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把扑进姬越怀里,揽着人腰身,埋他怀里嘤嘤哭泣:“陛下要为臣做主啊!”
美人突然投怀送抱,姬越浑身僵硬一瞬,才迟疑地揽上人的腰,恍惚道:“好……做主,孤为你做主。”
“来人!”
门又被打开,侍卫垂首立于门外:“在!”
“去——”姬越话一顿,“卫衍住哪儿?”
“浮云馆。”卫敛小声。
“去浮云馆。”姬越继续命令,“公子衍不敬贵君,杖三十。立即行刑。”
“诺!”侍卫对姬越的命令毫无迟疑,立刻便去执行。
“好啦,你看,孤给你撑腰了。”姬越低头看怀里的人。
青年仍垂首,额头抵着他肩膀,只露出一头锦缎般的墨发。
姬越好笑道:“别装了,事都办成了,把戏收一收。”
卫敛不动。
姬越觉出异样,迫人抬头,才发现青年眼眶红了一圈,不由一怔。
“你怎么了?”
卫敛垂眼,长睫轻颤。
姬越取笑:“戏还收不住了是吧?卫小敛,真没出息呀你……”
卫敛睫毛又颤了下,一滴泪就这么落下来了。
姬越一顿:“真哭了?”
卫敛不言不语,只是眼泪掉的更凶。
姬越瞬间就慌了,手忙脚乱去擦拭青年的泪:“怎么了这是?好端端的……欺负你的人孤已经教训了,以后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
姬越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卫敛想哭的冲动简直是止不住。
姬越见人泪盈于睫,却安静地不发出一丝声音,心疼地整个人都沮丧起来了。他来不及多想,俯身便吻上青年的眼睛。
用温软的唇瓣将泪水一点点舔去,留下干涸的印记。
从眉眼,到唇角,无限温柔而又极尽珍惜。
他将人搂在怀里,低声安慰。
“阿敛,别哭,孤在呢。”
-
他为什么会哭呢?
卫敛也在想这个问题。
他明明不觉得委屈的。
卫衍那些话,他半点也不曾放在心上。从前在楚国,卫衍说得更过分的也有,他早就习惯免疫。一个跳梁小丑,根本不值一提。
他也知道,颜妃从来不会站在他这边。
卫敛自知并非颜妃亲生,能被收养一飞冲天已是万幸,种种不公对待又有何资格去指责?人人都道他该对颜妃感恩戴德,没有人觉得他受委屈。
他既得了这份尊荣,承受的一切苦楚便也该是天经地义,否则便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是以卫敛于寒潭冰窟中成长十九年,被冰刺伤得千疮百孔,从未诉过一回苦,从未流过一滴泪。
他知道不会有人心疼他,不会有人为他撑腰。
那眼泪便毫无意义,只会徒增软弱。
他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因为一个人的一句“孤给你撑腰了”,万般酸涩涌上心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如果寒刀霜剑不能使他屈服,那么一缕春风可以令他一败涂地。
他在恶念包围中所向披靡,却在温柔环绕里溃不成军。
-
冷静下来后的卫敛坐在椅子上,陷入深深的自闭。
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矫情……
卫敛哭得其实并不厉害。习惯克制内敛的青年便是连偶尔一次的情绪宣泄都是隐忍的。他不曾发出过丝毫泣音,只是静静靠在姬越怀中落了几滴泪,抬眼时便已神色如常。
但对于八百年不曾在人前露过软弱的卫敛而言,这已经算得上他人生史上最丢人的一天。
姬越抵唇:“说句话罢,孤又不会笑你。”
“不就是哭一回么?谁没个难过的时候?孤小时候被迫射死了一只心爱的鹰,当晚哭得天都塌了……”
卫敛腾地站起来:“臣告退了。”
径直踏出御书房的大门。
他暂时不想见姬越。
忒没脸。
留下姬越静静地望着紧闭的大门。
这还是第一次在他们的交锋中,卫敛先落荒而逃。
不过这种场子……姬越也不想多找回来。
让卫敛次次都赢又何妨。
只要他别哭就好。
-
浮云馆。
“住手!你们干什么!我可是楚国公子!你们不要命了吗?”卫衍惊恐地被侍卫架出来,搁到刑凳上。
见到那骇人的刑杖,卫衍冷汗都吓出来了,高声叫嚷:“我犯了什么错?你们无权处置我!我要回去告诉我父王,看你们怎么跟我父王交代!我父王会把你们的脑袋都砍下来!”
