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戚见他看到了自己的脸,玩味地一笑,拿起斗笠重新戴上。
之前的神采气质忽然就没了,因为不止是脸被遮住,还有站立的姿态,甚至身上的气息都变了。不是平平无奇,而是一种融入世间万物,又等同周围一切的玄妙之意。
沙千乘呼吸一滞。
他见过绝顶高手,还曾经在这样的高手追杀下逃生。
原本以为这个孟戚是练了什么诡异的功法,所以很难对付,现在沙千乘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十分离谱。这种让人四肢僵硬头皮发麻的战栗感觉,令他心生恐惧。
他二话不说,返身就跑。
***
风行阁书铺。
陆慜看着巡城卫把人拉走,心里十分痛快,因为昨天他听说这都是天授王麾下的人,太子说过,西南那边已经被天授王闹得一塌糊涂,百姓盲目信从紫微星君,状似疯魔。
痛快归痛快,他不会直接说,反而眼珠一转避开书铺的伙计,低声问:“大夫跟他们有仇?”
“昨日之前素未谋面,能有什么仇?”
墨鲤说得淡然,二皇子却不相信,因为不懂武功,他不知道沙千乘方才试图将他推出去,毕竟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高手过招瞬息万变。陆慜只是一闪神,就发现自己回到了书铺里,而老者不见踪影,剩余几个人昏迷不醒。
说实话,二皇子也很难堪,他一个七尺男儿被人像提兔子似的拎着就走,毫无反抗之力,等意识到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自诩勇武的二皇子心情复杂。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他就是被这么带出宫的。
陆慜竭力遗忘这些,他又试探道:“大夫动手,是否因为他们投靠天授王?”
“天授王如何,我未曾见过。”
“那是因为他曾在关外做沙匪?”陆慜又想到一个原因。
墨鲤不置可否。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另外一句话——这支名为青狼骑的关外沙匪五年前遇到了宁长渊,几乎死了个干净,只有首领沙千乘只身逃出。
宁道长还是值得相信的,再者墨鲤方才也没做什么,就是顺手坑了人一把。
别以为君子就不会坑人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顺手得很。
巡城卫搜索巷子,陆慜见势不妙想要去后面躲避,墨鲤看了他一眼,认真道:“现在跑迟了,不过不必担心,除非是熟识你的人,否则就算亲眼见过你一两次,此刻绝对没法认出你。”
陆慜一愣,下意识地看自己的衣着。
虽说换了一套普通百姓的旧衣,但区别应该没有了解。
——等等!
陆慜想起了一件关键的事,他伸手一摸头顶,脸黑了。
青乌老祖与孟戚打塌了春华宫偏殿的房梁,劲风还削掉了他的头发,昨天忙着杀皇帝,今早又是匆匆一抓,梳都没有梳,乱七八糟的头发还支愣在周围,倒也不觉得有异。现在仔细一摸,赫然发现右边少了一块头发。
“铜镜呢?”
陆慜黑着脸问,然而书铺里没有这种东西。
这时巡城卫也过来了,墨鲤站得比较靠里,他们没看见,视线在陆慜身上一扫而过,见他衣着齐整,鞋子也在脚上,不像是斗殴过的模样。
“店家呢,可有陌生人跑进来?”
伙计听到动静,急忙出来应付,陪着笑说没有。
“这个癞子呢?”巡城卫指着陆慜问。
陆慜如遭雷击,人都浑浑噩噩了,看起来也特别呆傻。
他连巡城卫怎么走的都不知道。
“我,我怎么是癞子了?”二皇子崩溃地问。
“昨晚你钻到了木榻底下……”
墨鲤含蓄地解释,并没有细说。
实际上陆慜这会儿脸上灰扑扑,却又不像是故意掩饰容貌的抹灰,就是跌打摸爬辛苦劳作的百姓,头发乱糟糟像鸡窝,还坑坑洼洼的,加上沾了浅黄的墙灰,乍看可不就是癞头吗?
陆慜恨不得抱着头哀嚎的时候,风行阁的大管事来了。
这位书铺掌柜并不关心沙千乘等人的遭遇,只要人出了风行阁,跟他们就没关系了。他正搓着手,为难地对墨鲤说:“这位贵客,真是不好意思,您需要的上好银针得去月桂坊那边买,现在又不出去了,您看是在我们风行阁多住一天,还是我们退还一半银票,画张地图您自己去买?”
