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一直亮着,沉默而庄严,整个房间都亮着这样的光。
许久之后,无情卷起画纸,对着沈清盛说道:“明日我带你进宫。”
“进宫干什么?”沈清盛和陆小凤齐齐看向无情。
“面圣。”
并不见无情如何动作,他手里的纸瞬间化作了屋里的光,在沈清盛和陆小凤的注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是沈清盛等了很久的晴天。
阳光亮得发红,沈清盛举目微眺,不远处的金色琉璃瓦上正映出一层层淡淡的红色光晕,而那高高的、红红的宫墙被这光一照,反倒显得有些消沉与黯淡。
沈清盛伸出手虚虚一握,日光就好像流水一般在他指缝间静静淌过,也像流动的血。
他不喜欢。
但这一点点不喜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一想到无情今早对他说的“南王案马上就能了结”,他的心中就只剩下期待和满足了。
沈清盛着实是一个非常容易满足的人。
“你在想什么?”无情自然感受到了沈清盛的情绪。
沈清盛似是出了神,语气又惊又喜:“你发顶停了只蝴蝶。”翅膀毛茸茸的,像是覆了一层雪色。
无情轻轻晃了一下身子,蝴蝶紧跟着扇动了一次翅膀,接着只听他轻声问道:“它还在吗?”
“你等一等。”沈清盛的声音更比无情还要轻。他弯下腰,顺着风来的方向对着那只蝴蝶小心翼翼地吹了一口气,这口气轻柔得能吹起一粒尘埃、一片雪花,自然也能吹起一只雪花一样的蝴蝶。
蝴蝶盘旋着飞远,晴空下好像落了场沈清盛有史以来见过的最小的雪。
大内总管王安早在沈清盛刚刚走神的时候就出了殿门,他正是前来宣召领沈清盛和无情二人入殿面圣的。
按理说他与南王是一伙的,而沈清盛又同南王不对付,他对沈清盛的态度不说轻慢至少也该是无视才对。但当他一见到此刻竟显得有些温情的无情,再一见到俯身下去像是在同无情耳语的沈清盛,他心中就好像也有只蝴蝶振翅飞过,惹得他心里痒痒的,还有些空荡荡。
王安快步走上前,他一走近就想去勾沈清盛的手,他一笑起来只让沈清盛想到小时候听王怜花讲过的故事里的老妖怪。
太像了,沈清盛想,要不是见到王安在阳光下的影子,他怕是会立刻拔剑。
但即使认出王安不是鬼,他也还是动了手,因为影子里王安伸出的那只兰花手好像一条蛇。沈清盛最讨厌蛇。
王安只觉自己的整只手忽然掉进了冰洞里,冰水成针,从四面八方深深扎进、穿透他的手腕、手掌和手指,传说中摘胆剜心的痛也比不上自己正在经受的这种痛,王安口中顿时发出一连声的惨呼。
站在殿前的禁军侍卫一听到这番动静,刀出鞘,刀尖瞬间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其中一人向前踏出一步,并不开口说话只皱眉盯着王安一人。
被这样一围,王安反倒率先舒了一口气,他恶狠狠地瞪着沈清盛,同样没有说话。他的手仍留有阵阵痛意,他怕自己一开口便忍不住呼痛。
沈清盛半垂着头,他看的一直是无情。无情看了一眼侍卫,眼神冷厉,比刀锋更锐。
殿外正僵持着,殿内忽然一溜烟跑出来一个小太监,一下子就蹿到了无情面前,他谁也不看,一见面一躬身就向无情行了个礼:“圣上有召,请无情大人和这位沈大侠随我来。”
无情颔首:“有劳。”
唰,刀归鞘,侍卫分列两边,瞬间让出一条道来。那名小太监走在最前引路,无情、沈清盛分别跟在他身后。王安捂着右手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在自己视线中消失不见。
这时天边忽然飘来一朵巨大的云,遮住了今日那奇丽的日光,同样也遮住了王安那双阴毒幽沉的眼睛。
刚走进殿内的沈清盛若有所觉,皱起鼻子嗅了嗅,继而对着无情说道:“好像又要下雨了。”
“你懂天象?”
