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争打量着楚江离的神色,辩解道:“殿下可不笨,上次不是还写了首诗准备送将军么?奴才看了,写的真好。”
他一个粗人也不知道怎么夸奖那首诗,只知道说好,反正他也不懂那诗的意思,大抵猜得出来是情诗,毕竟是送给将军的么!
路瑾胤蓦地一下红了脸,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他对上楚江离惊诧的视线,马上移开了目光,又羞又愤,急道:“聂争!你怎么这么讨厌,孤……孤没让你现在说!”
聂争心知自己惹祸,连忙紧紧闭上了嘴,路瑾胤委屈极了,自己的秘密被人提前窥晓便罢了,那人还是他最心爱的楚楚。
他欲盖弥彰地伸手捂住楚江离的耳朵,一双温润的眼睛盈盈望着楚江离,“月明,你刚才什么都没听见,都没听见,好不好?”
殿下也有自己不想为人知晓的秘密了,他下意识忽略了自己那丝隐秘的失落,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些新的期待,近期的种种迹象表明殿下也会长大,既然如此,那么迟早有一天殿下能担起一国之君的重任,成为一代明君。
尝祭的衣服很快就被内务府的小太监送来了,楚江离知道宫中的规矩,赏了点银锞子,那小太监本来战战兢兢地,见了银子眼睛忽而一亮,却没收,整个人直接跪了下去。
楚江离有些不明所以,眉间浅浅一道沟壑,只见小太监跪在地上拼命磕了几个响头,聂争打量着楚江离的脸色,忙去扶他,小太监伏在地上不肯起来,聂争无奈地劝他。
小太监转头扑在楚江离脚边,嚎啕大哭,眼泪鼻涕流了满脸,楚江离眉间沟壑更深了几分,小太监尖利的声音刺得他耳膜发疼,在哭嚎之中,他倒是听清了事情的由来。
小太监是边疆的难民,他们那个村子全被赤奴人屠尽了,他那时还不懂事,在外村同小伙伴玩耍,一回家便看见尸横遍野,他独自跪在尸体中哭了一天一夜,后来一路逃难进了京,没钱吃饭便将自己卖进宫中。
小太监以头抢地,撞得额头出现了血色,他胡乱抹了把脸,哑声道:“将军,您是我的大恩人,您是大夏的救命菩萨!”
楚江离低声道:“我不是。”
小太监一愣,没想明白楚江离的意思,楚江离探究的目光映进他眼里,补充道:“大夏的救命菩萨,我当不起,大夏的救命菩萨应当是祖皇帝,而不是我。”
“打赤奴,是皇上让我去的,你要谢也当是谢皇上。”
小太监呆呆地张着嘴,半天反应不过来,聂争抹了把汗,转身又看见路瑾胤一个人站在门口,抿着唇一副不愉的样子。
楚江离握住小太监脏兮兮的手,将银锞子放与他的手心,一字一句道:“若真想谢我,那就离东宫远些。”
小太监的手被攥紧了,他听见那清冷的声音敲打下来,骨子里冒出丝丝寒意,他终于明白镇远将军为何能杀敌三千了。
他哆嗦了一下,惶恐地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管身上的脏污,跌跌撞撞便跑了出去,聂争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他怎么跑了?”
楚江离转身朝路瑾胤走去,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大概急着回去尽忠吧。”
聂争一顿,敛眉抱紧了手中的祭祀礼服。
入眼是一片荒凉的黄草地,远处的树林里不时发出两声乌鸦的哀叫,时雪躲在一边的树上,喃喃道:“到底是派谁来和我见面?小爷我等了三天三夜了,再让我等下去,小爷干死他!”
他转念一想,莫不是百里飞传错了消息,他咬着牙,深吸了一口气,干百里飞,那还是算了吧!
他已经等的不耐烦到了极点,整张脸皱在一起,无聊到开始背百里飞狗屁不通的诗集,一双腿在树上荡啊荡的。
伊力亚斯骑在灰色毛驴上,一双灰绿色的眼睛四处张望,怎么也没找到传说中的接应人。
正当这时,他听见不远处传来模糊的人声,他随意找了棵树把毛驴的绳子捆在树上,循声而去,钻过一片半人高的草丛,便听见那声音愈发大了起来。
“芙蓉如面柳如眉,香臂半露云鬓垂……”
伊力亚斯:“……”
高坐在树上的时雪总算没再念百里飞写的香艳诗集,他低头看了伊力亚斯一眼,嘀咕道:“赤奴人?”