墨鲤微微皱眉。
陆慜瞪圆眼睛,震惊道:“昨日大夫给了你们二十两的银票,本……本随从虽然不知道一副上好的银针几多价钱,可你们画一张地图,就像昧下十两银子?你们这钱赚得是不是太黑心了?”
“公子此言差矣,我们风行阁本就是卖消息的,一个消息百两银子都很常见。再说吾等也不是画个图那么简单啊,太京这么大,你想打听擅长制针的匠人,还没处寻呢!哪怕去药铺医堂,那里的人也未必肯告诉你。”
掌柜举起胖胖的手指,比画着说,“这可是一位手艺卓绝的匠人,一般人去了,若是不得其法,也只能买到普通的货色。”
墨鲤不擅长砍价,竹山县的百姓更不可能高价卖给他东西。
掌柜舌灿莲花,墨鲤没他那么能说。
实际上这些理由虽然存在,但是也没有掌柜说得那么夸张,拿了地图确实要便利很多,可这份便利绝对值不了十两银子那么多,这简直是漫天开价。
风行阁其他地方更麻烦的是,他们未必接受“还价”。
墨鲤看到掌柜那志在必得的眼神就知道事情不好办了。
可能在风行阁大管事看来,像孟国师这样的绝顶高手,缺什么都不可能缺钱,也未必会在乎钱,对这样的人白赚不白赚。
结果孟戚跟墨鲤都不是这样的人。
两下僵持,忽然外面传来了招呼声。
“怎么了,你们站在这里赏图?”
孟戚提着一个大包袱,头上戴着斗笠,施施然地进了铺子。
他的身影跟鬼魅一般,外面扫地的书铺伙计眼前一花,再抬头就发现他站在门前了,根本不知道怎么来的。
被称作“赏图”的掌柜跟墨鲤、陆慜三人抬头一看,可不是,他们恰好站在一幅桂树秋千嬉戏图前。
画不大,是卖给公子哥儿做扇面的。
印得色泽鲜艳,又画得含而不露,逸趣横生。
那些不懂的人乍一看,还不知道是什么,只以为是少年男女在树影遮蔽下诉情肠。
因十分畅销,被掌柜大胆地挂在了铺子里。
原本并不是一进门就能看到,外面还覆了一张书法的大扇面,有了客人这才掀开来让看。结果这些日子乱糟糟的,外面的书法图掉了半截,恰好露出里面的秋千图。
孟戚还点点头,赞许道:“此画确实有几分灵气,未知作画者何人。”
众人:“……”
墨鲤再仔细一看,发现孟戚说得没错,画上树影斑驳,人物看不见的举动可由倒影观之。只是由工坊印出之后,细微处缺失,不容易分辨了。
墨鲤对画的内容不感兴趣,也不喜欢这些画上人物千篇一律的面容,可作画者是否用心,是只有yin邪猥琐之意还是追逐世间美悦之事,墨大夫还是能感受到的。
“若有机会,倒想一观原画。”
墨鲤说完一抬头,发现陆慜满脸的不可置信。
掌柜哈哈一笑,随手抽了一叠东西出来,献宝般地说:“这是锦水先生的大作,同样的扇面还有四张,单张两百二十文,整套一两银子。”
二皇子:“……”
还是很贵。
陆慜很是意动,有钱做什么不好,干啥要买春宫图。
“还有这本锦水先生写的,还配了画的《狐骨》,书铺里就剩下最后一册了……”
“不,不买!”陆慜咬牙切齿地说,恨不得蒙上眼睛转身就走,以免受到诱惑。
孟戚一伸手把二皇子推了回去。
“先放着。”孟戚轻描淡写地把手里的包袱丢到地上。
地面并没有震动的声音,看来包袱里的东西不重。
这时墨鲤才用传音入密对孟戚说:“你身上有血腥气。”
“回牡丹坊的时候恰好遇到了那个青狼骑的沙千乘,废了他一条胳膊,问了些天授王那边的情况。”孟戚轻描淡写地说。
“现在人呢?”
“被抓走了,可能蹲在太京府衙大牢里。”孟戚想了想,又道,“我与大夫颇有默契,都用之前琢磨出的内力法门下了禁制,让他一动内力就发作。至于别的,等得了空再去收拾他。”
墨鲤顿了顿,忍不住问:“你真的要买……扇面跟话本?”
