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鲤不但身怀内功精通医术,还看过薛令君的两本手札,对毒行气血经络影响脏腑的过程十分了解。
于是那年轻人不止捡回了一条命,也保住了腿。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唯有这中毒,一旦好转脸色立马不一样,脉象呼吸都在好转,长眼睛的都能看到墨鲤从阎王手里抢了一条命。慈汇堂的大夫从目瞪口呆到心服口服,只是昨天还“交流医术”,今天似乎已经成了“讨教医术”了。
因为江南不缺医术高明之辈,可是像墨鲤这样毫不藏私的人就少了,让人想不敬重都难。
“这不是鲍掌柜吗?您老身体一向硬朗,怎么不舒坦了?快请这边坐!”
鲍冠勇与袁亭进来的时候,墨鲤神情不变,
药铺的小厮上去招呼,慈汇堂的大夫却在悄悄皱眉,低声对墨鲤说:“这鲍掌柜是巷子前面一家米铺的,年轻的时候可能在军中当过兵,体格硬朗得很,大冬天都能只穿一件夹袄。最近也不知道是家里晚辈不孝顺,还是老了脾气坏,老是装病。在家里哼哼唧唧地说不舒坦,巴巴地将我们请了去,我一搭脉……好家伙,七十来岁的人身体棒得小伙儿似的,您说常人总有点小毛病要调养吧,什么脾虚气弱、腰肌劳损,连年纪大了的肾阳虚都没有!这能让我开什么方子?我只能说人年纪大了,关关节节总有不舒坦的地方,吃药也不抵用,养着别累着就好。”
“可不。”另外一个大夫也愤愤地小声道,“他家不信,把城里的大夫都看遍了。”
屋内所有练过武耳朵好使的人:“……”
袁亭眉头紧皱,这些话他不是没听过,但他坚持相信这是医者本事不够的缘故。
江湖人落下的病根,不懂武功的寻常大夫可能看不了。
袁亭只知道自己师父从前是楚朝将官,被诬陷流放到南方瘴疠之地,还大病过一场,现在年纪大了,又住在多雨潮湿的地方,怎么可能一点毛病都没有呢?
鲍冠勇:“……”
嘴痒,想喷徒弟。
这个徒弟什么都好,本事也大,就是死板起来脑子一根筋。
藏身暗处的孟戚差点笑出声。
墨鲤瞥了房梁一眼,淡定请坐在自己面前的鲍掌柜伸出手。
鲍冠勇早就猜到了墨鲤的身份,孟国师既然在附近,这个忽然冒出来的神医是谁还用说?
虽然他经常装病,但是装病装到秦神医的弟子面前,装到昔年的老上司眼皮底下,鲍冠勇老脸一阵燥热,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
墨鲤一边诊脉一边思索着鲍冠勇为什么要装病,说实在话,这脉象给他看也想劝鲍掌柜早早回家,别耽误了外面其他百姓等着瞧病。
这时梁上“沙鼠”给墨鲤支招了:
“阿鲤,我这位老部下,竟然是被宁王那位谋士裘先生请出山的。
“他的大弟子在庐陵郡,二徒弟是眼前这个,其他徒弟都只学了一点本事,分散在大江南北。
“清缴水匪是袁亭办的,近年来他不太露面了,现在干脆装病,你猜他想做什么?”
墨鲤会意地传音问:“他跟那位谋士不是一条心了,而袁亭还死心塌地为那位谋士办事?”
“是也不是。”孟戚慢悠悠地说,“秋阁主的父亲对他是有恩的,如今做的事是在光复楚朝,”
第284章 盖不知其苦
“老人家的气性有点大, 又有心事, 有什么话多跟家里晚辈说说, 不要动辄发脾气, 对身体不好。”
墨鲤没开方子,只给了鲍冠勇一小瓶慈汇堂的清心平气丸。
袁亭将信将疑,又见老爷子难得的没吭声,心道不发脾气就行,大不了回米铺后再细问。
慈汇堂的人将他们送出去时, 墨鲤也跟了几步。
“有些事就跟病一样,是拖不得的。”
鲍冠勇身形一震, 猛地回头,可是墨鲤已经在看后面一个被药铺学徒搀扶起来的病患了。
方才传于耳畔的声音细如蚊吶, 应该是那位大夫说的。
可恍惚间,听着又像是孟戚的声音。
鲍掌柜神思不属地被徒弟搀了出去。
袁亭不傻, 见鲍掌柜这般模样,知道师父真的有事瞒着自己。
当这根筋转过弯,原本没想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浮上心头,袁亭脸色沉了下来。
——他想不明白,眼看宁王即将起兵, 师父这是反悔了?