掌刑太监冷笑一声,说了声:“行刑!”
一国公子又如何?战败国的公子,打便打了,还需要给个交代吗?
也不看看自己现在在谁的地盘。莫说一个公子,就是楚王来了,也得夹着尾巴做人。
侍卫听令,抬手便是重重一杖打下去,正击在卫衍的臀部。
卫衍脑子空白一瞬,随即爆发出一阵杀猪般的嚎叫。
细皮嫩肉的小公子何曾受过这种苦。一杖下来,痛不欲生。
卫衍当即就眼泪鼻涕流了一脸,破口大骂,形象全无。
“你们,你们不得好死!”
“呵,不知悔改,继续打。”
“本公子让父王都杀了你们!把你们凌迟处死!”
“给我重重地打。”
“啊!别打了,我错了,好疼啊……”
卫衍起先还有力气骂人,后来便转变为求饶,最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眼前都出现了重影。
他不会要被打死在这里吧……
少年一把鼻涕一把泪,模样狼狈不堪。
“卫衍,你也就这点出息。”
谁?谁在说话?
卫衍勉强睁开眼,就见白衣青年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清清冷冷。
“你,是你!是你告的状!”卫衍恨声道。
如果不是疼得爬不起来,他现在一定会扑上去撕了卫敛。
行刑者见卫敛来了,收杖行了一礼:“公子。”便暂停行刑。
卫敛半蹲下身,怜悯地望着卫衍:“疼不疼?”
屁股疼不疼?
这话之前还是卫衍奚落卫敛用的。如今卫敛疼不疼不知道,反正卫衍屁股是真的疼。
卫衍呸了声:“有本事你来试试!”
卫敛温柔笑道:“反正疼的不是我。”
反正疼的不是我。
这话听着有几分耳熟。
此情此景,让卫衍骤然想起某件早已被他遗忘在角落里的事。
……
那时卫衍六岁,卫敛十二岁。
卫衍很敌视这个哥哥,处处与他作对。
卫敛救下一只受伤的鸟给它包扎,他看见了就要去抢,却被卫敛躲开。
“它受伤了,不能给你。”卫敛说。
“给我!”
“不行,你会把它玩死的。”
推搡间,卫衍突然自己一屁股坐到地上,揉着眼睛大哭起来。
“衍儿,母妃给你带了——你们在做什么?”颜妃突然推门而入,望见眼前景象,脸色一沉,“卫敛,你对弟弟做了什么?”
卫敛辩解:“我没有……”
“母妃,哥哥推我!”卫衍大哭道,“哥哥说有我在,他就不是母妃最喜爱的孩子……”
卫敛抿唇,眉目微冷。
这话不用说,又是卫衍那群狐朋狗友教他的。
颜妃失望地望着他:“卫敛,你怎么能嫉妒衍儿?你怎么能想害他!”
卫敛沉默,不再辩驳。
辩驳了颜妃也不会信他,就像从前的无数次一样。
“你太让我失望了,这次必须得给你个教训。”颜妃冷声道,“来人,将七公子拉下去,重责三十!”
……
颜妃一走,卫衍瞬间就变了副面孔。
他笑嘻嘻地看着承受杖责的少年,拍手道:“你们再打重点呀!”
少年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只是额头沁出薄薄细汗。
及至三十杖打完,衣裳上洇出血迹,卫敛趴在刑凳上奄奄一息。
卫衍就在他面前做鬼脸:“疼不疼啊?”
孩童笑得天真又残忍:“反正疼的不是我。”
“还有那只鸟,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嘛,我不小心弄死了哦。”
卫敛淡淡瞥他一眼,掩去眼底凌冽的杀意,疲惫地闭上眼睛。
-
“你……你一直都记着,是不是!”卫衍目眦欲裂。
“颜妃于我有恩,我才放过你一马。”卫敛淡淡道,“卫衍,你真该知道其他得罪我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他们都不在人世了。
卫敛说完这句,就对他再无兴趣,起身走远。
卫衍眼睁睁看着他渐行渐远,三十杖还没有打完,侍卫继续行刑。
“啊!卫敛你回来!”
“王兄!我错了王兄!你让他们别打了!我都听你的!”
