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该知道。从小到大,所有靠近他的,对他好的,都是带着目的与算计,都想要他的性命。
人心于他而言,甚至没有阿萌一条狗可信。
既然已经习惯那些带着目的的靠近,既然已经长久漠然地接受现实,既然已经学会不动声色地疏远所有人,那为什么还会感到疼痛呢?
要杀他的人那么多,卫敛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却是唯一一个叫姬越舍不得下手的。
那是能对他说出“你何惧之有”的人,那是能与他嬉闹玩耍逍遥自若的人,那是能和他对弈七局不分胜负的人,那是浊世之中澄澈干净如雪的人。
卫敛不一样。
他以为,卫敛不一样。
青年似冰雪一般清冷通透,却如暖暖骄阳,融融春色,将姬越常年冰封的心敲开一条缝。
而今,这好不容易敲开的一丝缝,都在这一句“我不杀你,我不姓卫”中重新合上了。
_
姬越低声:“原来……你与他们,也并无不同。”
床榻上的青年仍静静睡着,不曾听见姬越说的话。
姬越慢慢在床边坐下,轻抚过卫敛完美无瑕的脸庞:“是卫邦要你来杀孤?”
他本没指望卫敛回答,不想卫敛却含含糊糊开了口:“那个昏君……也配指使我?”
姬越微惊,几乎以为卫敛已经醒了。
可再看去,青年还睡得安然,大概是将他的询问当成做梦了。
是个能一问究竟的好机会。
姬越试探着问:“你称呼你父王为——昏君?”
“他算什么父王?”卫敛模糊低语,“他是让我杀你……可我拒绝了。他以为他是谁啊?要我杀我就杀,我多没面子。”
姬越:“……”
“再说了,我和你无冤无仇,干嘛要杀你。”卫敛轻呓着,“跟着你还可以吃香的、喝辣的,我疯了才自讨苦吃……”
姬越眼带凉意:“真是多谢了。”
原来他在卫敛心中这么有利、用、价、值。
同时又心下一松。
唇角不受控制地上扬,心情变得很愉悦。
卫敛原来没想过要杀他。
……等会儿,既然原来不想杀他,现在为何又想了?
姬越把这个问题问了出去,凝神等待卫敛的回答。
这回卫敛安静了很久,久到姬越以为他睡熟了。
卫敛突然嘟囔道:“姬越,你还是在梦里好说话。外面那个你太难伺候了。”
姬越皮笑肉不笑:“你就是这么看待孤的?”
他已经不计较卫敛在梦中直呼他名讳这种事了。
姬越自问待卫敛已经尽了最大的宽容。除了卫敛,谁还能在他跟前这样放肆还安然无恙。
当然,别人也不敢放肆。
“不然你要我怎么看啊!”卫敛说到这儿皱眉,很气愤的样子,甚至气愤得坐了起来,半睁开水雾迷离的眼睛。
他这突然坐起,吓得姬越一个激灵。
容色如雪的青年却并未清醒,只是半是控诉半是委屈地望着他:“谁还不是个宝宝了?”
“你以前是公子,我也是!”
“你凭什么总罚我跪,让我跪雪里,跪地上,掐我脖子,逼我服毒,还动不动让人割我舌头。”
青年小声控诉:“我很疼的。”
他漂亮的眼眸恶狠狠地瞪着姬越,醉意浸染下水雾迷蒙,连声音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疼得想杀人。”
姬越竟被盯得有些心虚。
这种种行为,做时不觉得有什么,从卫敛口中一齐说出来,任谁听了恐怕都要觉得他是个混账。
“我好怕疼的。”卫敛忽然脱力般,身子蓦然前倾,靠在姬越肩头,疲惫地阖上眼眸,声音轻不可闻。
“我小时候……和卫焦起了争执。他骂我没娘,我说你才没娘,这话被李夫人听见了,她罚我跪在雪里……”他低低道,“一整夜呢。”
“可比你狠多了。”
姬越僵硬地扶住栽入怀里的青年,突然感到一丝心疼。
他遭遇坎坷,卫敛何尝不是。
他的童年在冷宫清苦,却也有母亲的陪伴,避开后宫纷争。卫敛却是生母早亡,一个人在吃人的深宫长大。
他将人拥进怀里,轻声哄着:“以后不罚你了。”
又顿了顿,气闷道:“你也不许再想着弑君。”
卫敛趴他怀里,仰头看他,眸子如雪般纯净无暇:“说话算话。”
姬越低眸:“君无戏言。”
卫敛定定地看着他。
姬越竟罕有地感到一丝紧张。
这是……清醒了吗?