师徒两人回到米铺后面的小楼, 这座木楼附近有五条夹道,寻常进出无碍,一旦拉下机簧,共有十八处机关启动。江南多巧匠, 鲍冠勇更是风行阁的元老,他们在小城里看似只有米铺一个据点,实际上后面一整条街住的全是风行阁的人。
袁亭自然不能在外面跟鲍掌柜说那些事,他装作平常的模样,看账本处理风行阁里的琐事,等一更天才吹了灯躺下。
半刻钟后,袁亭悄无声息里翻过窗子,闪身钻进隔壁鲍掌柜的屋子。
鲍冠勇果然没有入睡,一直坐在凳子前等徒弟。
屋内黑漆漆的,又不能点灯,师徒两人谁都没开口,就这么定定地看了半晌。
唯一的亮光来自远处的慈汇堂。
“师父,你不看好宁王?”袁亭轻声问。
“宁王好色无用,有何可说?”
鲍冠勇哼了一声,江南三王但凡有一个顶用,这会儿他会在这里吗?
袁亭耐着性子说:“师父,矮子里面拔高个,比起荆王的自负傲慢,吴王的贪得无厌,只是好色无能而已。再说我们又不是辅助宁王,当年裘先生不就说了,好色有好色的好处,今年宠明年扔,宁王有二十多个儿子,挑一个能撑大局的,总比吴王荆王那边机会大一些,如今不正验证了裘先生的话?宁王十七子,少年有为,文武双全,楚朝大有复兴之望。”
鲍冠勇伸手把药瓶子倒了倒,直接吞了一颗清心平气丸。
袁亭:“……”
他说错了什么?
至于当场吃药给他看?
鲍冠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怒急伤身,秦神医的弟子确实周到,面对装病的人都能开出合适的药。
“你在风行阁这么多年,江南出名的俊杰才子你没见过,也听说过。你倒是跟老夫讲讲,宁王十七子算哪一根葱?他的文武双全,到底是真材实学,还是被人吹捧出来的?”
吹捧那是肯定有,可也不是一点真才实学都没有,不然捧都捧不起来。
为了名利前程可以昧着良心说话,可要是昧太多连良心都找不到了,在儒林文坛就没有立足之地。
袁亭不解地说:“为君王者,只要知人善用,无需事事比人优。”
历朝历代有多少状元,皇帝还得必须写出一篇比状元更花团锦簇的文章吗?
“哼,知人善用,说得容易。”鲍冠勇一摆手,冷笑道,“老夫从前乃行伍中人,后来混迹江湖,最不耐烦的就是诗词文章。老夫当然不会认为要做皇帝必须得有状元之才,科举选官在老夫看来,不过是为了挑聪明人。死读书读死书,不通治国策论的,最多考到举人,哪怕祖坟冒青烟让他们金榜题名,捞个进士及第在官场上也混不出任何名堂。试问如果满朝文武都是聪明人,皇帝没他们聪明会怎样?如果满朝文武都不够聪明,国家会怎样,百姓又会怎样?”
袁亭瞠目结舌,他下意识地反驳道:“您的意思是,小郡王他不够聪明?师父连小郡王的面都没见过,怎么就断定他不成了?”
鲍冠勇定定地望着他,许久之后,仿佛梦呓般轻声道:
“因为……这个小郡王,是被裘先生选中的。”
***
慈汇堂。
因为宵禁,门口的求医者终于不再增加,最后几位来不及在宵禁前出坊的病患拿了药,病症重的被留在慈汇堂后面的屋子里,轻的跟家人们去坊间的客栈投宿。
灯火未熄,小厮忙着打扫,学徒们重新配药制丸,以及清点药柜。
往日早早离去的两位大夫今天也没回家,在灯火下拿着白日记下的方子向墨鲤讨教。
墨鲤不会在城里久留,再过一日,城里的病患也诊治得差不多了,至少救急救命的应是没了。虽然他们不清楚墨鲤的身份跟来历,但是文人墨客可以用诗词做名帖,纵不相识亦能击节互歌,杏林之中,一手好医术跟好方子就是名帖。
有了名帖,岂不当贵客款待?
慈汇堂二楼最好的一间屋子被收拾出来,凉席软枕皆是新添置的,另有一壶热汤,两盘苏式点心。
南边的点心跟北边的糕点有很大区别,多果仁、果肉、更喜往点心里添腌制过的桂花、桃花、橙皮等等,吃着既香又顺口。连墨鲤都没忍住吃了一块,原本他打算把这些全部留给孟戚的。
墨鲤甚至想着中午慈汇堂吃的那盘酒酿米糕滋味极好,可惜那时孟戚不在,他也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块米糕藏进袖子。
“这糖年糕味儿极甜,大夫也来一块?”
