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免打草惊蛇,二人等待了好一会,才乘上了前往城西北的车驾。所幸一路还算顺利,大约一个时辰便抵达了目的地。
妙珠楼就在马车驿站转过一个街角的道路东侧,属于当地的地标建筑,并不难找。
苏巽和叶知蘅穿过巷道,正准备走向妙珠楼,却被迎面涌来的人潮阻住了去路。
毕竟白天此处人流量往往不算大,这群人的骤然出现便显得有些吊诡,而且他们一路蜂拥向妙珠楼那边,似乎赶着去瞧什么了不得的热闹。
苏叶二人尚且疑惑,不远处已经有人高声叫嚷起来:
“有人坠楼啦!就在前边的妙珠楼那边!”
“听说还有几分姿色,怎么这么想不开……”
“青楼这种营生,指不定又是被什么负心人骗财骗色,一跃解千愁呢。”
“不过是个出卖色相的妓女,小孩子家家别凑这种热闹!”
“这姑娘从六层的高楼摔下来,只怕是活不成了……”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纷纷想去事故现场一探究竟。而分明并没有人说出跳楼者究竟是谁,苏巽心中已然不可遏止地萌发出不详的预感。
朝着叶知蘅点头示意,他们也顾不上这许多,立刻汇入人群向前方挤去。
苏巽毒伤未愈,拨开数人便后继乏力,而叶知蘅一路护持着他,同样被推挤得狼狈不堪。
两人一路艰难前行,穿越层层人潮,这才艰难抵达妙珠楼左近,望见了那横卧在地的青楼女子。
她仰躺在一片血泊当中,鲜艳的衣裙被血迹裹挟而显得狰狞,身体尚自微微抽搐。尽管面目上满是尘土与血痕,苏巽却一眼便认出了她——
那三日前巧笑盈盈、素手纤纤的艳丽女子,此刻正委顿在汩汩奔流的鲜血当中。
她完好时明媚风流,不知多少人秋波暗送趋之若鹜;垂死挣扎时却显得那般狞恶可怖,以至于人们虽好奇地凑到近旁,却无人敢上前查看。
心中微涩,苏巽长叹一声,走到女子面前,俯身唤道:“慕鸾姑娘,可还听得见我说话?”
剧烈的震荡已经使得慕鸾神智不清,大量失血更是让她极其虚弱,隐约间似乎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她竭尽全力仰起头来,正好从下方窥见了苏巽隐藏于斗笠中的面容。
从未与苏巽正面相逢,甚至几日前首次相见时,他也蒙着面纱,而当她失神的双目终于看清了那张脸的五官轮廓,整个人顿时陷入极度的恐惧与癫狂之中。
原本难以动弹的身躯骤然绷紧,继而疯狂地颤抖起来,失色干裂的嘴唇大张,似乎要说些什么,却只能持续不断地呕出血沫秽物,竟连完整地发出音节都不能够。
“你这是何意?”
苏巽疑惑难明,也确实想象不出她究竟要表达些什么。
慕鸾“荷荷”地喘息了半晌,忽然不再试图发声,而是趴伏在地,颤颤巍巍地伸出右手食指,在身下血泊中抹了抹,随后抬臂在一旁空白的地面上艰难地写了起来。
血迹干涸得很快,她又数次痛苦不堪地蘸取血液书写,这些动作很快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
强撑着划拉完最后一笔,她便急速倒气,口鼻之中喷溅似的涌出鲜血,颓然躺倒在地,眼瞧着便是不活了。
见她气绝于此,苏巽心头发冷,双手紧握成拳,直到指尖刺入肉中,才几不可闻地吁出一口气。
勉强平复下心绪,来不及思索背后之人的毒辣心思,他立刻观察起那段以血为墨书写的痕迹。
然而那血迹歪歪斜斜,似乎并非文字,而是某种图案。他拧眉沉思了半晌,才依稀从那血痕汇聚的轨迹中,勉力分辨出一朵莲花的模样。
莲花……?
