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缘巧合罢了。后来在血狱秘境里,雨桐拿出了那枚龟壳,听了他说的话,我才明白过来,其实那女人早就拿到龟壳了,只是一直瞒着我。”
归无涯叹道:“她最开始不告诉你,是想你多去大宁宫找她几次,最后不告诉你,多半是为了报复你。只可惜她剃头担子一头热,谢城主你又冷心冷情,你只把她当棋子,自然根本猜不到,棋子居然会有这种奇怪的心思……对了,那灵龟龟壳上面,多少会有一些灵气吧?她是怎么瞒过你的?”
谢晚亭冷哼一声:“她怕龟壳的灵气被我发现,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邪法,杀了个小宫女,把龟壳藏在尸体腹内,又扔进了一口枯井里。尸体的死气,遮掩了微弱的灵气,我也是大意了,低估了这个凡间女子,去了大宁宫那么多次,都没有发现。”
听到这里,秋雨桐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心中一片冰冷彻骨的五味陈杂。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当年那个虐待小陆霄的先皇贵妃江氏,其实是掌门师兄派进大宁宫的探子,为了从当时的国师元衡手中,骗取那枚灵龟龟壳。
只是那江氏却莫名其妙地迷上了掌门师兄,一开始生怕师兄得了龟壳就不再过来,到后来,或许还对掌门师兄生出了怨怼之心……出于这样的心思,她便把龟壳藏进了小宫女的尸体里,不肯告诉任何人。
是了,当年自己跟着胖团儿去冷宫寻宝,江氏在院子里疯疯癫癫地唱小曲儿,那个时候,自己还以为曲子里那个求而不得的薄情人,是死去的先皇,其实……是她幻想中的掌门师兄?
怎么会这样?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
秋雨桐实在想不下去了,他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嗡作响,连呼吸都有些艰难,这所有的一切,都太可怕了,太荒谬了,可是居然如此地顺理成章,仿佛一根细细的丝线,终于把散落的珠子全都串了起来,再也没有任何遗漏。
这个时候,归无涯又开了口:“谢掌门,我还是想不明白,那龟壳怎么又到了你那小师弟手里?”
“只能说是造化弄人吧。雨桐天赋极高,心性又纯善,只是略微有些笨拙,当年他要去辅佐那个陈朝小皇子陆霄,我本来不以为然,没想到那个陆霄居然十分能干,居然真的做了皇帝,我也很是意外……后来我听雨桐说,他飞升不成,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大宁宫,又阴差阳错地落进了一口枯井里,在井底找到了这枚龟壳。”
“天意,天意啊……”归无涯喃喃道。
“或许真的是天意吧。那个时候,你让屠无畏呆在晋王府里,到处寻找灵龟龟壳,却引起了雨桐的兴趣,若非如此,恐怕他也不会找到冷宫里去。不过,这也是因为日子久了,尸体腐烂,死气散去,龟壳上微弱的灵气溢出,雨桐他才能找到那枚龟壳……”
谢晚亭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秋雨桐没有听进去,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心中一片极度的茫然,胸口有种噩梦般的虚软感。
原来,在血狱秘境的时候,自己只说了几句话,掌门师兄就什么都明白了,就什么都猜到了……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明白的,只有自己而已。
这么多年了,他稀里糊涂地活在一个局里,什么也没有怀疑过,什么也没有深想过……他后悔了,他宁愿自己没有来过这洞府,宁愿自己什么也不知道,那样的话,掌门师兄就还是那个温和端方的掌门师兄,自己也还是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师弟。
归无涯呆了许久许久,忽然叹了口气:“如此一来,四枚龟壳全都到了你的手里,你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翠微寒潭。然后,你又让你那先天剑体的小师弟潜入水底,拿到了魔丹……虽然魔丹是假的,可是谁也没有想到,那个陆霄居然也是魔龙一脉,你苦心经营多年,终于得偿所愿,做了道魔双修第一人,从此之后,天下无敌。”
他顿了顿,几乎是诚心诚意道:“谢城主,我归无涯这辈子没佩服过什么人,可是谢城主你,实在是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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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谢晚亭冷冷道:“你佩服也好,不佩服也好, 都不要紧。因为你很快就要死了。”
“也是。”归无涯低低嗤笑一声, 似乎也不以为意,“对了, 谢城主, 还有一点, 我觉得非常奇怪。”
“哪一点?”