“为什么不买?对了,你们之前在说什么?”孟戚看墨鲤的反应,便知道之前自己误会了,掌柜跟墨大夫并不是在赏画。
墨鲤言简意赅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孟戚挑眉,冷哼一声。
那边掌柜要试探陆慜的身份,拿出了好几副图号称是前朝皇家收录的珍品印本,陆慜神情变来变去,眼见又要落荒而逃。
“听说一张地图,贵阁要开价十两?”孟戚取下斗笠,盯着掌柜不放。
风行阁大管事在钱面前,坚持撑住了,一口咬定道:“货真价实,绝对有用,那位匠人技艺精湛……”
“可以。”
孟戚打断了他的话,漫不经心地用脚尖一勾,包袱立刻滚到了掌柜脚下。
“包袱里是我替大夫出地图的消息钱,你把银票还来。”
“这——”
掌柜正要拒绝,包袱散开了。
里面一堆红红绿绿甚至有紫色的衣袍,绣飞禽走兽,花纹精致,料子上乘,另外竟还有数顶官帽。
掌柜瞠目结舌,手都开始抖了。
三品以上的官员才穿紫袍。
“数一数,这些值多少钱?”孟戚还好心地用内力将官袍展开,似笑非笑地说,“这里面有一件全新的,五件八成新的,其他的那些虽然旧了可是拿到铺子里也还能卖钱。”
掌柜跟伙计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做官的是要自备官袍的,朝廷不发的,高官自然能得到赏赐的衣料。而太京里的小官,家贫无以为继,只能去租借官袍,也常有人辞官的时候将官袍卖给官服铺。
那些铺子自然也不是普通的铺子,它开在内城,就在正阳门外的大街上。
此外还有卖官靴、官帽的,一应俱全。
家里无米下锅,把官袍抵押了换点钱,发俸禄的时候再赎回来,也是太京小官们常做的事。
所以官袍值不值钱?绝对值钱!
然而这样在铺子里来来去去的袍子,最多就是七品以及之下的绿袍,连五品绯袍都少见,更别说紫袍了。
这要是被人看到书铺里有这么多官袍……
掌柜吓得用上了轻功,飞快地把包袱重新裹了起来。
“国师,这是什么意思?”掌柜的声音虚弱无力。
“给钱啊。”孟戚理所当然地说,“买卖官袍不触犯律法,你看这些都很新,市面价格折旧费几乎没有,真真是难得一见的好货色,就算你把紫袍收藏在家里只卖绯袍绿袍,这么多加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额了。我想想,按照楚朝的物价也得三十多两银子,除去地图消息十两,以及你拿出的扇面跟话本,再加上大夫给你的二十两买银针的钱……我就吃点亏罢,看在你们风行阁的面子上不要零头,掌柜倒找我五十两银子吧!”
“……”
伙计看到自家大管事翻着白眼开始抽搐。
作者有话要说:
朱熹《中庸集注》故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144章 -------
墨鲤最后揣着五十两银票, 心情复杂地离开了风行阁。
他觉得孟戚自恢复记忆之后, 似乎变得……嗯,跳脱了许多。
看着在前面领路的孟戚,墨鲤忍不住唤了一声:“孟兄。”
孟戚应声回头,他穿着不起眼的衣服,戴着斗笠, 乍看又似回到了他们在平州乡野赶路的情形, 即使有人跟他们擦肩而过, 也很难注意到孟戚。
“大夫有何事?”
“……”
陆慜不知道这是武功高深之人返璞归真的境界影响, 还以为孟戚会变戏法呢, 他嘴张了合,合了再张,看着呆呆傻傻的。
墨鲤则是直接问出了心中所想:“孟兄为何不一直这般,免得引起旁人注意。”
“大夫亲眼所见, 难道还不知道吗?”孟戚叹了口气,暗示道, “武功臻入化境, 也只是体悟世间万象,终归不能融入。”
墨鲤有些莫名,他们是龙脉,是山川之灵。
严格地说确实不是世间万象, 因为影响不到日升月落, 风吹雨打,可也不是完全不能融入吧!难道孟戚指的是龙脉生来孤独, 是生灵,却又不同于世间生灵,注定徘徊无依?
“……纵是我功力再深,心境再高,我之形貌,无论如何都难以泯然众人。”
孟戚遗憾地摇头。
墨鲤听了面无表情,心里毫无触动甚至想用竹筒杯扣鼠。
发现墨大夫的脸色不对,孟戚顿时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说:“吾等与他人都是擦肩而过,便如萍水相逢,须臾便各归一方。谁又会无事盯着路人看个不停,可是过城门就不一样了,挨个盘查核实,要怎么掩盖?”
墨鲤想了想,发现确实是这个理,不能怪孟戚。
至于其他时候引人注目,纯粹是孟戚想要这么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