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官们皆以楚大将军为首,本就讨厌那些迂腐只会用酸笔杆子参他们的文官,更是对大皇子的亲事嗤之以鼻,而以大皇子为首的文官却也面上无光,这种借着宫宴享受太子成亲相等礼节的事情,本朝以来还不曾有过。
当然也有些溜须拍马的人,还没到日子便定了贺礼送到谢府去,当然有多少是借着贺礼的名头行贿便不得而知了。
百官皆到了殿中等待,不知为何大皇子迟迟未来,皇上坐在高位上,眼见着日头高了,手指敲击着金龙扶手,眼睛半眯着看向空荡荡的殿门外。
瞿霜云半只手臂慵懒地撑着脸颊,又抬起一只手掩住嘴打了个呵欠,浓密的睫毛簌簌抖动,唇角不经意地向下撇了撇,“陛下,接亲怎么拖了这么久,再不来便要误了好时辰了。”
路安岩忽然看了一眼安妃,安妃被这样一瞧,身子一下坐直了,发间的步摇乱颤,她眼睛向上瞧着路安岩,嘴唇抿着低微地笑了一下,“回,回陛下,可能,可能是路上被什么耽误了。”
路安岩幽深的瞳孔中映不出她的脸,只随意地看了她两秒便移开了目光,他的声音随着
敲击扶手的节奏,一字一句落在人心上,敲得安妃的心越来越沉,“看来大皇子还是不太满意这门婚事。”
安妃心一凉,便要开口解释,门外一声一声吟唱传递进来,门口的太监也顺着前面的人,吟唱道:“迎亲队列回宫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门外的乐声越来越响,路瑾胤好奇地探着头去看,眼见着大皇子牵着一女子的手慢慢踏上台阶,他疑惑道:“为何大哥没有乘坐辇?”
楚江离低声解释道:“礼制不合。”
路瑾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视线又落在新娘脸上,那新娘金色珠帘挡住半张脸,一双水光潋滟的眼露在外面,眼睫垂着似羞似怯地望着绣花鞋面。
“嫂嫂真好看。”他由衷地赞叹了一句,寂静的殿内,那声赞叹格外清晰,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路瑾胤的身上。
他张了张嘴,看着这些人,一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便以为自己当着楚江离的面夸奖别人好看会让楚江离不高兴,于是赶紧补充了一句,“不过还是孤的太子妃最好看。”
路瑾齐微微变了脸色,又看了一眼高座上的皇上并未开口,便忍了下去,皇上却来了兴致,意味深长地看了楚江离一眼,道:“太子和太子妃倒是琴瑟和鸣。”
楚江离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他捏了捏路瑾胤的手心,便低声道:“新娘成婚这天定然是最美的,太子是偏心臣,才会如此说。”
谢家二小姐闻言,偷偷抬起眼瞧了楚江离一眼,这一眼不打紧,她直接愣在了原地,片刻后,她又飞快地垂下眼睫,抿紧了唇,被金色珠帘遮住的面容隐隐泛红。
路安岩轻轻拍了拍手,便算是结束了刚才的事,安妃曲手掩去唇角的得意,这个儿媳她是满意的,虽然是个庶女,却也是首辅的庶女,地位自然非其他家的嫡女可比,而且听闻此女才貌双全,只是颇喜欢参加那些文人的诗会,让她有些不喜。
毕竟女子么,参与那些抛头露面的活动做什么,就该同娘娘们,高门贵妇们喝喝茶赏赏花,多为自己经营一番。
这样才能帮助到自个儿的大皇子,不是么?