“我既然已经死到临头了,却还一直问东问西的,谢城主你难道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谢晚亭淡淡道:“怎么, 你想暗示什么?”
归无涯并没有回答, 只是“嘿嘿”怪笑了几声。
不知为什么, 听着归无涯那古怪的笑声, 一股幽幽的冰冷寒意, 从秋雨桐的心底缓缓冒了出来。
方才归无涯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
炼丹炉外面,归无涯又低低笑了几声, 而后才道:“其实也没什么,我之所以问那么多, 不为别的, 只是想死个明白罢了。”
“归掌门,如果你以为, 方才你引诱我说的那些话,能够让炼丹炉里的那个人,出去之后替你伸冤, 揭露我做过的那些事情,那你未免想得太简单了……你本不该是这么天真的人。”
谢晚亭的声音又轻又缓,平静到了极点,可是归无涯的笑声却戛然而止了。
而秋雨桐整个人都僵住了,手脚一片冰凉。
掌门师兄……他发现自己了?
“谢晚亭,你早就知道了?”归无涯极其艰涩地开了口,完全没了之前的坦然。
“我一进炼丹房,第一眼就发现书架被人动过了,少了一本人皮丹经不说,药材还洒了一地,而这些洒了一地的药材,正是我让徐冬青放进百草柜的药材。这种情况,你觉得我会怎么想?”
归无涯没吭声。
“徐冬青为人谨慎胆小,又十分尊师重道,他如果不小心洒了药材,一定会捡起来,根本不敢任由药材洒在我的炼丹房地上,除非……他看见了什么,惊慌到了极点。”
说到这里,谢晚亭微微一顿,声音变得很冷,似乎在说给炼丹炉里的人听:“那他到底看见了什么?我猜,他抱着药材经过书架的时候,大着胆子顺手翻了几册丹经,结果正好翻到了我忘记收走的那一本……他大惊之下,把丹经揣在怀里,转身正想出去,结果在门口听到我过来了,于是吓得药材洒了一地……”
归无涯苦笑道:“我只不过猜到炼丹炉里面有人,没想到,谢城主你连整个过程都推测出来了。”
谢晚亭讥诮地笑了一声:“归掌门自然也看见了,那炼丹炉上方的进药口,被蹭掉了一些灰……大约是进了某只耗子吧。”
听到这里,徐冬青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发着抖,而秋雨桐只觉得一颗心慢慢沉到了水底。
“出来!!”谢晚亭忽然厉声道!
他这一声厉喝,蕴含着浑厚无比的磅礴灵力,整个偌大的炼丹房,都被震得嗡嗡作响,回声震荡不已!!
眼见再也躲不下去了,秋雨桐暗暗咬了咬牙,刚想跳出炼丹炉,可是眼前忽然一花,原来徐冬青竭力挣开了被封的穴道,而后破开那层薄薄的隐息封印,一跃而出!
“啪嗒!”炼丹炉外面传来一声落地轻响,而后一片鸦雀无声。
没有任何人说话,气氛紧绷得几乎让人窒息。
过了许久许久,归无涯才喃喃道:“谢晚亭,你早就知道这个姓徐的在里面了。我居然还费尽苦心,想引诱你说出实话……你是不是很得意?”
“归掌门,你也不想想,连你都能看出炼丹炉里面有人,难道我会看不出来?”
“既然你知道他在里面,为什么全都说了出来?”归无涯哑声道。
谢晚亭沉默着,没有回答。
偌大的炼丹房之中,没有一丝声音,只有极其轻微的“咯咯”声,秋雨桐脑海中一片混乱迷茫,片刻之后,他才反应过来,那轻微的“咯咯”声,是徐冬青控制不住的牙齿打颤声。
愤怒,恐惧,不敢置信……仰慕,憎恨,恍如噩梦……秋雨桐几乎能想象到,这位药王庄二庄主的情绪——绝望到了极点,恐惧到了极点,憎恨到了极点,又惶惑到了极点……
“师……师尊,你方才说的,都是,是真的吗?”徐冬青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虚软得几乎不像一个已经入道的修士。
谢晚亭根本就懒得搭理他,反而对归无涯道:“归掌门,你方才问我,为什么我明明知道他在炼丹炉里,却把什么都说了出来……你现在明白了吗?”
