮通畅的声音。
起初杨秋延只吩咐他练一个小时,每隔几日就延长半刻钟,人也不露面,来了就让管家去接待,练够就让他自行离开,直到后来连续吊三个小时嗓都不觉得累了,杨秋延才正式开始给他上课。
以前师傅们教的都是原样照搬,有没有特色无所谓,只要模仿得像就算唱得好。杨秋延对这一套却不以为然,教导秋岚不光要把戏唱好,还要唱出属于自己的风格,让台下的观众被这出戏吸引的同时,也能深深记住藏在妆面下的那个人。
这一教便教了一整年。
直至第二年秋末,杨秋延受邀前往国外演出,经儿子游说后决定留下定居,并以自己的名义为秋岚办了一场演出,当作最后送给他的告别礼。
[二十一]
晚七点,军区六处的会议室依旧灯火通明。
“……都这时候了还管什么内鬼?当务之急是排查所有林庆洪可能藏身的地方,阻止他勾结洋人继续往外逃!”
“徐少帅此言差矣。之前几次剿匪行动都没能把鸿门帮的人铲除干净,就是因为咱们里面有内鬼把计划泄露了出去!现在连内鬼是谁都查不到,还想抓住林庆洪?做梦呢!”
“那好,你说要抓内鬼,怎么抓?把那天参与计划的人全都关起来审吗?那这儿还能剩几个人?等你查到内鬼是谁,林庆洪早跑到美利坚去了,还抓什么抓?”
“港口和城关不是已经封了吗?他哪来的路子还能出去……”
霍庭舟撑着头坐在主位上,被这些人吵得太阳穴隐隐作痛,摸出口袋里的烟点上抽了一口,示意他们接着商讨,自己先出去透会儿气。
会议室的门刚关上副官就过来了,凑近霍庭舟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霍庭舟略微颔首,在漆黑的长廊尽头快步下楼,转进拐角处一扇通往地库的暗门。
“司令,真不用我跟去吗?”副官追着他问,“我怕您一个人……”
“少说废话。”霍庭舟抬腿坐上吉普的驾驶座,嘴里还叼着烟,微弱的火星在黑暗中晃动,吐字却冰冷而清晰,“看好楼上那帮人,别让他们出来。”
“是。”副官应道,“戏院那边……”
“派个人过去说一声。”霍庭舟面无表情地发动车子,“等结束就送他回去,让他待在家里等我,别四处乱跑。”
副官垂首应是,目送着庞大彪悍的车身迅速驶入黑夜之中,然后匆匆转身上楼。
燕北军区的夜晚沉静肃杀,暗潮涌动。
有人心怀鬼胎,有人毅勇前行。
而燕南商区的繁华喧闹才正要拉开帷幕。
京城名旦杨秋延多年不曾登台,如今以一场演出宣布彻底退隐,登台的主角却另有其人,显然是想借此机会将观众的目光留给更有潜力的后生。
不过这后生着实神秘,无论是宣传画报还是新闻报刊,一概未透露过任何关于他本人的信息,既不知其姓名,也不知其长相,只说是杨秋延相中的角儿,甚至为此亲自排了这一出新戏,勾得戏迷们心头痒痒,开场前半小时便把观众席占满了,后面还陆陆续续来了好些人,见缝插针地挤在过道间站着,都想看看这角儿到底有多厉害,这戏又到底有多精妙。
离登台还有半刻钟,秋岚穿上戏服,顶着画好的妆面,一边对着镜子调整状态,一边在脑海里温习唱词。
直到房门被人轻轻敲响,他才回过神,对上那张并非期待中的脸。
“时间快到了,你准备上台吧。”
负责场务的小伙子咧着牙口笑,大概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以为是紧张,还很好心地过来拍拍他,说没事的,记得别看台下,演自己的就成。
秋岚很轻地笑笑,随对方离开房间。
他确实没去看台下,也没去想那个人,只记着故事里的自己,记着杨先生教过的话,竭尽全力地演完这一出戏。
乐声止,掌声起。
秋岚在久久不息的热浪中终于松了口气,也终于敢朝台下望去,在挤满了人的观众席里,看见那个唯一还空着的位置。
……霍庭舟没有来。
[二十二]
当晚的演出很成功。
各大报刊都争相报道了此事,短短一日之内,燕京满城便几乎无人不知这出由杨秋延亲自编排、在平安大戏院首次面世的《玉堂春》有多惊艳,顿时将那位不知名姓身份的旦角儿推上了舆论焦点。记者们见状立刻再接再厉,极力联系业界相关人士,都想邀请杨秋延做一期专访,以《玉堂春》作为引子,详细谈谈那位疑似其接班人的神秘后生。
可惜杨秋延谁也没答应,反而自己动笔写了一篇稿子寄给所有报社,要求他们以公开信的形式直接刊登原文。信上用寥寥数笔带过这位后生年少时的坎坷经历,着重叙述了自己与对方从相识相知到惺惺相惜的过程,并表达了对包括他在内的所有新人以及业界的一点期望和祝福,最后申明自己系因身体抱恙才退出戏圈,恳请大家莫要听信一些捕风捉影的谣言,多多关注圈内年轻优秀的后辈。
这封公开信写得情真意切,尽管杨秋延未明言自己与秋岚之间的关系,但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欣慰与赞许,任谁看了都得夸一句师徒情深。
当然,对于秋岚曾被霍老爷买下纳作姨太太一事,杨秋延也没有刻意在信中隐去,只是添油加醋地控诉了霍老爷仗势欺人的行为,并直言若非耽误了这一年时间,恐怕秋岚会成长得比现在更出彩。其护短之意昭然若揭,引得众人纷纷同情起这位险些被断了前程的后生,不仅成功洗脱秋岚早两年被骂成兔儿爷卖屁股的丑闻,还为他博得了一个敢于向强权抗争的好名声。
毕竟在他们寻常百姓的眼里,只要秋岚没被霍家赶出来,就得继续受霍家的压迫——霍老爷死了还有个儿子霍庭舟呢,如今他能够登台唱戏,必然已是竭力争取才得来的结果。