礼节一轮轮进行下来,路瑾胤又看了那新娘几眼便失去了兴致,他捏着楚江离的手指,掰成了不同的模样,玩得兴致勃勃,他看着那只瓷白的手心覆着的薄茧,心思一动,便将手捧在唇边想咬一口。
楚江离一愣,忙抽回了手,低声道:“怀冰,别闹。”
路瑾胤哦了一声,下巴直接搁在了方桌上,他哀怨地看着楚江离,手指一下下地戳着楚江离紧致的腰腹,楚江离却不再理会他,视线一直有意无意地落在那角落的几个太监身上。
楚江离做的很隐蔽,那几个太监并未发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眼见着快成礼了,身形忽然一动,楚江离身体顿时绷紧了,那太监却只是抬起袖子露出里面干瘦的胳膊摸了下头上的帽子。
而门口的太监的帽子却倏然被一支长箭钉落在柱子上,长发直接散落下来,衬得那太监的脸煞白一片,那太监眼睛瞪大了,一下子瘫软在地,往门后躲。
这支箭还并未引起所有人的注意,而下一支箭直接朝殿中两人飞来,所有人发出一声惊呼,路瑾齐猛地将谢家二小姐扑到在地,那箭擦着路瑾齐的手臂狠狠扎进了一侧的柱子里。
楚江离低喝一声“聂争”,便马上从位置上跃了出来,他抓住路瑾齐的手臂便将人往一侧甩去,谢家二小姐早就被吓得花容失色,脸上的珠帘都掉落下来,露出整张脸。
胆小的文官们早就皆伏在桌下,捂着脑袋,簌簌发抖,而武官佩剑已交,此时也只能躲避那些飞来的利箭。
门口把手的禁军纷纷跑了进来,而那几个行刺的太监早就趁乱隐进宫仆之中,乱作一团,不知是
谁又连射了几支箭,目标都不是高座的皇上,而是那些武官。
楚江离捏着新娘的手臂将人送进了禁军身后,便夺了其中一个禁军的佩剑,眼睛如狼瞳泛着冷光,他扫过全场乱糟糟的人群,忽然一顿,肌肉绷紧直接朝一个方向疾跑过去,那太监刚被他抓住,还不等他的剑架上人的脖子,便头一歪,嘴中冒出黑色的污血。
死士。
楚江离咬着牙,又连着揪出了两个太监,皆是如此,一落入他手中,那太监便咬碎牙中毒药自尽。
武官们也发现了自己被刺客针对,皆混进文官之中,让人难以找出自己,皇上和妃嫔早被涌进来的禁军挡在身后护了个严严实实。
路安岩脸色沉如锅底,他实在没想到这些刺客如此猖狂,尝祭过后不到半年便策划了第二次刺杀,而且这次的目标很是明确,便是那些能上战场打仗的武官的命。
路安岩沉声道:“把在场所有的太监都押起来!一个都不放过!”
万福安一怔,迟疑了两秒,马上高声道:“捉拿在场所有太监!无论生死!一个不留!”
楚江离没想到路安岩会下这样的命令,眉头一皱,他身体还没动,其他的禁军便已经开始了动作,太监们颤颤巍巍围成了一团,在禁军们的刀下簌簌发抖,有的甚至已经哭嚷起来,空气中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尿骚味。
第42章
眼见在场所有太监都瘫在地上,两腿抖得像筛子,文官们松了口气,闻见空气中的尿骚味,掩住了口鼻,开始小声议论,几人不屑地瞧着地上的太监,偶尔能从中听见“阉人、废物”等字眼。
武官们手中还握着佩剑,身体也很快松懈下来,将佩剑扔在了地上,楚江离望了殿侧一眼,路瑾胤捏着自己的袖子,眼巴巴地坐在原位看着他。
顿了顿,径直朝路瑾胤走去,路瑾胤一见他过来,清澈的瞳孔闪过一丝欢喜,抿着唇想有所动作却有小心翼翼地看了高座上的路安岩一眼,老老实实地坐好了。
聂争同太监们一起被捉拿起来,即使刚才护主也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楚江离皱着眉,正要开口向皇上求情,他记得那些太监的脸,待他一一辨认,便能放过其他无辜的人。
只是他还尚未开口,太监中便爆发出一声尖叫,眼前寒光一闪,一只巴掌大的小刀正朝这边飞来,楚江离背对着那刀,却听闻风声一动,心中一凛,快步向前捉住路瑾胤的肩膀将其按了下去,路瑾胤陡然睁大了眼,眼见楚江离就要以身为盾挡下那一刀,而路瑾胤不知道哪里来的巨力,竟然将他掀翻了下去。
路瑾胤的动作出乎楚江离意料,他完全来不及反应,瞬息之间,便被路瑾胤死死压在身下,路瑾胤身体忽然一松,直接扑倒在他身上,路瑾胤的鼻尖抵着他的,灼热的呼吸缠绕在一起,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慢慢散开。
路瑾胤眉间紧紧锁着,痛苦地半阖着眼,神情困顿,声音软得像含了糖,他有气无力地楚江离耳边道:“楚楚,孤说话算话,说要保护你,定要保护你。”
路瑾胤艰难地喘着气,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嘶地一声倒抽一口冷气,楚江离瞬间脸色大变,路瑾胤见状又慌忙补充道:“孤,孤不痛,楚楚吹吹就不,不痛了。”
待楚江离明白发生什么事后,他的指尖泛起凉意,血液渐渐凉了下去,一瞬间整个人似乎都被抽空了,逆流顺着血管从指尖慢慢淌到了四肢百骸,一直蹿进他的心脏,他浑身绷紧了,每一块骨骼移动都能听见咔咔的声音,他的手难以抑制地颤抖着向身上人的身后探去,温热的液体侵占了他所有的视线。
红。
大片的红,像开了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这是属于战场的颜色,这是属于楚江离的颜色,唯独不该属于路瑾胤。
楚江离翻身起来,把路瑾胤紧紧搂在怀里,胸腔颤动,他的肩膀猛烈地抽搐,痛苦地悲鸣藏在喉咙中,胸腔里的剧痛让他难以出声,而路瑾胤却无法再安慰他了,路瑾胤已经晕了过去。
楚江离死死地咬着牙关,紧得两腮的肌肉绷紧了,脑子中的神经绷成了快要断裂的弦,他嘴唇翕合着,灼热的呼吸喷在路瑾胤白白净净的脸上,路瑾胤好像只是睡着了,安静地闭着眼,只是苍白的脸色看出他不佳的状况。
禁军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捉住那个趁乱行凶的太监,皇上沉着脸,如鹰隼般的眼睛中深暗的情绪陈杂在一起,他忽然狠狠拍了扶手一下,声音中的怒气震慑住了所有人,除了楚江离,“把他活捉,不许让他死了!”