归无涯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明白了。就在你发现炼丹炉里面有人的时候,这个人就已经是死路一条了。你要让我们两个,都死得明明白白。”
谢晚亭叹了口气:“正是如此。”
就在此时,忽听“锵!!!”一声清脆的拔剑声,而后是徐冬青沙哑的嘶吼声:“谢,谢晚亭!给我哥哥偿命!!”
秋雨桐心中陡然一惊,徐冬青这根本就是以卵击石!
就在这一瞬间,炼丹房里的威压,犹如泰山压顶一般,猛地沉了下来!那种极其可怕的磅礴威压,几乎如同谢晚亭本人一样,强大、冷酷、温和、淡然……毫不留情。
“住手!”秋雨桐来不及多想什么,一个轻身跃纵,人在半空的时候,天照云海已经握在手中!
“锵——”
随着一声悠扬的清响,几乎在千钧一发之际,雾蒙蒙的天照云海横掠而出,狠狠挡下了雪亮耀眼的止戈!!
这一刹那,止戈那薄如蝉翼的淡青色剑锋,距离徐冬青的头顶,只有半寸而已!秋雨桐只要晚了一瞬,徐冬青便已经被从头到脚,劈为两半!
谢晚亭被震得虎口发麻,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向来温和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抹愕然:“……雨桐?!你怎么在这里?”
秋雨桐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望着谢晚亭:“你的腿……”
谢晚亭是站着的。
他的腿……已经好了。
“掌门师兄,你,你方才说……”
秋雨桐的嗓子干涩几乎说不下去,他从来没有想过,说话竟然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情,他只觉得自己仿佛堕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噩梦,甚至到了现在,他也只能下意识地横剑当胸,根本没办法把天照云海的剑锋指向谢晚亭。
他做不到。
这是他的掌门师兄……这是含辛茹苦,把他们三个从小带到大的掌门师兄……这是如兄如父,把最好的天材地宝都留给他们,舍不得他们受一点点委屈的掌门师兄啊……
对掌门师兄刀兵相见……他怎么能,又怎么敢?
理智告诉秋雨桐,他应该立刻抢攻,速战速决,将对方一举擒获,可是他的身体却根本动不了,他的手臂仿佛有千斤重,连天照云海也举不起来。
炼丹房内,一片死寂。
“哈哈哈哈哈哈哈……”忽然之间,一阵疯狂的笑声,终于打破了这凝滞的空气!
归无涯一边狂笑,一边喘气,简直连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哈哈哈哈,谢晚亭啊谢晚亭,不知道该说人算不如天算呢,还是该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算是聪明如你,又怎么会想到,这炼丹炉里除了这个姓徐的,还有你的好师弟呢?哈哈哈……”
到了这个时候,秋雨桐才终于注意到了,这位昔日的北海剑派掌门。
这……这是归无涯?
眼前这个坐在乌木轮椅上的男人,整个人瘦得几乎脱了形,只剩下一把皮包骨头,昔日满头浓密的黑发,如今只剩几缕灰白的发丝,发丝间裸露的头皮上面,是大片大片被灼烧过的斑驳瘢痕。
此时此刻,他的左眼正微微眯起,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秋雨桐,而右眼已经没有了,只余下一个可怖的黑色空洞。
那双扶着轮椅扶手的手,曾经也算是一流剑修的手,甚至可以和秋雨桐过数百招,可是这个时候,这双手却连一片指甲都没有了,光秃秃的指头血肉模糊,流着黄褐色的腥臭脓水,隐隐可以看见下面白森森的指骨。
至于他的腿……已经没了。或者说,他的下半身,已经没了。
他看起来,几乎不像个人,而像某种残缺的畸形怪物。
只有那熟悉的狂妄语气,和那只独眼里隐约的傲慢光芒,能够找到昔日北海剑派掌门的一点影子。
“归无涯,你,你……”秋雨桐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咳咳,怎么,秋峰主好像很吃惊?”归无涯皮包骨头的丑脸上,渐渐浮起一丝古怪的笑容,嘶哑的声音居然有些快意,“没错,这就是你那位温和仁慈的掌门师兄,整整两年的杰作。要不是我心口还有一丝灵气护着,如今哪里还能跟你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