这事儿在燕京闹了几日,秋岚倒没太在意,带着杨先生留给他的戏班子到处演出,每日午晚两场,结束后由司机开车接回霍家,上楼经过那间空荡荡的卧房时会忍不住看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洗漱睡下,在一个个光怪陆离的噩梦中等待翌日早晨的到来。
他不知道霍庭舟去哪里了。
从登台那晚开始,人就没再回来过。
可能是在军区忙着,可能是出差未归……也可能是有了新欢。
他不敢多想,每日一闲下来便开始提心吊胆的,仿佛有把刀悬在了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
于是只能拼命给自己找事做,吊嗓、背唱词、排戏,想下一出戏要怎么排,想下一场要在哪里唱,把所有空余的时间都填满,逼自己拿出最好的状态登台,留下不好的情绪在夜里独自煎熬。
连续唱了五天后,戏班子的头儿终于来找他要假,说大伙儿有些吃不消了,想休息两天再继续。普通戏班子大多是三天登一次台,像他们这种正好赶上趟儿的,五天连演十场也实属少见,秋岚没怎么坚持便应下了,还自掏腰包给他们每个人都打了赏,说是不算进月钱里的,让他们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翌日再来戏园已经没人了,回家的回家出去玩的出去玩,瞧着有些冷清。
秋岚坐在院子里发了会儿呆,闲得无聊,便拿起扫帚在院里一边吊嗓一边干活儿,打扫完又蹲在墙边逗那几只过路的流浪猫,给它们喂了些吃食。中午到隔壁面馆叫了碗牛腩面,吃完没回戏园,也没叫车,一个人慢吞吞地往霍家大宅走。
他脑子里乱哄哄地想着事儿,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觉这辈子都没走过那么远的路,进门时累得双腿灌了铅似的,被翠萍扶着回房躺下,也没吃晚饭,裹着被子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比前几晚好些,虽然还是做了噩梦,但至少不是被梦吓醒的。
“睡了吗?”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得有些不真实的温柔。
秋岚没睁开眼,感觉被人从身后抱住的时候也没动,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说睡了。
霍庭舟又笑。
不知是单纯的心情好,还是笑他谎话太天真。
“怎么躲到这里睡了。”霍庭舟搂着秋岚往自己怀里靠,得寸进尺地啃咬那片雪白的后颈,留下深红色的吻痕,另一只手则隔着布料揉压他胸前的乳尖,“一个人在那边睡不惯?”
他指的是自己那间大卧房。
这一年多以来两人都是睡在那边的。
“没……唔,没有。”秋岚呼吸有些乱了,挣扎着拉开霍庭舟的手,语气却还算平稳,“你别这样……我不想做。”
“怎么了。”霍庭舟动作稍缓,但吻仍旧落在秋岚的颈和脸侧,像是撩拨,又像在耐心地哄,“还在气我那晚没来看你唱戏?”
[二十三]
秋岚摇头说不是,但也没有纵容霍庭舟继续往下做,反手轻轻推开他:“我很累……不做好不好?”
秋岚的声线天生温软,此刻带着几分刚睡醒的粘,语气也不怎么强硬,霍庭舟便只当他是欲拒还迎,嘴里哄着说好,手却摸到他的衣襟开始解上面的盘扣。
“庭……霍庭舟!”秋岚忍不住又推了霍庭舟一把,和方才不同,像是使尽全身力气的样子,咬着牙让他别闹了,“……我真的不想做。”
这点儿抵抗于霍庭舟而言根本不痛不痒,换作平时可能连他的手臂都无法挣脱。
可今日不知怎的,霍庭舟被推开后却久久没有动静,直到秋岚想转头去看,才发现霍庭舟已经按着腹部下床走到门边,笔直地背对他站着,只留下一句“那你好好休息”就离开了。
房门被重新关上。
秋岚闭了闭眼,把脸半埋进枕头里,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大概是因为先头睡过一觉了,这次入睡变得格外艰难,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至夜半才勉强睡着,梦里仍像前几日那样全是不好的东西,被吓醒时天也才刚亮而已。
初冬的清晨寒意渗人,秋岚没急着起来,蜷在被子里往窗外看。
等到外面传来下人们走动的声响,他才慢腾腾地翻了个身,掀开被子下床去洗漱。出来时顺手拉了窗帘,打算换身衣服。等换完再拉开却看见楼下院子里停着辆车,很快便有人从屋里出来,提着医药箱匆忙上了车。
那是一道很眼熟的身影,秋岚在养病期间几乎天天见到,因此即便隔得有点儿远,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是霍家的私人医生宋启笙。
能大清早把宋医生请来的,除了霍庭舟之外,秋岚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是生病了吗?
秋岚忽然想起昨晚霍庭舟出去前,那个用手捂着腹部的怪异姿势,只觉越想越担心,于是开门把翠萍叫了进来,问她霍庭舟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