血色的……莲花……
仿佛一记惊雷从天而降,苏巽周身一震,刹那间僵硬不能动弹。
记忆裹挟着翻涌的黑色腥气铺天盖地而来,顷刻便轰碎了他所有的思绪。
苍茫的混沌之中,那双恶毒而冰冷的手恍如再一次沿着胸膛缓缓上移,带着令人颤栗的森寒划过锁骨脖颈,直到轻轻掩住他的嘴唇:
“哥哥……你知道吗,我的左肩上,生来就带有一朵莲花形状的胎记呢。”
那时的苏巽被黑布蒙眼,身上衣物也撕扯得七零八落,四肢由特制的精钢锁链死死缠住,饶是内力惊人,也无法脱困而出。
更何况,自从被挟持到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他便粒米未进,数日下来整个人近乎虚脱,身体状况早已接近崩溃的边缘。
因此尽管内心极度抗拒,他也无法阻止那人喋喋不休,唯有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那人也丝毫不恼,反而靠得更近些,嘴中呼出的气息喷吐在苏巽颈后肌肤上,激起他阵阵恶寒:
“这胎记我一点也不喜欢,可母妃非说这是什么祥瑞之兆,便不让我将它剜去了。现在我最亲爱的哥哥也没有,可见啊,它还真不是个东西。”
眼见此人对剜皮剥肉之事毫无避讳,言语间荒诞诡异至极,苏巽嫌恶不已,冷冷夺道: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没工夫听你废话……还有,我从来没有什么弟弟,请你自重。”
听完他的嘲讽,那人久久没有动作,蓦地抬起手来,狠命抽了他一记耳光。
随即那人歇斯底里地大笑出声,直到胸腔中发出刺耳的哮鸣音,才稍稍收歇:“咳咳……哥哥,我不爱听你这么说话,你若再这般不懂事,我可就要生气了。”
咸腥的液体顺着嘴角淌过下颔,苏巽被那猛力的一巴掌打得眼前金星乱迸,耳畔轰然作响,险些昏过去。
那人见他良久没什么反应,再次笑嘻嘻地凑上前来,右手中似乎多了样冷冰冰的物事,贴得他后肩肌理微微生寒。
“哥哥没有,单我有,多没意思……”那人放软声音,语气近乎娇嗔,又掩藏不住丝丝阴狠毒辣的意味,“不如今日我便给你添上,这样不论天南海北,他人只要见到你便能知道,你是我的兄长,只是我一个人的……”
皮肤上似乎传来湿热黏腻的触感,苏巽脑中浑浑噩噩,一时间竟反应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只是瞬间的功夫,那人便猝然摁压住他的后背支起身,紧接着一股劲风向着左肩席卷而来,有什么尖锐的物事飒然破开脆弱的肌理,刹那间带起一溜血花!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变态弟弟又出现了!!!大家还记得第一章 的梦魇咩!!
第10章 惊心
利刃入体的剧痛剜心刻骨,苏巽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涌到嘴边的痛呼生生压下,但额头上瞬间冷汗遍布,顺着肌肤涔涔滑落。
那人行动不停,一刀扎入后向下划拉,随后毫不犹豫地拔出,再从旁侧皮肤刺入。随着动作的反复,温热的血液从逐渐从增多的伤口中奔涌而出,殷红如瀑,很快洇透了残破的衣衫,沿着光/裸的腰腿汩汩往下漫去。
不知被尖刀刺入了多少回,苏巽紧绷的神经已经近乎麻木。
蓦地那人将刀锋抽出,紧接着将某种粉末状的药物倾倒在他后背上,比刀斫之伤强烈百倍千倍的痛楚顷刻间排山倒海而来,犹如跗骨之蛆般纠缠不休。
他终于禁受不住,破碎的嘶吼从喉头迸发,周身开始痉挛似的剧烈颤抖:
“唔……你……你在做什么……”
“哥哥,别着急,很快就能完成了,”那人极轻、极轻地笑了笑,由衷的喜悦溢于言表,“你身上的这朵莲花比我的胎记还要精致呢……哈哈,再加上强腐蚀的药物,怕是这辈子你也别想去掉它了!”
“唔……”
无孔不入的疼痛让苏巽连说话都显得困难,漫流的鲜血逐渐在身下汇聚成一片小小血泊,原本光洁的肌理在药物的作用下逐渐皱缩,血肉模糊的伤口更是缓缓变得焦黑而坚硬。
被撕扯的痛苦如毒蛇游窜在体内,最后一丝微末的意识刹那绷断,坠入深沉的旋涡里。
他眼前一黑,支撑不住陷入昏迷,神志消散的刹那,那人的话音仍旧如同恶毒的诅咒,回荡在耳畔,绵亘不休:
“你休想离开我……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让我们分离……”
“我等了你二十四年,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手了。”
“你是我的,哥哥,你只能是我的……”
“……”
沉甸甸的回忆如泰山压顶,苏巽单膝半跪在地,一时间周身发冷,急速倒气,竟连顺畅的呼吸也不能够。
外界的喧嚣无法闯入他的世界分毫,因此他只是呆滞地跪坐着,对骤然散开的人群、奔马的嘶鸣以及车夫的高呼,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路中央的人快闪开,马受惊了!听见没有!”
不远处,惊慌的马匹拉着车驾迎头奔来,车夫徒劳无功地扯拽着缰绳,却根本止不住冲势,只能眼睁睁望着马车向路中央的那名男子撞去。
而叶知蘅被人群挤到一旁,无论如何也无法及时赶到,顿时也顾不上隐瞒身份,全力嘶吼道:
“大人,当心!”