可惜那个白衣裳的青年再也不会回头了。
疼痛加身的时候,卫衍才终于有了一丝悔恨。
他记得最初王兄也是很宠他的。大概是在三四岁的时候……他懵懂无知,王兄真的把他当成亲弟弟。
可后来他听了那一群贵族子弟的话,认定王兄是分走他母爱与权柄的……就一直把王兄当敌人看待。
然后王兄再也不宠他了。
卫衍还在那里哭嚎,喊声冲破云霄。
高大的常青树上,一身红衣艳烈的女子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猛地起身道:“哎呀吵我睡觉,烦死了!”
第41章 舔舐
麦尔娜坐在树上,远远望着底下的惨烈杀猪现场,毫无兴趣地撇开眼。
她余光突然瞥到一截白色衣角。
整个人顿时就振奋起来了。
可算被她逮到人了,一定要再试探一次!
麦尔娜施展轻功,身形极快地从树枝间穿过。
下面的人毫无所觉。就算有人偶尔抬头看一眼,也只能看到沙沙作响的树叶,似刚被一阵风吹过。
-
卫敛原本是要回钟灵宫,忽闻树叶轻响,脚步微顿,拐了个道直往僻静处走去。
行至于无人处,麦尔娜瞅准时机,突然跳下树,出现在卫敛面前。
她着了一身红裳,额间缀着一枚月牙形血玉,头纱随风而起,极具异域风情。
卫敛佯装惊讶:“麦姑娘?”
“……什么麦姑娘!”麦尔娜差点没站稳,“我姓乌若兰,我叫麦尔娜·乌若兰!”
卫敛有礼道:“姑娘寻我有事?”
麦尔娜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缠绕着垂在身前的小辫,美眸流转:“我是来跟你道谢的。”
“哦?”
“谢谢你昨天提醒我啊。”麦尔娜将辫子一甩,拎起裙摆在卫敛身前转了一圈,层层叠叠地漾开,像一朵红艳艳的花。
“好看吗?”麦尔娜问。
卫敛:“……好看。”
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说不要穿紫衣裳,我特地换了一身。”麦尔娜笑容明艳,“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敛:“……”
所以这位圣女到底想做什么?
卫敛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嘶嘶——”
两条色彩鲜艳、吐舌蛇信的小蛇从草丛中游移而出,悄无声息地靠近二人。
卫敛早已听到动静,却仍是装作未有所察。
他可是“手无缚鸡之力”,岂会有那么敏锐的洞察力。
麦尔娜见他迟迟未有反应,眼珠一转,花容失色,惊恐道:“啊!有蛇!”
她吓得连忙躲卫敛身后:“公子救我!”
都这种时候了,总该出手自保了吧?
如果卫敛是那个青衣人,有那么高的武功,肯定不会坐以待毙的。
麦尔娜自觉这个计划十分精妙。
谁知卫敛见了那两条蛇,反应比她还大。
青年霎时脸色都白了,并且迅速躲到麦尔娜身后:“对不起姑娘,我也怕蛇!”
麦尔娜目瞪口呆:“你躲我身后干什么呀?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了!”
卫敛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我小时候被蛇咬过,实在不敢看见蛇。姑娘你先在这儿挡着,我去叫侍卫来!”
麦尔娜:“……”
汝语人言否?
麦尔娜连忙指尖微动,那两条小蛇便又悄悄退去了。
“哎,没事了,那两条蛇好像走了。”麦尔娜回眼看面色煞白的俊俏公子,突然升起些许愧疚。
好吧,她确定了,这和上元夜那位肯定不是同一个人。
那个人那么有本事,怎么可能这么……这么柔柔弱弱。
既然认错人,那她把人家吓成这个样子,委实不太厚道。
卫敛小心翼翼地问:“真走了?”
“真没事儿了。”
卫敛这才松了口气,瞬间离麦尔娜几尺远,温和道:“抱歉,失礼了。”
麦尔娜:“……不客气。”
卫敛又一礼:“那我便回宫了。”
麦尔娜:“……慢走。”
目送青年翩然远去的背影,麦尔娜陷入了迷茫。
“烦死了!”麦尔娜恨恨踢了脚地上的石块,抓狂地挠了挠头发,“到底是哪个混蛋偷了我的还魂丹啊啊啊!!!”
-
而被麦尔娜盖章柔柔弱弱的卫敛,在走出一段距离后,面不改色地捏起石缝里钻出来的两条小蛇。
小蛇缠绕在他手腕上,嘶嘶吐着蛇信,冰冷的蛇瞳直视卫敛。
卫敛蹲在地上,一手将七寸拿捏得很紧,一手托着腮。他细细端详了一会儿,轻声道:“驭蛇,巫蛊,还魂丹……梁国倒是个极有意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