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颜普卡如何知道我们会走这个方向?”
“飞鹤山七水环绕,不用搭船就能进山的路只有这一条,特别是那条十里河湾芦苇荡,藏个千八百人不成问题,我怀疑是西凉人的老巢。如果我们看重龙脉,必然要自己先来探看一番,而不是立刻跟他们动手……”
孟戚顿了顿,然后沉声继续道,“当然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座山神庙真的很灵验,名声远播。假使我们刻意打听,必然是要到这里来看的,阿颜普卡的人坐在庙里哪儿都不用去等着就行。”
说话间,已然进了庙门,只见后面绕过来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道人。
这道人没有戴着道观,也不拿拂尘,袍子上都是污渍尘土,说是出家人,其实更像是打杂的火工道人。
德子将手里提着的菜干递过去,笑着招呼道:“这两位老丈是荆南来寻亲的,还要往山里去,听说咱们这里的山神庙灵验,过来看一看。”
道人步履沉重,体虚气浮,不像身怀武功的样子。
他眯起眼睛,粗声粗气地说:“庙有甚好看,心诚则灵,山神又不庇佑外人。”
德子一噎,讪讪得说不出话。
孟戚则是微微皱眉作出不悦的神态,曼声道:“无甚好看,可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老夫倒是从未听说过什么神佛庙宇,还不许外人来看。”
道人听了官话,猛地一愣,重新打量起了孟戚。
“看就看罢。”道人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话,转头进左侧的厢房了。
那边有个露天的灶台,道人之前蹲在那里烧火,又有杂物堆挡着,所以他们乍一进来没见着人。
墨鲤用眼神问孟戚:是阿颜普卡的手下?过得这么惨?
孟戚坦然地回望:不然村民还会替他做饭吗?这里又不富裕,最多偶尔送点干菜馒头!
“……进正堂就是神像,老丈这边走。”德子把人带来了,不好晾着,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招呼。
墨鲤也给他面子,随着他的指引慢吞吞进了庙的正堂。
太小,也太简陋了。
没有垂幔,没有桌子供品,只有一尊看不出形貌的土胚泥塑、铜香炉,以及地上两个蒲团。
“这塑得是?”
孟戚也被震住了,大约是没见过这么糙的神像。
或者说,哪有把神像做成了一半就供人膜拜的?
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除了能看出是个人形,而且是个穿了衣服的人之外,连五官都是模糊的。
“山君泽神啊!”德子拍了拍胸口,认真道,“其他庙里的塑像都不对头,我出了村子后见过,神像除了穿的衣服不一样,戴的帽子不一样,其实都长一张脸,不管是城隍爷土地爷还是财神爷龙王爷,神仙不会生气吗?所以村里的老人说了,土胚子就行了,山神的样貌凡人不知道也不该知道,看多了不敬,放假的是冒犯,谁乐意跟别家神仙长同一张脸啊?”
孟戚、墨鲤:“……”
这个理吧,听着还挺有道理?
只是,真的不是因为渔村缺钱,请不来做神像彩绘的匠人,所以自己随便弄了弄?
“咳,平日里你们上几炷香?一般求什么最灵验?”孟戚慢吞吞地问。
德子挠了挠头,坦率地说:“就那些呗,风调雨顺年年有余,不发洪水不干旱,没有猛兽下山侵扰村子,再穷也能捞得鱼果腹,不至于饿死。”
墨鲤还好,孟戚已然琢磨出了不对。
飞鹤山地势极好,水道极多,发洪水是发不了的,除非下十天十夜的暴雨。
干旱就更不可能了,整个荆州都旱了也轮不到这边缺水。
村前的湖泊更非死水,有两条溪流注入,飞鹤山更是多水多鱼多禽鸟,这边村子人多,鸟不怎么过来捕食。只要村民不把湖里的鱼全部抓完,总是能捞到一点鱼虾裹腹的。
方才在喜宴席面上,孟戚将碗碟里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鱼虾都是很普通常见的种类。
既不美味,还多刺。
若不下重油重盐,舍得放调料,那股土腥气是去不掉的,有钱有势的人却又嫌弃不爱吃。
村民没有足够的粮食,只能放一锅水煮了吃,比饿肚子强。
桌上虽然有大碗大碗的鱼虾,村民却只是抢肉,孟戚走之前愣是没人碰鱼,说明也是吃腻了的。
——总的来说,德子说的那些祷祝,是根本不求也能实现的东西。
这里的土地很难种作物,因为野草太过旺盛,就算不停地拔草掘地三尺甚至放火烧都毁不完草根,所以种下去的作物也很难长得好,只能种种菜,养几只鸡鸭鹅。连猪都少,平日里还是打渔为生。
“就这些?”孟戚追问。
“不,不然呢?”
