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不点眨了眨眼睛,好像没有听懂。
卫敛嫌弃道:“孤三岁能诗,你怎的连个字也不识?”
小不点仍是一脸迷茫。
他是货真价实的三岁,不能指望太多。
“笨死了。”卫敛戳了戳他的脑袋,“是孤高估了你,看来是背后有人指教。”
他方才走在半道,就见这小不点在路边玩耍,见了他直直冲过来扑进怀里,抱着他腿不放。
这么明显的碰瓷方式,立刻让卫敛想起他小时候也是这么蓄意与颜妃相撞,从此为自己挣得一个尊贵的身份。不过他的撞法可要隐蔽多了,看上去足够像个意外。
时年六岁,他是故意而为,颇富心机。
而这小不点年方三岁,若是懂得给自己挣个前程,那可真是天才了。
不过眼下看着小不点这憨憨的模样,卫敛收回了这个想法。
不是谁都能和他一样聪明。
小不点不太理解卫敛的意思,但是依稀能感觉到自己仿佛是在被鄙视。
他感到有一点愤怒。
愤怒的小不点生气地“哼”了一声,小短手猛力一挥,把桌上那堆请愿陛下放弃联姻的奏折尽数扫落到地上。
很有君王的威风了。
干完坏事的小不点抬头目视卫敛,以表抗议。
卫敛温和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语气愉悦:“干得漂亮。”小不点做出了他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毕竟他也得给那些助他良多的大臣一点面子。
小不点:“……”
刚进来就看到这一幕的乔鸿飞:“……”
好吧,他知道陛下对这些折子怨气很大了。
乔鸿飞进来,正要行礼,卫敛就打断他:“不必多礼了。”
他微抬下巴:“若你也是来劝孤的,转过身,门在那边。”
乔鸿飞:“……”
“臣信陛下自有分寸。”乔鸿飞凝眉道,“但陛下是否也应当做两手准备。您并未对军队进行任何部署,万一那秦王打进来……”
“他不会。”卫敛很笃定。
乔鸿飞不赞同道:“秦人奸诈,陛下如何敢信他。您放弃抵抗,就是等他来占据楚国?”
“孤是在等他来……”来信。
还未说完,一名宦官进书房恭声道:“陛下,秦国使臣求见。”
卫敛稍微坐端正了些:“宣。”
来的是秦国信使,行完礼后便呈上了秦王的回信。
卫敛打开文书阅过,原本不愉的心情一扫而空,变得欢畅了些。
小不点坐在他腿上,凑过脑袋,一字一句断断续续地念着:“以江山……求娶……得良人长相守……”
他还有许多字不认识,跳过了许多。但透露出的信息足够让乔鸿飞脑补出完整的内容。
卫敛含笑低眸望着小不点:“原来你不是不认得字,是只说些孤爱听的。”
“太尉大人,你可听见了?”卫敛合上文书,声音放轻。
“孤是在等他来娶我。”
-
霜月宫。
这宫殿名字听着一股凄凉劲儿,委实不太吉利。殿内光景也一如其名,如月寒凉,满地繁霜,半晌也不见个人影。
寝宫内传来女子一两声轻咳。
“夫人。”一名上了年纪的宫女端着药碗坐在床头,轻声道,“该喝药了。”
正是上回照顾小王孙的那名仆妇。
杜夫人身子不好,常年缠绵病榻,唯一的儿子公子簌亦谈不上孝顺,一直都独自在这宫中静养。她不喜人多,索性遣散了内院所有伺候的宫人,只留下一个信得过的宫女。
女子撑着坐起身,一张面容苍白憔悴,她也不过三十九的年纪,倒似五十上下的妇人一般沧桑。
深宫里多的是她这样的女子,无权无宠蹉跎一世,郁郁寡欢积郁成疾。她尚有一子傍身,有孙儿解闷,倒比那些个连子嗣都没有的姬妾好上许多。
杜夫人虚弱地喝了口药,问:“杏苑,霖儿如何了?”
杏苑忙答:“王孙殿下很听话,真就直扑进陛下怀里,这会儿被陛下抱回御书房了。”
杜夫人微微点头,正欲发话,抬头忽瞥见那一截紫色衣角,面色更白。
杏苑察觉到不对劲,回头一看,神色大变,连忙跪下:“婢子参见陛下!陛下,婢子方才所言,只是,只是……”她该怎么把罪过往自己身上揽,不连累夫人?
卫敛抱着小不点,垂首问:“你方才说了什么?”