伊力亚斯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脊背腾升起一片凉意,他警惕地看着时雪,时雪圆圆的娃娃脸展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颜。
只见时雪那一口白晃晃的牙在日光下闪烁着森森冷意,唇间微动,披着一张可爱的脸却说出那样悚人的话,“赤奴人,应该是中暑了,那就杀了吧。”
伊力亚斯:“……”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现在应该是深秋。
时雪从树上蹦了下来,手已经摸上腰间淬了毒的匕首,歪了歪脑袋一步步逼向伊力亚斯,“我会尽量给你一个痛快的,啊,别怕。”
伊力亚斯定了定心神,按捺住内心的那一点恐惧,咽了咽口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惑心术对上他们兄弟几个都不太管用,他刚才逼着自己直视时雪半天了,时雪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是用一种看待宰牛羊的眼神盯着他,怪瘆人的。
“等等!”他看了看时雪的表情,努力地盯着时雪,半晌后,时雪舔了舔虎牙,不怀好意地看着他,“怎么,好了吗?”
时雪握着匕首,围着伊力亚斯慢慢踱了一圈,手中的匕首刃尖轻轻划开了伊力亚斯腰间的衣服,他看见裸露出来的那一块白的发光的皮肤,忍不住发出啧啧感叹。
伊力亚斯身体都紧绷了起来,他可以跟楚江离谈条件,但是面前这个人,明显就是一个疯子!而且还是对自己有很大恶意的疯子!
他打了个哆嗦,疯子是最难打探内心的,他也把握不准时雪下一步会做什么,声线都忍不住发抖,“我,我不是你的敌人,你知道的。”
时雪拉长了音调啊了一声,慢悠悠收回匕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他嫩白纤细的脖子,伸出手在上面比了比,又不甘心地收回了手,他背过身去,“我当然知道。”
“百里飞说,来了个赤奴的美人,会魅惑人心,”他猛然转了回来,仔细打量着伊力亚斯的脸,撇了撇嘴角,“我看也不过如此。”
伊力亚斯:“……”
自从他来了大夏后,自己的惑心术就屡屡失败,他现在又无端被人讽刺,只觉得内心十分受挫。
他从未觉得自己脾气这么好过,笑道:“那是自然,毕竟见过楚将军的人都不会对我这种姿色有兴趣。”
时雪忽然看向他,一双圆眼睛闪烁着不明的光,“你还见过我大哥?”
时雪冷笑一声,“我倒是小瞧你了。”
伊力亚斯不想再说废话,低声道:“我们还是聊聊正事吧。”
他从胸口摸出一张信,低声道:“这是我从三王子府中摸出来的临摹稿,应当是给朝中某个大臣的,我不了解你们的官位,文绉绉的句子也看不太清明。”
他顿了顿,接着道:“他们经常夜聊,因我身份特殊,也不会与我去说那些,最近三王子府中多了许多闲杂人等,想来应该是杀手,恐怕最近他们是要有动作了。”
时雪接过信,洞察的目光紧紧黏着伊力亚斯的脸,他不慌不忙地拆开信扫了几眼后,脸色忽然大变。
他深吸了口气,咬着牙道:“这是真的?”
伊力亚斯笑了一下,“当然。”
“如果你骗我,你知道你的后果,我有一百种不知不觉将你杀死的手段。”
伊力亚斯应声道:“还望尽快递送到将军手中,大事可耽误不得。”
“用不着你说。”
第23章
几声虫鸣忽然点破深夜的寂静,楚江离眼睫微颤,片刻后猛然睁开了双眼,他无奈地看着眼前的喉结,轻轻挣动了一下,只是路瑾胤将他圈在怀里,搂得死死的,他根本毫无办法。
楚江离伸出手抚上路瑾胤的下巴,轻轻挠了挠,路瑾胤在梦中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松开了梏着楚江离的手,摸了摸下巴。
楚江离这才得以逃脱,他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了起来,顺手抚平路瑾胤眉间的沟壑又落下一吻。
若不是尝祭即将到来,宫中森严,除了采买太监,其余人等一切禁止出宫,他就自己出去找伊力亚斯了。
不过时雪去,倒也可行,只是时雪那不定性的性子,指不定又要闹出些什么来,不过除了时雪,恐怕也没有个靠得住的人能把信送进此时的宫中。
他幽幽叹了口气,轻轻掩上了内室的门,刚一转身,便见一人无声无息站在他身后,他倒是没被吓到,那人却已经开始失望了,时雪一双圆圆的眼睛映着他苍白的脸,瘪着嘴道:“大哥,你太没意思了!”