那太监正准备咬碎牙齿中的毒药,下颚被人一抓,嘴里塞进了一只手,完全无法合拢,肖寒抽了口冷气,他粗壮结实的手臂塞进那太监嘴里,太监也是狠,差点给他咬掉一块肉下来。
“太医。”
一声颤抖的声音低低地传来,乱成一团的殿中并没有人注意到。
“叫太医!”
楚江离眼眶猩红,纤长的睫毛黏在一起,像被露水打落的苍白的花,他的肩膀兀自**着,两条瘦削的手臂紧紧抱着怀里的人,胸腔里压抑着深沉的悲痛,“叫太医啊!”
所有人迅速反应过来,混乱成一团的大殿
内所有的武官皆围了过来,他们蹲在路瑾胤身边却不敢动那刀,那把刀正插在路瑾胤背心,插入身体两寸有余,鲜血慢慢沁透了路瑾胤身上月白色的长袍,楚江离避开那伤处,将人从地上抱了起来,楚震河急急赶来见了那伤处也是沉默。
那伤处所在位置实在危险,也不知是否伤到内脏,楚江离忽而抬起眼看着楚震河,声音却一直发颤,他眼眶中雾气翻涌,泪珠滚滚,“爹,殿下会没事的。”
他不知道是说服自己还是在说服他人,大颗大颗湿凉的泪珠落在了路瑾胤脸上,他慌乱地去擦,却越擦越多,楚震河脸色变了一变,沉声道:“注意你的身份,成何体统!”
楚江离用力地闭了闭眼,再望了楚震河一眼,他深吸了一口气,嫣红的唇翕合着,半晌才吐出一句,“知道了。”
待皇上走下高台时,他脸上再无破绽,只是手指紧紧钳着路瑾胤的胳膊,就快陷进肉里,路安岩脸色难看至极,声音沉得像寺庙的钟声,“此事定会严查,朕不会让太子白白受伤。”
楚江离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是,陛下。”
老态龙钟的太医被肖寒背着颠颠地跑进了殿里,那太医被颠得头晕眼花,一闻到浓郁的血腥味,整个人都精神了,他眯着眼睛视线落在路瑾胤身后的刀上,他伸出手指小心地扒了扒伤口,身边的医童见状,连忙拿出剪刀,将那一块布料剪开,伤口这才真正暴露在众人眼前。
楚江离顿了一下,低声道:“陛下,让殿下去侧殿吧,那里清净些,便于太医为殿下看伤。”
路安岩冷冽的目光在周围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回到路瑾胤身上,肖似端顺皇后眉眼的那张脸,让路安岩片刻晃神,“去吧。”
楚江离抱住路瑾胤,脊梁挺得笔直,只有他自己知道,倘若别人从他手中接过路瑾胤,他发软的身体恐怕便要跪在地上。
路瑾胤背朝上趴在偏殿的床上,房内只剩下了楚江离和太医医童三人,其余人等都被拦在了外面,太子受伤这件事对于某些人来说,是个大好机会。
太子的伤势,知悉的人越少越好。
太医手中拿着一瓶烈酒沾在棉纱布上便要往伤口上涂,楚江离以前还没这么细致过,他受伤便是直接将烈酒浇在伤口后随意地缠上布条,但是让他见别人为路瑾胤治伤,他总忍不住补充几句,“太医,轻点。”
老太医手中动作一顿,诧异地看了一眼他,便点了点头,“是,臣会小心的。”
值得庆幸的是,那刀没有伤及内脏,只是深入皮肉,而不幸的是,伤口汩汩冒出的污血象征着,这刀上恐怕有毒。
老太医握着那把被拔出的刀,银箔蹭过刀面,片刻后,银箔便渐渐发黑,老太医脸色隐隐发白,而楚江离看着这一切,难道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他咬着牙,道;“这毒能解?”
老太医面色沉重,停了一会儿,道:“老臣见识尚少,学艺不精,无法辨认出此毒。”
说罢,老太医便跪了下去,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声音开始颤抖,“老臣罪该万死!”
楚江离仿佛被人抽去了全身的力气,他猛然跌坐下去,手指紧紧攥在一起,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地扣进手心的肉里,疼痛一丝丝从掌心放大,慢慢传递到心脏,痛得他难以喘上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