“……”杏苑一时语塞。
陛下难道没有听见那句?
杜夫人见杏苑为难,想要下榻见礼,卫敛阻止道:“太夫人身体抱恙,不必见外。”
杜夫人身形一顿:“谢陛下体谅。”
“祖母!”小不点挣扎着从卫敛身上下来,扑到床头。
杜夫人温柔地摸了摸他,祖孙两看起来感情很好。
毕竟小不点一出生就在霜月宫长大,和祖母的情分远胜于父亲。
卫敛挑了张椅子坐下,杜夫人笑容微敛,吩咐杏苑:“杏苑,去奉茶。”
陛下必然不会无端造访,有事相商还需支开宫女。
杏苑会意,默默退下了。
卫敛方开口道:“太夫人指点王孙撞孤身上,是想为他谋一个前程?”
小不点两次与他相撞,第一回是意外,第二回明显便是有预谋。
他今日走的这条路,可与霜月宫差了十万八千里。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陛下。”杜夫人淡淡一笑,“本宫教霖儿如此,并非为他谋一个前程,是想为他铺一条后路。”
“本宫已时日无多,这一生也无可牵挂,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霖儿。”杜夫人轻叹,“簌儿是个糊涂的,霖儿生母在时便偏宠侧妃,后又将那女人扶正,本宫怎么敢相信她会善待霖儿。霖儿如今有本宫护着,待本宫去后,他便真的无依无靠了。”
杜夫人气色衰败,已经快要油尽灯枯,回天乏术,卫敛看得出来。
“所以太夫人想要孤当他的靠山。”
“陛下恕罪。”杜夫人深知帝王最不喜被人算计,惶恐道,“都是本宫的主意,霖儿什么都不懂,陛下莫要怪罪他。”
她一直发愁她走后霖儿该怎么办,却也不曾敢想过让新王庇佑。是上回杏苑回来,告诉她陛下抱了霖儿,似乎对他很是喜爱,才叫她生出一丝希望。
“无妨。”卫敛道,“孤也喜欢这孩子。”
杜夫人一愣。
卫敛轻笑:“孤还缺一位太子。”
皇室不可无后。他和姬越注定一生不会有子嗣,继承人定然是要另外培养的。
姬越那些兄弟都在夺权中死的死伤的伤,也没留下后代。倒是楚国这边,卫敛有不少侄儿。
秦楚祖上本就是一家子的亲兄弟,流淌的都是一样的血液,也不算混淆血脉。
小不点正合适。
被他和姬越从小教导的孩子,总不会太差。
杜夫人眸色一惊,如坠梦中,半晌,才恍然惊醒:“……谢陛下。”
她只想给自己的孙儿求一道护身符,如今怎么觉得……是求来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
正月十五,又是一年上元节。
秦王访楚,携二百六十四抬聘礼,并一块传国玉玺,自秦向楚远道而来,一路锣鼓齐天声势浩大,真正的盛世红妆。
于大殿之上,向楚王提出求亲。
语惊四座,满室哗然。
谁也没想到秦王还真就亲自来楚国下聘了,瞧这长长的礼物清单,件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半天也念不完。大臣们越听越沉默,都在想秦王未免也对此太重视了些……
但这所有礼物的价值加起来,都比不上那一块秦国的传国玉玺。
这桩联姻看起来……好像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今日之前,在座所有人都没有把这份联姻当回事。秦国与楚国实力悬殊,所谓联姻只是句漂亮的场面话,谁不知主要还是楚国倒贴,哪来的公平。
秦王却当着天下人的面拿出了足够的诚意。
自然是要像一回事的。
他们所应下的每一个承诺都将载入史册,从不只是说说而已。
卫敛听着那怎么念也念不完的礼物清单,将唇一挑:“秦王陛下真是舍得下血本。”
姬越答:“不下血本,如何娶得陛下?这礼物件件价值连城,不知是否能入楚王陛下的眼了。”
卫敛挑眉,信手拿起一盏粗制滥造的兔子灯:“这也算价值连城?”
这是去年上元夜姬越送他的那盏兔子灯。
姬越道:“若不是价值连城,楚王陛下又何必将之挂于钟灵宫一年不曾取下?”
听起来有道理。卫敛又指了指那些毫不起眼的红线、小石头:“那这些呢?”
这些是姬越在江州送他的那些玩意儿。
“姻缘线与三生石,不珍贵吗?”姬越反问。
卫敛勾了勾唇,指向那一束展翅欲飞的蝶兰花:“那这花便是你对孤的心意,同样价值不菲了?”