孟戚嘴上说着,眼神却是依依不舍。
墨鲤默默移开眼——真是怕苦又爱吃甜的沙鼠。
“孟兄,我担心鲍掌柜跟他徒弟……吵起来。”墨鲤望着巷子另一头黑沉沉的夜色,叹了口气。
“迟早得吵,现在把话揭开,总好过事到临头,师徒陌路。”
孟戚一边用筷子夹着年糕,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袁亭懂兵法,能沙场御敌,宁王一旦起兵,他必然会进入军中。这也是袁亭原本为自己打算好的前程,鲍冠勇迟迟不能下定决心跟徒弟摊牌,正是因为这个。”
宁王谋士蛰伏多年,他精心培养的势力也都在等着起兵的那一天,袁亭是毫无野心之辈吗?
孟戚头也不抬地继续道:“有野心,有抱负,有自己的想法……像袁亭这样的人,正是拥护秋阁主父亲的中坚力量,他们不会站在秋景那一边,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所行之事是大义,平定中原重整山河,为此再现兵燹,疮痍满目亦是值得的。”
可现在跟陈朝末年不同。
百姓的日子确实很苦,也有很多人活不下去,可是真正能给他们带来好日子,重回楚朝盛世的君臣并不存在。
兵戈一起,死的是百姓,天下一统宁王登基,百姓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是我小瞧那位宁王谋士治国的能力,而是他的助力太少,他的路子太偏,竟然利用亲生女儿把自己的人藏在江湖之中。”孟戚顿了顿,平静地说,“治国有多难,我与故友尝试过,要让百姓安居乐业,需得数代人之功。宁王麾下没有这么多人才,而袁亭这般长期混迹在江湖上,剿水匪冲阵杀敌或许可以,等说到治国,全都抓瞎。”
裘先生拉拢、培养的人对这些搞不清,满心的建功立业,封侯拜相,甚至以为这是在为天下庶民谋福祉。
可是鲍冠勇是什么人?他见过楚朝开国君臣,又经历了楚朝诸多变故,哪怕早年他是只会冲杀的先锋官,只会带兵的边军教头,活到这把年纪,再看不透,就是傻子了。
孟戚可不觉得自己的老部下是傻子。
“更要命的是,鲍冠勇有八个徒弟……”
孟戚想到那八人的绰号,不由得哽了一下,然后飞快地继续说,“特别是老大跟老四,绰号‘断山虎’与‘劈山虎’的两人,还在宁王麾下做武官,鲍冠勇若是跟那位裘先生翻脸,他的弟子身家性命就难说了,而且我听鲍冠勇话里的意思,这几个徒弟都一心一意地想要‘复楚’。”
复楚是面好旗帜。
人心怀楚,都想回到过去。
就连鲍冠勇,起初不也是被“复楚”二字迷惑,他痛恨李元泽,更痛恨齐帝陆璋。
李元泽固然可恶,然而史书中诛杀功臣的君王并不在少数,李元泽一死,鲍冠勇重视的唯剩“楚朝”。陆璋在他眼里就是一个篡位小人,大肆杀戮不降的朝臣,鲍冠勇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如果没有这份仇恨,纵然裘先生对他有救命之恩,鲍冠勇也未必受他拉拢。
“……鲍掌柜年纪渐长,心中的仇恨已经慢慢被他对徒弟的担忧取代了,在不知不觉之中,跟那位宁王谋士成了陌路人。”
墨鲤听着孟戚说完,心道果然如此。
“那孟兄觉得,他们师徒把话摊开来说,就能从此一心吗?”
“难。”
孟戚毫不犹豫地摇头,“他弟子年纪最大的四十来岁,又不是小孩,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主意?”
就算眼前这个老二袁亭能劝住,远在庐陵郡的另外两个弟子却是拽不回来的。
孟戚是偷偷摸进来的,他不能坐在灯火前,否则影子会被映在窗上,只能找个角落。
墨鲤索性把圆凳挪到角落去,两人靠坐在一块。
孟戚用筷子把剩余的那块糖年糕喂到墨鲤嘴边。
墨鲤咬了一口,推回去。
“吃完记得用青盐。”墨鲤将盘子放回食盒里,顺带自己漱了口。
孟戚坐着从后面把人一抱,不撒手。
墨鲤一个返身挣脱了,把食盒跟汤壶送下楼。
回来的时候热水毛巾青盐都用过了,某人躺在床里面,美其名曰帮着暖被子。
墨鲤:“……”
八月暑热,暖个鬼的被子!
他还没怪沙鼠把席子睡热了呢!
“大夫今天累着了。”孟戚上手摸向墨鲤的肩背。
虽然不懂推拿,但是武林高手精通经脉窍穴,他又捏又按,墨鲤被孟戚闹得一时舒坦,一时酸软,差点儿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