若是天能开口说话,那发出的声音、把握的语气定与这句话一模一样。沈清盛循声看去,这一看他就顿了一步。
整个大殿除了他、无情,就只剩下一个人。不是小太监,那名引路的太监早已静悄悄退了出去。
黄袍玉带、织金盘龙,能在皇宫大殿里穿龙袍的普天之下自然只有一个人。
“我终于明白了。”沈清盛看看小皇帝,再看看无情,最后又看回了坐在大殿之上紫檀木椅中的皇帝。他盯着皇帝的双眼,那里面上至长天下至沧海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我不懂天象,但南王世子长得和你很像,几乎一模一样。”
皇帝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虽然年轻,但已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要更沉得住气。而且他最先关心的不是南王世子,反倒是沈清盛:“见了朕你为何不跪?”
沈清盛道:“我不想跪。”
皇帝又问:“为什么不想?”
沈清盛道:“不想就是不想。”
皇帝忽然笑了两声,又问:“若朕说要封你为定西侯呢?你也不想吗?”
沈清盛毫不犹豫地拒绝:“不想。”
皇帝沉下脸:“怎么?魔教教主当得,定西侯就当不得?”
风雨未来,雷声先至,闷雷直砸进了沈清盛的心里。
“雷损若是倒了,京里明面上就只剩下一个苏梦枕的‘金风细雨楼’,以咱们这位小皇帝的个性,你猜他会怎么做?”沈清盛心中只想着这个。
这位皇帝对武林的关注和掌握实在远超他的想象。
白愁飞曾说:京城是一把刀。
苏梦枕曾说:在这里,人人都想做执刀之人。
如今沈清盛也想说一句:京城只是一座城,和别的城并没什么不同。
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亦或是自诩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客,无论在哪里都只有一个身份——皇帝的子民。
沈清盛定了定神,双眼依旧直视皇帝:“我不想当。”
“好。”皇帝竟笑了笑,“后日申时,朕于紫宸殿设下宫宴,你一定要来。”说完这句话,他便对着无情点了点头。
无情双手合抱于胸前行了一礼:“臣告退。”
一直到回了神侯府,沈清盛才问无情:“你怎么不问我魔教教主的事?”
“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我是玉罗刹的儿子。”
一说完这句话,沈清盛就想看无情的表情,无情却偏过头去看了栽在院中的松树,他道:“宫宴当晚须多加小心。”
沈清盛慢慢踱至松树前,朝无情一笑:“我猜到了。”
无情终于看他,同时也如沈清盛所愿问了他一个问题:“怎么猜到的?”
沈清盛长身玉立,傲比青松:“但凡有我参加的宴会,没有一场是太平的。”
无情眼中带了点笑:“我也猜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两章正文就完啦,之后会有两到三篇番外交代宝藏的事。
顺便解释一下我鸽了这么久的原因:一是家庭变故(不是亲人去世);二是因为疫情,我们休假取消了(不是一线医护人员);三是我流感了(不是新冠性病毒)
最后补上新年祝福:新的一年,希望大家身体健康,天天开心,万事胜意(づ ●─● )づ
第69章 名缰利锁,富贵浮云
腊月二十八的京城在下雪。
沈清盛坐在院子里看了一天的雪。
他看的是雪也不是雪。
谁也不知道他看的是什么,包括他自己。
无情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简单又复杂的沈清盛。
“你在练剑。”无招无形,仅凭空中停顿了短短一瞬的雪花,无情就断定沈清盛在练剑。
沈清盛今天又穿回了黑色,他喜欢黑色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耐脏。他站起身,仔细检查完袖口,抚平衣身褶皱,最后对着无情点头道:“我准备好了。”
谁知无情竟道了一声不急,随后又问沈清盛:“听说‘金风细雨楼’将于今晚同‘六分半堂’决战?”
“不错。”沈清盛肯定了无情的消息,“目前的形势对‘金风细雨楼’有利,雷损选在今晚发动决战根本是昏了头了。除非......”
无情抬头,一片飞雪忽然落在了他右眼上,他将眼一眨,那片雪似又融进了他的眼里,无情的眼神骤然变冷,只听他接道:“除非蔡相有令。”
“京城两大势力决战,定会牵制住部分御林军兵力,到时皇城守卫力量必然削弱……”
沈清盛突然出声打断无情:“御林军总教头正是诸葛大人,不知他今晚?”
无情道:“世叔将亲自坐镇。”
“好。”沈清盛走至无情身边,“我们走吧。”
无情仍是不动,雪色映在他眼中,沈清盛看的是雪也是无情:“怎么不走?”
无情忽地垂眸,眉睫之上还沾有湿意,根根分明,像是用水墨画上去的一样,他道:“你不去‘金风细雨楼’襄助苏楼主?”