“正是。”姬越颔首,“其实还有一件,就在楚王陛下身上。”
是那块狐狸雕花的玉佩。
卫敛似笑非笑:“拿已经送过的东西再送一回,您未免也太精打细算了。”
秦楼月下换兔灯,玉堂春里赠白狐,清平乐外缠红线,满庭芳中蝶兰香。
这最后一样传国玉玺,是姬越送他一片千秋万岁,盛世无疆。
姬越是想告诉他,他们过去相处的每一刻,乃至当下,来日,生生世世,皆价值连城。
姬越笑而不答,对他伸出一只手,轻声道:“阿敛,我来带你回家。”
卫敛垂眼,将手搭了上去。
“那我这辈子,可就跟你走了。”
第118章 帝君
卫敛踏上宝马香车,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仪仗,随姬越一道回了秦国。
姬越此番是来求亲,并非迎亲,象征的是秦王对这门亲事的重视,不叫天下人看轻了卫敛。因而卫敛这一路也不算是出嫁。
寻常人家娶亲,尚需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方算规格隆重,姬越自不会怠慢了卫敛。等两人到秦国安顿好,还需经历三茶六礼等一系列繁琐正式的流程,再选个黄道吉日行册封大礼,将卫敛的名字刻上秦国王室玉牒,才算真正的礼成。
马车上,姬越吃味地盯着一路占据卫敛怀抱的小不点,问:“这孩子是哪来的?”
卫敛痛快地跟他走了,临行前却带上这么只拖油瓶。姬越当着众人的面没多问,上了车就按捺不住了。
阿敛竟然抱了这小子这么久!
卫敛逗弄着小不点,随口道:“我生的。”
姬越略带敌意的神情突然变呆。
他磕磕巴巴道:“真,真的?”
卫敛诧异地抬头望了姬越一眼。
别告诉他姬越这傻子还真信了。
“我们相识一年,这孩子今年三岁。”卫敛微笑,“你希望是真的还是假的?”
而且他一个男人要怎么生?姬越的常识呢?
姬越:“……我总是下意识相信你的。”
卫敛并不感动:“让你无条件信任我,不是把脑子扔了。”
他言归正传:“这孩子叫卫霖,我的侄儿——你这辈子不会有子嗣罢?”
姬越赶紧道:“当然不会。”他怎么可能背叛卫敛。
卫敛愉快地宣布:“那他就是我们的儿子了。”
姬越会意:“你想将他当继承人培养?”
“嗯,你同意么?”
姬越自然毫无异议:“都听你的。”
小不点缩在卫敛怀里懒懒打了个呵欠,浑然不知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人言谈间就给他定下了至高无上的身份。
-
二月初,秦国,天牢。
耶律丹一脚踹向天牢大门,扬声嚷道:“喂!有没有人给口水喝!”
他已经没有昔日王子的荣光,囚服破败,头发乱糟糟,精气神都不怎么好。
无人应答。
耶律丹又狠狠撞了几下门,撞得锁链哗哗作响,也没能撞开玄铁打造的牢房。
天牢都是关押重犯的地方,他们这些战败国的王族直接就被扔进了这里。秦王深谙斩草除根的道理,待一切尘埃落定,绝对不会留下他们直系王族的性命。
怎么说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王子,叫耶律丹怎么心甘情愿等死。
可他也只能在狱中徒劳发泄。
一翻乱踢乱打撼动不了坚固的牢房分毫,倒惊扰了隔壁的男人。
那声音淡淡的:“别吵。”
“你算老几?”耶律丹暴躁地吼了回去。
男子身着囚服,披着乌发,抬起的一张脸白净俊俏,看起来人畜无害。
他一身血迹伤痕累累,明显是受了重刑,不知情的人见了,恐怕还要感叹一句不人道。
岂知他手上沾染的无数冤魂。
耶律丹挑眉:“哟,夏国太子啊,怎么伤得这么重?我都没认出来。听狱卒说你夏国特别识时务,不仅不战而降,还眼巴巴把你这太子送来当质子,保全了整个王族。不像我耶律一族,抵死顽抗,最后全进了牢里。”
他讥讽道:“你这小白脸长得倒还干净,也难怪夏国想学楚国送质子过来卖屁股求和,也不看看你有没有人家的姿色。怎么秦王没宠幸你,倒把你关进来了?”
温衡神色淡淡。耶律丹受不了如今的凄凉境地,已经跟疯狗一样乱咬人。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耶律丹没得到回答,又示威性地捶了下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