“快闪开啊!”
劲风将斗笠下的面纱掀起,驽马高扬的蹄铁倒映在苏巽失神的双目中,大脑在那一刻骤然停止了运转,只能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眼见着马蹄就要触及他的身体,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紧紧箍住了他腰身。
熟悉的浅笑拂在颈间,他尚自怔愣,整个身子已然腾空而上,随后有人顺势抄住他双腿,将人打横抱起,左足轻点地面,灵敏而迅捷地落在了道路另一边。
“怎么,无璧公子,这才几日不见,就对在下思慕成疾,魂飞天外了?”
来人不是段云泱,却又是谁。
他今日穿了身玄色长衫,辗转腾跃间衣袂飘飘,倒带出几分超尘拔俗的气韵来,神情却是促狭得很,尤其是发觉苏巽一袭素白锦袍,与自己的墨色衣袂格外相称,面上的笑意便愈发灿烂。
他这边救下了苏巽,那厢肇事的车夫见自己侥幸没惹出事端,急忙趁机赶着马儿溜出了老远。
即便朗京乃大梁的国都,城西依旧是法外之地,休说马车在人行道中疾驰无人管束,哪怕遇上慕鸾坠楼这种恶**件,官府也懒得追究,随便批文定论自杀草草了事,收尸的活计怕是还得由妙珠楼来完成。
天子脚下尚且如此,梁国吏治之乱,运势之衰,可见一斑。
“你说,这慕鸾姑娘怎么如此想不开,要知天涯何处无芳草,她却偏生愿吊在我这棵歪脖树上,可叹,可叹!”
段云泱依旧打横抱着苏巽,纵然长吁短叹神情哀戚,也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他有意挑逗苏巽说话,却不料那人没有半分回应,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眼光空洞无神,面容更是苍白如霜,甚至微微透出青色。
“……你怎么了?”
心下顿时有些不安,他出声询问,腾出手拍了拍苏巽左肩,完全没想到这恰恰触了对方逆鳞,苏巽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呼吸瞬间被打乱,周身顿时开始难以遏止地颤抖,胸臆间的憋闷再也压制不住,化为阵阵剧烈的呛咳。
段云泱被他突如其来的激烈症状吓了一跳,一时想不到应对之法,唯有尝试着输送些温和的内力进入他体内。
然而这些内力犹如泥牛入海,眼见苏巽面色因为咳嗽而泛起潮红,蓦地整个人动作停顿,紧接着竟从喉头喷出一口血来!
“无璧!”
殷殷血色刺痛了段云泱的眼,顷刻目眦欲裂,如鲠在喉,连心跳都漏了半拍。
叶知蘅此时也终于跌跌撞撞扑了过来,同样大惊失色,急忙扣住苏巽左手脉门察看。
感受到指下脉搏虽不够劲健,却已恢复久违的稳定平和,他紧绷的神色才放松些许,望向苏巽的眼神不免带了些无奈与庆幸。
“咳……段公子,不必惊慌。”
星星点点的血迹溅落在素洁的衣襟上,如雪中乱梅,胸中烦恶不再,苏巽终于能顺畅地呼出一口气:“方才不过是逆血堵塞,气息不顺,在您帮助下逼了出来,眼下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他这回的确是因祸得福,虽说化生散的余毒在体内游窜不定,但叶知蘅持续数月之久的针灸施治,已将毒素基本凝聚,这几日发作反应剧烈正印证了这一点。
方才血色莲花的刺激更是令这一状态达到了临界值,加之段云泱浑厚内力的疏导,他才能顺利借助淤血将毒素排出——
这样一来,他体内剩下的化生散已然微不足道,换句话说,日后除了无法动用内力外,他与常人再无多少分别。
段云泱兀自不肯置信,上上下下将苏巽周身打量了一遭,恨不能将人看个通透,反复确认他前襟上的血痕并非鲜血,而是呈现紫黑色的淤血后,才勉强放下心来。
“段公子,我已经没事了,能放开我么?”
直到苏巽略微羞赧地出声提醒,段云泱这才发觉自己始终将他抱得牢牢的,想必是关心则乱,急忙咳嗽了声以掩饰尴尬,小心翼翼地将人放了下来。
也不知是心虚还是羞窘,他此时竟然有些畏惧与苏巽对视,于是稍显不自在地微微侧头,顾左右而言他:“话说回来,无璧公子怎么会在此处?这里可不是无谢楼的地界啊。”
“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此,正是为了向慕鸾姑娘致歉的。”
苏巽抿嘴浅笑,不紧不慢地摘下斗笠靠外的一层纱幔,在肩头绕了个圈,遮掩住胸口醒目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