卫敛突然一个使力,将他扑了下去,整个人趴在他胸膛上。
他胡乱在姬越身上摸索着,一双明眸潋滟又空茫。
姬越心跳漏了一拍。
青年的长发散下来,与他的青丝纠缠在一起。
传说,当两个人青丝纠缠的时候,就意味着他们情丝开始缠绕。
“反正这是个梦……”卫敛一边扯姬越衣裳一边自言自语,“丢了的面子我必须得讨回来。三回不成,一回总要。”
姬越被猝不及防压在床上,脑海中有一瞬空白。
讨,讨回什么?
第27章 没用
卫敛意识昏昏沉沉,动作也不灵活,摸了半天也没找到衣带的位置,反倒将姬越衣裳扯得凌乱不堪。
姬越被他这么一通作弄,只觉浑身僵硬,而后也不知卫敛触碰到了哪儿,霎时就面色一红……有了反应。
这不能怪他。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趴你身上,对你又摸又抱,是个人都顶不住。
“诶?”卫敛歪了歪头,有些好奇,“这里为什么……”
姬越眸色一沉:“卫敛,从孤身上下去。”
卫敛双眸茫然地注视他,像是听不懂他的话。
在姬越震惊的目光中,卫敛精准地探入衣摆,握住那处显眼之物,呢喃一声:“啊,找到了。”
!!!
“卫,小,敛!”姬越恼羞成怒,含着怒火的视线剜着身上胡作非为的青年,“你放肆——”
“只许你欺负我,不许我欺负回来么?”卫敛轻哼,“这里是我的梦,我说了算。你给我乖一点,姬小越。”
姬越简直惊恐:“你清醒一点!”
神他娘你的梦,这是孤的王宫,孤的龙榻!
姬越想将青年推开,可卫敛略略动了动手,姬越便微微一颤,呼吸霎时低沉几分。
身体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充斥,足以溺死人的舒适。
姬越凤眸微敛,用手背挡住眼睛,喉间溢出一丝压抑的低喘。
……
……
……
姬越神情复杂地望着床榻上面如冠玉的青年。
雪肤花貌的美人跪坐着,低头怔怔打量自己的右手。
卫敛的手指修长漂亮,根根如玉,此刻却沾上一些晶莹的痕迹,姬越只看了一眼就撇过头去。
姬越刚要唤人打水来洗净,一扭头,就见青年将手指含了进去。
像奶猫一样,伸出粉嫩的舌尖,将指尖的污浊细细舔了个干净。
姬越:“……?!”
太疯狂了。
真的太疯狂了。
喝酒喝到神志不清的是卫敛,姬越却觉得自己也要醉死其中了。
“卫敛。”姬越逼自己冷静下来,上前一把攥住青年的手腕,“别吃这个。”
青年微微抬头,将唇边染上的一点也舔尽,咽了下去。
姬越:“……”
让他缓缓。
他脑子有点乱。
对于连看眼秘戏图都会面红耳赤的秦王而言,卫敛今晚的举动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卫敛和他之间的关系。
他们要比单纯的合作伙伴更亲密一些,又比真正的爱侣少了分浓烈的情感。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
卫敛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姬越垂了眼。
他不喜欢心里多出一个特殊存在。
软肋与弱点,这种东西,他不该有。
卫敛不知道姬越在想什么,他只是懒懒抬了眼,发出一道暴击:“比我还快,你好没用。”
姬越一懵。
满脑子都回荡着那八个字。
比我还快,你好没用。
你好没用。
好没用。
没用。
……
姬越笑了,笑得容颜透出惊心动魄的艳色,美得不似人间。
卫敛的确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比其他所有人都更懂得怎么气人。
_
在卫敛醒来前,姬越设想了八百种“等卫敛醒后该如何算账”的方式。
而当卫敛真正醒来后——
青年眼底还带着宿醉的朦胧。他抚了抚脑袋,四下张望,眼神才慢慢清明起来。
最后,他把目光定格在姬越身上。
四目对视。
卫敛镇定道:“陛下,早。”
姬越似笑非笑:“不早,天都黑了。”
卫敛一怔:“臣今晚似乎喝醉了……”
“自信点,不是似乎。”姬越平静道,“你醉得不轻,孤把你抱了上来。以及,你喝醉的时间是昨晚。”
卫敛:“……”
一杯酒竟让他睡了一天一夜。
酒果然不是好东西。
卫敛细细回忆,发现自己的记忆断在昨夜饮下那杯酒之后,之后的事他就全都没印象了。
他隐隐记得他好像还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和谁说着什么话……可到底是和谁在说,说的内容是什么,醒后都忘得一干二净。
大事不妙。
卫敛暗道。
自入宫以来,他看似过得随意,实则万事都在掌控之中。而这一天一夜断片的记忆,却让事情发展到一个不可控的地步。
他这一天一夜里做了什么?