楚江离摇了摇头,哼笑一声将他推开,自顾自走到桌边坐下,倒了杯茶,“那如何才算有意思?行侠仗义,惩恶除奸?”他顿了顿,眉眼一弯,眼中秋光盈盈,透着月色又多了几分柔和的笑意,“最好再劫富济贫,多偷几件李太傅的画,是吗?”
时雪一时没摸清楚江离究竟是找他算账还是开他玩笑,心下一凛,咧开一口白牙,酒窝深陷两颊,陪着笑脸道:“不不不,大哥,大哥这样就很有意思了。”
楚江离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忽然话题一转,“见到人了?”
时雪点头:“见了。”
“你觉得如何?”
时雪嘿嘿一笑,“大哥,你没给他下药吧?”
楚江离听他这邀功的语气,顿时头疼不已,却也知道时雪好心,无奈道:“你用了什么药?”
时雪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还能什么药呀,当然是古神医的‘那个不痛,月月轻松’啊。”
那药本名叫痛筋宝丹,每个月要吃一上一回解药,否则那个月的月圆之日定要痛得死去活来,如筋脉尽断,结果在时雪这个不正经的嘴里变成了这个样子。
楚江离半晌无言,只能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时雪忙道:“哎,大哥,那是因为你太善良了,上次那个哈丝娜……”他刚一张嘴,眼见楚江离脸色晦暗下去,他生生止住了话头,含混过去,“大哥,你就是太善良了。”
楚江离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过于善良,还是他太轻信于人,太自以为是了,以为什么都牢牢掌控在手心。
只是这次那伊力亚斯确实是掌控在他手心,伊力亚斯的目的很明确,他从那双充斥着仇恨的双眼中看得分明。
在他帮伊力亚斯达成目的之前,这个人还是可以信上一信。
时雪见楚江离不再言语,知道自己失言了,抿着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他小声道:“大哥,快看看吧,这次真的是大事。”
楚江离接过信,眼波上下一扫,顿时脸色忽变,他攥紧了手中的信,眼中浓稠的夜色翻滚,一时间空气陷入了诡谲的安静。
时雪知道此事重大,也不敢贸然出声,就看着楚江离的手越攥越紧,他想不出好的法子,斟酌了好一会儿,提出了自己觉得最合理的解决方法:“大哥,要不,让百里飞半夜摸进那个人家把那个人给杀了?”
楚江离额间青筋一抽,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低声道:“朝廷重臣突然被人杀死在家中,这会在朝中引起多大的恐慌知道么,何况他位高权重,家中早有防备了,是那么好杀的么?”
时雪嘟着嘴巴,眼神乱瞟,视线一下子便被某处吸引了,心不在焉道:“那怎么
办呢?”
楚江离垂下眼,两指摩挲着那薄薄的信纸,沉声道:“先替我派楚穆盯着那人的府邸,看是否有异动,确定这封信的真实性,还有三王子府,也要派人盯着,殿下的事情就交给我。”
时雪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上面,恍惚了半天,忽然回神,“好。”
楚江离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只见他的视线胶着在墙上的一副美人图上,他侧头扫了一眼,脸上不禁流露出一了一丝温和的笑意,“好看么?”
时雪呆呆地点头,他仿佛被吸引了神魂,一步步向那幅画走去,他仰起头看着那画中仙,白皙如雪的皮肤上一点瑕疵也没有,乌发如云,女人低垂着眉眼,望着停在指尖的蝶,浑身散发着柔和妩媚的气息,而她头上歪斜的凤冠点名了女人的身份。
时雪从没见过端顺皇后,他一直听说云贵妃是美人,却没想到早逝的端顺皇后更美,他眨了眨眼,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大哥,这画能……”
楚江离断然拒绝道:“不能,不必再说。”
时雪瘪着嘴,想了一会儿,又笑嘻嘻地扯着楚江离的袖子摇了摇,“我拿风月馆的膏脂跟你换,我再答应你一件事,我保证做到!”
楚江离视线落在时雪信誓旦旦的脸上,“那膏脂便罢了,答应我一件事?什么事都可以么?”
时雪赶紧点头,“是啊,什么事都可以!我时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楚江离摩挲着手指,思考片刻,道:“好,想要么,过几日再来取。”
时雪不疑有他,喜不自胜道:“大哥,从今往后,你说东,我绝不往西!”
说到底,兄弟三个,时雪向来只听他话,他本来说东,时雪便不会往西,只是偶尔时雪调皮,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
他打发走了时雪,又回想起了信中所述,如果信中所述为实,那么尝祭当日他们便要动手了,里应外合,可真是天衣无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