德子一脸茫然。
孟戚闹不清这小子是真傻还是装傻,明明之前还一副见过世面的精明相,还会察言观色。
“求财,求平安康健,还有求子……都灵验吗?”墨鲤也琢磨过来了。
生男生女是完全看天的,发不发财更不必说,如果这两点无法实现,也叫灵验?
还是说,这座庙也是那老一套的心诚则灵?凡是不发财的,都不诚心?
那样整个村子岂不是都对神灵不诚了?
墨鲤感觉事情不是这样。
果然德子挠着头,恍然道:“不求的,山神不管这些呀。”
墨鲤:“……”
德子振振有词地说:“咱们村里的老人说了,求子该找送子观音娘娘,发财要找财神爷,家中不起祝融之祸是拜灶王爷,至于平安顺遂各家就有各家的说法喽。山君泽神是这座山,这片水的神灵,哪管人间琐碎事呢?别的地方的人就是太贪心,这也求那也求,所以他们那边的山神庙一点都不灵验。天神是各司其职,就像平日里求人办事,总要人家能帮得上忙吧,不然难道要山神厚着脸皮去求别的神仙照顾咱们?没这个道理,无论走到哪里都没这个道理的!”
孟戚:“……”
这回墨鲤没忍住,笑了。
这不是老人该有的清越声音,德子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张望。
“谁?”
“怎么了?”孟戚掩饰地问。
墨鲤迅速收了笑容,装作毫不知情。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笑。”德子不解地说,随即他一拍掌,兴奋道,“肯定是山神他老人家听到了我说的话,高兴呢。我这就去找胡道人要些线香,来给山神烧点香火。”
刚才笑了,但是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山神的墨鲤:“……”
反正不是飞鹤山的山神,墨鲤抹掉心底的尴尬,转头看孟戚。
两人面面相觑一阵,然后墨鲤率先开口:“孟兄如何想?”
“我想去见见他说的那位……村子里的老人。”
孟戚心道这要不是个人才,那就是龙脉了,至少也该见过龙脉。
作者有话要说:别的文,主角嘴里一套一套的,把配角说得晕头转向
咱们这个文,龙套或者反派一套套的理论,把主角说到怀疑人生,哦不,怀疑龙生。
沙鼠:是这样吗?
墨鲤:好有道理不知如何反驳?
第258章 愚人信矣
等德子恭恭敬敬上完了香, 一行人就往庙外走去。
德子还跟庙里的胡道人打了个招呼说走了, 结果对方忙着捣鼓柴草头都不抬。
“二位老丈勿怪, 胡道人是北边逃难来的, 听说一家老小都因饥荒饿死,家财又被齐军掳了一空,这才出家做的道人。”德子小声赔罪,同情地说,“遭逢大变, 他性情古怪了一些,但他人很不错的, 会修屋顶,村里谁家屋子漏水漏雨的都请他去看。”
孟戚微微扬眉, 他想过好几种缘由,却没料到这个胡道人竟然是用这种法子博得村民好感的。
墨鲤倒是了解得更深一些, 北边冷屋子都盖得很结实,房顶怕的是雪压,而南边情况不同,一年总有一段时间大雨小雨淅淅沥沥没个完。无论贫家富家,每年都得修缮房子防止漏水, 而民间许多跌伤的病患, 十个有八个都是因为上房顶。
摔,一般是不会摔死的,除非脑袋着地。
可伤重得要花钱去看大夫的,情况都不大好。
其中救得不及时的、没钱继续治的、创口化脓的……运气好是残废, 不好的话直接没命了。
所以只是一两处漏水的话,百姓宁可在家里放个瓦罐或者盆接水,不轻易上房顶。
村里要是有了能修屋顶,不要钱,还肯干活的匠人,大家确实乐意接纳。
“家中老小都因饥荒饿死?是最近三年的雍州大旱?”孟戚看似随意地问。
胡道人如果敢随便上房顶,未必不懂武功……
“对对,胡道人来了也没多久,说不用盖屋了,他一个出家人住在山神庙里就行,平日里还能帮着打扫打扫。”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着解释,“虽说庙不用修,但清扫的活计还是要做的,不能请山神他老人家住在遍地灰尘,到处蛛网的地方,还得拔掉杂草不让黄皮子跟老鼠做窝糟蹋了庙,胡道人来之前,都是村里各家各户轮流清扫。”
