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揣测出楚元帝心思的人,知道帝王有反悔之意,权衡利弊之后决定赞成。无论如何帝王终究是帝王,何必在这等可有可无的事情上跟帝王过不去?
孟戚可以在任何事上表明立场,偏偏这件事他不能。
他不会死,那处为他准备好的墓穴注定空置。
每个人都在考虑身后事,孟戚能够驳斥这些想法,可他没有底气。
哪怕无人知道这个秘密,这种怅然也挥之不去。
建立新朝、治世救民,这般同心同志地过了几十年,孟戚忽然意识到龙脉与人终究不同,这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友人们在意的事,他很难理解,亦无法干涉。
最后他败退了,不再去查。
死后的事怎么都比不上眼前的事重要,既然大部分人都不赞同,那么为了维持朝政,不令君臣离心同僚互起芥蒂,不葬就不葬吧!
人不能选择自己怎样生于世间,还不能选择自己长眠在何处吗?
于是这个“小风波”很快消弥,就像从未发生过一般,楚朝依旧一派欣欣向荣,很快就迎来了盛世承平。
“哦,风水啊……其实不是风水之说糊弄人,得看人心里怎么想。再荒谬的鬼话,只要说到别人的心坎里,鬼话也会变成真话。”
陆慜话一说完发现众人一齐盯着自己,顿时缩了下脖子,胆战心惊地问,“我刚才说错什么了吗?”
“没错。”
孟戚定定地看了他一阵,这才收回目光。
陆慜擦了一把汗,锦水先生在旁边愈发感到怪异了,在他看来,孟戚只是谈到了风水,然后墨鲤就问谣言是不是楚元帝放出的,孟戚说了一句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了,四十年前的事情怎么能说得清楚?锦水先生正这么想,墨鲤忽然又说了几个字,声音太低锦水先生没有听清,倒是孟戚的回答他听见了。
还是三个字,不知道。
如此推测,莫非大夫提出了一个嫌疑者的名字?
再观两人神情姿态,交谈的语气,就好像孟戚亲眼目睹过这场变故似的,墨鲤也深信这一点,而孟戚嘴上说着不知道神情却完全不像那么回事,他是知道的!
是知晓内情,却不能说——
锦水先生打了个冷战,猛地醒过神来,心道出鬼了,这种荒谬的想法是怎么冒出来的?知道当年旧事的人,少说也得六十来岁了,这两人虽然来历成谜,但年纪却是实打实的。
不,等等。
锦水先生忽然想到他们当众称呼自己别号时,又特意解释他们能够让说的话只让特定的人听到。这是说书人口中常常提到的密法,是武功高绝的人才有的本事。
可问题是据说武功练到极致,就会鹤发童颜,或者驻颜不改。
锦水先生的脸色变来变去,不知道自己这会儿应不应该苦求“高人”,揭破京城舞弊案。
这时陆慜跳下马车,准备将车推过沟壑。
事实上哪里用得上他费劲,墨鲤直接把人撵到了旁边,待众人全部下了车,就跟孟戚轻松地一人一边,直接将车抬了过去。
陆慜牵着两匹马傻傻地站在原地,他揉了揉眼,这才确定马车已经在几丈开外了。
再一眨眼,十几丈。
锦水先生:“……”
书生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这下什么乱七八糟的猜测都可以免了,人家就是传说中飞天遁地的武林高手。
“我以为武林高手的说法都是编出来的。”锦水先生虚弱地说,他以为打手护院这类人就是会武功的江湖人了,或者是力气大,之前孟戚单手把车抬起来,轻松把查爷这一行人放倒,他又以为是速度过快的巧手工夫。
太京人见过天南地北的杂耍,以及各种奇巧把戏,像什么嘴里喷火,口吐宝剑,凭空变出一篮桃子,把一盆水变成一盆血,白布在火上一烘就出现字迹等等,这里面都有窍门。所以太京百姓不像乡下人那样好糊弄,见着一个装神弄鬼的道士就奉为天人,可相对应的遇到真正的高手时也没那么容易反应过来。
“在码头上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陆慜茫然回答。
“不,我以为武林高手就是……很能打……”
锦水先生想,不包括一眨眼间飘出去好几丈远啊!这荒郊野地破败不堪的陵墓前,换成不认识的人他都要张口大叫有鬼了。
陆慜还是很茫然,疑惑道:“没错啊,武林高手就是很能打,以一当百,以一当千都没问题。”还能闯皇城把皇帝揍成猪头呢!
锦水先生张口结舌,瞪着眼睛说:“不能御剑杀人,百里之外取人首级?”