无情不走,沈清盛可以推着他走。他一边推着无情轮椅,一边半真半假地感叹道:“皇命难违啊。”
无情静默不语,他深知沈清盛对皇权其实并无多大敬畏之心。果然,很快就听他笑道:“我要是这么说你一定不信。”
大雪落在沈清盛发顶,落在他肩头,他们二人正漫漫行在雪中。
“正如我之前所言,形势对‘金风细雨楼’有利,我本人去或不去并无多大关系。”沈清盛伸手摘去偶然飘入无情发间的一片雪,接着问他,“你听过夜摩天、郁北洲这两个名字吗?”
无情颔首:“自然听过,夜摩天更是魔教‘三十六地煞’之首。”
“我将他们派去了,”沈清盛顿了顿,语气之中的笑意更明朗了几分,“顺便还有一众魔教弟子。”
无情听了这话,竟难得地开起了沈清盛的玩笑:“不愧是沈教主。”
“说到这个,”沈清盛反倒皱起了眉,“等南王案了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无情并不追问沈清盛要他帮什么忙,很快就应了声好。
凡是无情亲口应下的事,沈清盛都当这件事已经顺利办成了。于是他瞬间放下了心,继续说起自己选择入宫赴宴的原因:“此外,我对宫九和方应看这两人始终放不下心。”
无情淡淡地嗯了一声赞同道:“太平王世子此人怕是也所图甚大。”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总觉得今夜会发生远超你我预料之外的变化......”沈清盛自认自己的直觉一向很准。
“我信。”这两个字无情在白天说过,在晚上说过,在晴天说过,还在雨天说过。
而今天,是雪天。
作者有话要说:
先过渡一下,满足一下自己的标题强迫症。
正文还剩最后一章啦。
第70章 风云俱灭,孤月独明
当沈清盛坐进紫宸殿时,他心中仍念着今日看过的雪。
现在已是申时末了,外面的雪还在下。殿门大开着,即便殿内金石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身后的炭火烤得人犹如置身阳春三月,他也依旧捕捉到了殿外那萧萧彻骨的风,以及被风无辜卷入这场温柔乡中的飞雪。
沈清盛在看门口的雪,殿内大多数人却都在看他。
大臣们看沈清盛的原因并不在于他长得多么好看,好看到叫人一眼都不舍得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毕竟凭他们如今的地位,一生中见过的相貌出众的人已不知凡几,甚至在座的有不少大臣自身长得就是一副相貌堂堂、风度翩翩的模样。
他们在意沈清盛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今日出席宫宴的所有人中,只有他一个是纯粹的江湖人。
皇帝是不是有意招揽他要给他封官?若是封官,会给什么职位?实职还是虚职?收作大内供奉还是效仿先帝赐下侯爵?这才是诸位大臣心中真正在思虑的问题。
沈清盛自然察觉到了许多人的视线,其中一道他尤为熟悉。人一旦被它沾上,就好比被吹落殿内的雪花,生机瞬间散去,化作一滩冷冰冰的死水。
宫九贵为太平王世子坐在上首,与旁人一样,他也在看沈清盛,只是谁也不知道他此刻斯斯文文的笑容下藏的是什么心思。
沈清盛感受到宫九停在他身上的笑意,心中竟难得地不起半分波澜。他进步了,用长辈们的话来说就是,他长大了。
想到这里,沈清盛不禁侧头看向无情,一脸若有所思地说道:“说起来我的生辰马上就要到了。”
无情见沈清盛忽然看他,双眉微蹙,满脸认真,便以为他这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此刻乍一听到沈清盛说他生辰快到了......无情愣了一瞬,等回过神时他已回给沈清盛一个略显冷淡的“哦”。
不等无情试图问他生辰具体在哪一日,沈清盛又百无聊赖地开口道:“天怎么还没黑?”
皇帝不久前刚离席,随后南王也跟着离开。沈清盛和无情仍按兵不动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无情暗示今夜有诸葛神侯亲自负责皇帝安危;二是他们正在等天黑。
“黑夜将是另一场盛筵。”
这话不是沈清盛说的。
宫九忽然站起,他的视线渐渐移至殿门外,而这句话就像是他贴近沈清盛耳边以近乎呢喃的语气说出,且是说给沈清盛一人听的。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沈清盛看到了几乎快吹到自己身前的风、落入案上酒杯中的雪,以及漫无边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