如果只是安生睡一觉也罢,就怕他酒后闹出什么乱子,或说出什么奇怪的梦话……那可真是万劫不复。
卫敛尝试从秦王脸上看出什么,然而秦王神色如常,没有任何破绽。
卫敛不动声色地问:“臣可有御前失仪?”
姬越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岂止失仪,你那叫造反。
不仅直呼孤名讳,口吐弑君之言,压着孤犯上作乱,犯完还敢说孤没用。
死千次万次都不足惜。
姬越早就想好,卫敛若是苏醒,就将他醉时做的事桩桩件件罗列出来,特此告知,让他自己决定怎么惩治自己。
清醒时镇定自若、心性强大的卫敛,仿佛没有什么可以打倒。姬越实在很想看看他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
可对上青年温柔又平静的眉眼,姬越一抿唇,突然丧失了这样的兴致。
他知道一个人要做到这样不动声色的强大有多不容易。
昨夜卫敛醉酒,满身疲惫靠在他怀中,低低一句“我好怕疼的”,宛如孩子般的脆弱。
足以让任何人心软。
这么矜贵又骄傲的公子,他是温润如玉的青年模样,仿佛已陷入淤泥,被世故打磨得通透圆滑。但他骨子里仍有挥之不去的轻狂少年气,是他未被磨平的棱角。他也仍有天真无邪的稚嫩孩子气,是他不肯放下的净土。
姬越欣赏的便是卫敛的傲骨,又何必去打碎人的尊严,逼人做些臣服的事情。
“没有。”半晌,姬越侧首。
“你一直睡到现在。”
卫敛忘了那些也好。姬越想。
总归他的君无戏言,不是说谎。
第28章 迁宫
他那天醉酒后,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吗?
这个问题卫敛思索了几日,最后被归入未解之谜丢到角落里生灰了。
他能够察觉到,自那天起,秦王对他的态度隐隐有些变了。
变得……温柔了点。
真的只是一点点。
仅限于不会动辄责罚吓唬,不会让他受皮肉之苦。至于秦王那张嘴是不会饶人的,该嘲讽的还得嘲,虽然每回都会在卫敛四两拨千斤的回击下哑口无言。
关于那毒的解药更是提都没有提过一回,他依然被掌控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秦王在一段时间的精神不济后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不再把他留在养心殿。
秦王另外拨了钟灵宫给他,此后与他见面机会大大减少,这让卫敛多了一些自由度。
不用日夜在秦王跟前逢场作戏,他终于能难得的松懈下来。
两人对迁宫一事心照不宣。卫敛此前住在养心殿,是同秦王合演的一场戏,为给外人造成盛宠假象。而今选秀之事已被推迟,他也无需夜夜与秦王同榻。
他一名男子,留在养心殿一时是受宠,一直留着就是不成体统。何况他与秦王本就不是真正恩爱,事情解决,自然可以功成身退。
就算搬出养心殿,旁人也不会以为他失宠。钟灵宫在前朝是四妃所住的居所,后宫规格中仅次于王后所住的椒房殿,布局奢华,又离养心殿最近。
赐住钟灵宫,只会显得卫敛荣宠更盛。
卫敛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
长生和长寿也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
天知道他们在养心殿待得有多不自在。从公子得宠至今,他们都抱着一副“公子是在忍辱负重”的心态。卫敛与秦王的约定不足为外人道也,两名随从便一直以为他是真的委身于人,每回看他的目光是隐忍中夹杂同情,同情中含着悲悯……把卫敛看得鸡皮疙瘩直冒,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卧薪尝胆、视死如归的侠义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