“你在说话本吗?”陆慜震惊。
锦水先生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世上并没有那种能变为三寸高、能飞天遁地、生魂离体御剑杀人的游侠。
——其实三寸高不行,五寸还是可以的,初生婴孩约莫四到五寸。至于飞天遁地,生魂离体什么的,龙脉身体是灵气所化,意识离体变成龙随便逛逛不是难事,只有御剑杀人玄乎了点,龙自己就能飞,用不着剑。
龙盘在剑上飞像话吗?
那剑怕不是得有门板那么大!
所幸锦水先生只是在心里想想,没有把话说出口,也免去了耳目敏锐的墨鲤一场尴尬。
孟戚沉浸在过往的记忆中,没有留意身后的情况。
“……楚元帝死后,楚灵帝继位,他似乎对当年的风水之说深信不疑,于是楚朝最后数年,此地都疏于看顾。楚朝覆亡,当年风水不祥之说再度兴起,陆璋作为楚臣时就听过这里的传闻,怕它继续妨碍太京的气运,于是下令将神道左右的石雕尽数放倒。”
孟戚语气里带着讥诮之意,神情疲惫地说,“可他又怕乐阳侯在民间名声太广,只敢偷偷派人趁夜行事,如今朱侯祠虽然还勉强保持着完整,但是外围这一带已经面目全非,我也有多年不曾到此处。”
墨鲤心里一动,他觉得孟戚只是感叹,并无悲恸之意,不禁问道:“朱侯的棺椁,其实已经不在此处了?”
孟戚愣了愣,随即握住墨鲤的手,笑道:“还是大夫知我。”
“不过察言观色,孟兄无意隐瞒,我自能窥得一二。”墨鲤低头看了看被握的手,发现某人抓得十分熟练,手指都被裹在其中,几乎动弹不得。
“朱侯的棺椁是什么时候移走的?”
“很早,四十年前,在皇陵另定的事一出,我就……在上云山找了处深谷。”
孟戚停住了,毕竟深夜跑去挖一位安葬了多年的故友之坟,再扛着棺材藏起来,在世人看来是一件惊世骇俗的事。
好在龙脉的想法一致。
墨鲤知道这世上没有鬼魂,人死即为枯骨,又没开棺,不存在惊扰死者的说法。
“你这份未雨绸缪,也太早了。”墨鲤沉思,换成自己经历这样的事,估计不能预见到如今这番景象,孟戚却那么早就有准备,实在令他钦佩。
果然论起入世跟人心,太京龙脉要更高一筹。
那边孟戚欲言又止,他看出了墨鲤的想法,照理说可以顺水推舟地认下,但是他又怕墨鲤回过神后产生误会。
“大夫,我与乐阳侯只是故交之谊,同袍之义。”
墨鲤莫名其妙地点点头,不然呢?
“……所以我不是单单要偷他棺椁,藏在上云山的。”
孟戚扶额,艰难地解释道,“当日我查谣言时又气又恼,最后还是邓书生来劝我,说不建这座庞大的陵墓群是一桩好事,除了费钱费事之外,这世间没有长盛不衰的权柄,终有一日要改朝换代天下大乱,大家都葬在一处,陪葬品众多,岂不是要倒霉?”
历朝历代都有缺军费去挖掘古墓的事,帝陵也不能幸免,除非像陈厉帝那样让人搞不清坟墓在哪里,否则即使有重重机关,来个十几万人开山炸陵,什么机关也不顶用。
孟戚感慨道:“虽然我知道这个道理,但邓书生直接说出这番话,我还是十分气恼。”
正值楚朝兴盛之际,别说皇帝了,就连开国功臣哪个不希望楚朝能千秋万代,黎民安居乐业?忽然来个人说以后天下大乱,大家的棺材都保不住骨头怕是都要被人踩成渣了,也就是孟国师不会死还能有点理智,其他人早就要跟邓宰相拼命了。
“所以气完之后,你越想越有道理,就去挖了坟?”墨鲤觉得自个八成也会这么干。
“是啊。”孟戚没有底气,虚弱地回答,“邓书生的意思是大家埋在一起就很招眼了,如果只有乐阳侯一人,凭他在民间的威望,说不准还会香火鼎盛。邓书生是读书人,他觉得天下人敬重朱晏,我不这么想,最多就是读书人敬重朱晏而已,读书的可不是天下人。朱晏没有子嗣,当日身死,我们都很悲痛,尤其是李元泽。朱晏虽是追封为乐阳侯,但陪葬品相当于一位郡王。葬时规模盛大,整个太京都知道,史书更不会抹去,保不准就有人动了歪心思……”
“嗯,你说得有理。”墨鲤颔首。
孟戚闻言松了口气,低声道:“我只带走了棺椁,只有这一次,至于其他人……当年都是匆匆下葬,还多半运回了故里,没什么陪葬品,也不招眼,更不会因为风水之说被楚朝后来的皇帝迁怒,所以我就没费心思。”
墨鲤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孟戚是因为只带走了朱晏的棺椁,怕他误会?