孟戚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老丈?”德子发现孟戚停下了脚步,他纳闷地转过头。
很快就天黑了,虽说行船不难,但上船下船搭的是木板,一个走不稳就容易摔着。
人老了,天黑了眼神也不好使,德子正要催促,却发现孟戚定定地看着山神庙的一处院墙。
矮墙因为雨水垮了一段,后来村民用砖头随便堆了堆,胡道人正偷偷摸摸地从这里翻过墙,似乎要去庙后的林子。
塌的院墙位于拐角处,旁边还有一株大柳树挡住,此刻夕阳西下,光照的又不是这个方向。如果不是孟戚盯着那边看,德子还真无法发现人影。
“胡道人?你这是做什么呢?”德子大叫。
正在翻墙的道人吓了一跳,右脚没提起来,人被砖块绊倒了,直挺挺地摔了个狗吃屎。
德子连忙跑过去查看情况。
胡道人这才发现应该早就走了的三人竟然还站在码头边——说是码头,其实就是两块青石板,一根拴着船的石墩子——也不知是两个老头走得慢,还是德子太啰嗦,天要黑了还不慢悠悠地东张西望,把自己逮了个正着。
“唉哟,痛死我了……德子你嚷什么,人吓死人吓死人。”胡道人捂着磕破了的鼻子,气不打一处来。
这下摔得是腰痛腿痛,脸还破了相。
孟戚不着痕迹地笑了笑。
墨鲤望着胡道人摔倒的姿势,眉头微皱。
然后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有了结论:这个胡道人是懂武功的,偏偏要装作不懂。
——他摔的时候,身体异常僵硬,原本还有个向上蹿起的动作,拔高到一半迅速反应过来,于是硬生生地中断了动作,任凭自己狼狈万分地倒下。
这倒也罢,只是这人对自己心不狠,装又装不彻底。
脸冲着地面的倒下时,在最后一刻偏了下脑袋,避免了撞塌鼻子的厄运。
孟戚墨鲤不约而同地想,这要是自己摔,怎么也能摔得个毫无破绽,还伤不到脸。
——孟国师是自诩作戏本事一流,墨大夫则是精通医术包括怎样伪装伤势。
德子被胡道人骂了一通,似乎也不高兴,直接问:“有门不走,你翻墙做什么呀?早就说了,进林子挖野菜的时候不要为了省事少走路就翻墙,山神老爷家的墙不能随便翻的,这会儿摔着了,上哪儿给你请大夫?”
“我没事,请什么大夫!”胡道人悻悻地说。
德子巴不得听到这话,一甩手道:“那我走了。”
胡道人不敢抬头看孟戚,唉哟唉哟叫着绕路回庙里了。
孟戚没拦他,三人就这么上了船。
德子撑着船篙,脸色还有点不好看,孟戚忽地问:“你不是说,这道人为人还不错吗?”
“……他今天怪怪的。”德子闷着头说。
孟戚但笑不语,站在船头像是赏玩夕照下的湖光山色。
墨鲤则是一直注意着岸边的山神庙。
少顷,庙后的林子里飞出了一只鸽子。
鸽子是往山里去的,孟戚在袍袖里摩挲着手指,似笑非笑地传音道:“这探子的身份很好,人却傻了点。”
墨鲤一点都不意外地说;“若是手下个个都聪明能干,阿颜普卡就不是如今这般了。”
“不不,阿鲤未明白我的言外之意。”孟戚双手负于身后,胸有成竹地说,“这座山神庙如此特殊,阿颜普卡自是注意到了,等他查完渔村对山神的那一番奇怪认知,会像我们一样怀疑村里的老人。”
“所以?”
“那老人若是还好端端地住在村里,留在山神庙的又是这么个办事不利索的笨蛋,那就说明阿颜普卡别有用心。探子只是报信的,告诉阿颜普卡我们已经来了,关于山神的传说就是他留给我们的线索,要我们照着这条线索往下挖出龙脉。”
墨鲤听得眉头紧蹙,然后悄悄看了撑船的德子一眼。
如果事情如孟戚所说,那这一路上主动给他们领路的德子就问题了。
刚才那声大叫,也像是阻止胡道人在不知暴露的情况下进林子找鸽笼,后来去扶胡道人,看似责怪其实是帮着解释为什么要翻墙。
“哈,大夫不用担心,他应该是真正的村民,最多是收了一点钱,负责带外人来山神庙转悠再把找机会刚才那番话说出来。所以你我最初都发现不了他的不对,直到胡道人出丑。”孟琼饶有兴致地继续道,“不过根据村民的反应来看,他们是真的相信山神庙灵验,故而德子说的那番话有可能是真的,这就很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