毕竟他们是龙脉,山为其形,别人要在山里埋棺材是拦不住的,可偷挖棺材回来这个行为就很出格了。
但,这话不能说。
秦老先生说过,有德之人,无论生死都值得世人敬重。
于是墨鲤默契地略过了这件事,不说他之前完全没有想到,现在明白了,便觉得直白地提一个字都是对乐阳侯的无礼。
“原来如此,那我们走罢。”
墨鲤原本想提议去朱侯祠,让孟戚去拜祭故人,现在看来不必了。
这时陆慜才牵着两匹马走了过来。
锦水先生在途中不慎踩到泥坑,崴了的脚又添新伤,加上之前在船上摔跌的几次,这下彻底站不起来了。
墨鲤闻声去诊治,恰在此时,破败幽深的废陵深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凄厉嚎啕。
像鬼哭。
众人对视一眼,锦水先生默默地在心里更正,是那种标准的鬼哭,就跟戏台子上的一模一样,忒假。
第179章 待以左道惑众
树影摇晃, 乌鸦乱飞。
呜呜的鬼哭声直钻人耳,紧接着远处亮起了几盏红灯笼,在风里晃悠悠地飘着。
陆慜正觉得新奇, 锦水先生在旁边道:“其实鬼火是蓝色的,听过话本的都该知道……哎呦!”
他忽然一声惨叫, 远处那几点鬼火都被吓得停顿了。
锦水先生汗如雨下, 捂着自己的右腿, 痛到说不出话。
墨鲤刚才用内力激发了锦水先生右腿患处, 效果立竿见影, 淤血迅速化去, 马上就可以下地走路,就是可能走不稳。
——不是因为伤势没好,而是激痛残留,让人产生错觉不敢用力。
在锦水先生的感觉里, 那种痛好比有根长针猛地扎进骨髓, 还在里面搅动了两圈。
“对不住,这里道路崎岖难行,如果放任不管, 马车的颠簸会加重你的伤势。”墨鲤又送了一股灵气过去,这次是为了缓解僵直的肌肉。
经脉受激,书生右腿本能地弹动了一下。
墨鲤早有准备,避开后稳稳地抬手将人扶住。
倒是锦水先生失措之下, 双手乱抓, 一声慌乱的大叫脱口而出。
才喊了一半, 脚已经稳稳地落在地上了,除了隐隐的痛感,脚踝与脚掌都似乎恢复了。锦水先生懂点儿医术,因此更觉得不可思议,他根本没看到墨鲤手里有银针,可脚又确确实实地好了,锦水先生咽回了后半截惊叫,尴尬地道谢,抬头却见陆慜神情古怪地瞅着自己。
“你把鬼都吓没了。”
试想这荒凉的野地里,一个人骤然惨叫,紧跟着响起的第二声戛然而止,彻底没了动静——隔上一段距离,谁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
被人谋害?
遇到了野狼?
装神弄鬼的人被吓住了,竟不敢再靠近。
看到那几盏红灯笼忽然熄灭,陆慜发出了遗憾的叹声。
叹完气他意识到不妙,立刻义正辞严地说:“国……果然这里有盗匪聚集,竟然敢在朱侯祠前装神弄鬼,实在可恶!”
二皇子认为孟戚必定十分愤怒,故人被埋葬的地方成了荒郊野岭,地上狼藉一片,换谁都忍不了!孟戚偏偏面无表情,陆慜顿时更慌,心里七上八下,唯恐孟国师爆发的。
正担心着呢,就有人不长眼地撞上来了。
哈,这简直是瞌睡上来有人递枕头!
陆慜满怀希翼看着暗处,墨鲤不知道他的心思,还以为二皇子在皇宫里憋久了,看到装神弄鬼的人都觉得稀罕。
“……”
令人忍不住为此刻皇宫里那位永宸帝忧心。
墨鲤很快醒过神,同时暗暗惊奇。
从前的太子,如今的永宸帝,好像总能让人不由自主地站在他那边,帮他思考问题,替他头痛费神。
这不是陆忈本身的能力,而是因为他糟糕的处境。
越是了解,就越忍不住想要找出一条出路,就似擅弈之人见到一盘残局。
“砰、砰……”
墨鲤的思绪被一阵沉闷的撞击声打断。
这个动静远远听着就像是一个非常沉重的布袋子不停地砸在地面上,十分有规律,最初还是一个布袋子,紧接着就成了好几个,声音此起彼伏,合着奇妙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