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鼠磕着瓜子想,大概越是不可能的,世人越爱听,穷酸书生也越想写。
宁泰城一半是旧时屋舍,看着有几分破败,另一半都是新造的,亦是权贵富户的住所。
墨鲤一味往那些败落的地方去,逐渐就看不到灯火了。
他手里没有路引,住不了客栈。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无处可去。
墨鲤装作垂垂老矣的模样,踏入了一处庙宇。
宁王信佛,城内庙宇遍布,香火旺盛。
墨鲤特意挑了特别老旧的一座庙宇,捐了些香火钱,请僧人行个方便。
庙宇厢房常有穷苦读书人住着,图庙里比客栈清净一点,有时也有虔诚的香客为了烧早香留宿。
但只要花了银子,给足了香火钱,随便说几句来历,寺庙里的僧人并不多加盘问,更不会看路引,牵扯到佛家说的缘因善果渡众生,自然没有关着门不让进的道理。
墨鲤没来过宁泰城,更不知道城里佛寺的底细,他只是找了一座不甚起眼且僧人都不会武功的寺庙。
结果刚摸出银钱还没给出去,便听到身后一阵惊叫。
只见一个书生倒在地上,口鼻歪斜,兀自不停地呕吐。
书生同行的人吃了一惊,急忙要去搀扶。
“都别动!”
喊话的是一位老僧,披着袈裟看起来似是方丈。
“是明辨法师。”
“法师精通医道,人有救了!”
众人纷纷避让,老僧显然极有名望。
书生四十来岁的年纪,呕出的东西是黑褐色,看着十分骇人。
“是卒中,快回去取老衲的银针。”老僧急着叫嚷。
突然发作的卒中,救不及时会要命的,这书生的情况又异常危急。
墨鲤暗暗叹口气,开了藤箱,以极快的速度取出自己的银针,依次扎入书生的几处要穴。
书生呕吐不止的动静这才停止,然而四肢却开始抽搐。
忙乱间谁都没能拦住墨鲤,老僧吃惊地望向墨鲤,见他下针奇准,这才缓缓放松,转头吩咐身边的小沙弥:“拿干净的布来!”
墨鲤将书生的脑袋冲着一边,接过沙弥递来的布,裹在手里挖干净了书生口中的污浊,避免浊物堵塞喉咙。
老僧借着墨鲤按住人的机会,凝神诊脉。
须臾之后,明辨法师银针也被取来。
老僧行了第二遍醒神通络针,书生这才停止抽搐,然而面部歪斜,耳鼻异样。
“哎!”
明辨法师叹了口气,捋着胡须摇头。
书生的同伴慌得不行,急忙问病情。
“亏得今日有这位大夫在此,及时通了经脉,否则人救回来也要废了。”明辨法师看上去比墨鲤还要老迈,这番救治需要俯身低首,等结束了差点就没站起来。
墨鲤不得不扶了他一把。
“老衲谢过了,哎,老了不中用。”明辨法师吩咐僧人将书生抬回厢房。
转头正要跟墨鲤寒暄,庙外竟传来了马蹄声。
火光刺眼,一队着轻铠持火把的骑兵下马闯入寺庙。
寺内众人来不及反应,兀自遮眼偏头,挡住刺目的光。
那骑兵领头之人神态傲慢,高声道:“宁王有旨,宣明辨法师入宫治疾。”
不知怎么着,这队人竟穷凶极恶地围上了正在收拾银针的墨鲤。
墨鲤:“……”
有头发跟没头发都分不清吗?
“统领,这,这好像不是明辨法师?”
领头之人眯着眼睛看着地上的书生,又看了看老僧跟墨鲤,一挥手道:“都带上!”
老僧神情骤变,连忙道:“老衲明辨,这位只是来烧香结缘的施主……”
“本官不管你们是僧人还是香客,宫中贵人急病,凡城内医者皆召入宫!耽误了圣意,谁都吃罪不起!快走!”
作者有话要说: 墨鲤:到庐陵郡宁泰城了,让我想想怎么混进宫查阿芙蓉
一刻钟后。
墨鲤揣着沙鼠面无表情地看着强行带走医生的宁王禁卫军。
第289章 上者日益横
这队骑兵可没带什么轿子过来, 他们推搡着人, 强行押上马背。
明辨法师想要交代寺内僧人一些事情, 想要带上自己的药囊, 都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宫里什么都有,贵人的病情不可耽误!”
骑兵首领冷着脸,完全不顾自己手下撞坏的寺门,以及踩踏踢翻的物件。
墨鲤眼神微动。
——这是笃信佛法的宁王治下的王城?
根本不像,从这些粗鲁无礼的骑兵到狎伎行道的权贵, 宁泰城跟墨鲤所想的不一样。
那位谋士裘先生,难道就准备带着这样的宁王部属起兵?
还是在这之前, 他将会“清洗”宁泰城?铲除腐朽碍事的,留下能够利用的。
墨鲤心中一跳, 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沙鼠。
他没有落下藤箱,沙鼠也一直乖乖地窝在怀里没有动。
这场突如起来的变故, 反而给了墨鲤一个绝佳的混入宁王后院的机会。
西凉人偷运来的阿芙蓉必定十分隐秘,如果不潜入宫仔细探查,就很难发现踪迹。
按理说进城之后,第一件事应该是找到“裘府”,看那位谋士究竟想要做什么, 可是这样也很容易暴露自己。墨鲤可没忘记风行阁的存在, 如果裘先生是个有能耐的人,宁泰城里任何异常都不会逃过他的眼睛。
墨鲤来历不明,他的“身份”是经不起查探的。
现在,得看宁王的禁卫军到底掳了多少大夫进宫了。
墨鲤低下头, 装出年迈无力,受到惊吓的模样。
骑兵出了坊间,在大道上策马而行,一些刚回城的权贵马车被生生挤到了旁边,原本放浪形骸的权贵子弟醒过神,然后交头接耳议论着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条道是宁泰城重建后的中轴线,十分宽敞,专供马车行走,不许庶民使用。
路两边的市坊是不许临街开窗的,道路的终点就是宁王府。
但现在不叫王府,而称宫城,一切都是仿照京城皇宫的布局,只是规模小了许多。
宁泰城的百姓,以及一部分江南世族根本没去过太京,在他们眼里,宁王这座宫殿已经非常有气魄了。
整齐漂亮的黄色琉璃瓦,赭红色的宫墙,玉带金水桥,汉白玉石阶尽头的殿宇屋脊上有九只蹲兽。
“……”
沙鼠发出轻微的响动,像是在笑。
不能怪孟戚嘲笑,实在是像拙劣的仿制品,太京皇宫的殿宇连绵不绝,单单宫门就有好几重,更有高大的宫墙阻隔视线,叫人无法直接看见文武百官举行朝会的万和殿。
可是宁王这里呢,宫门大开,后面直接是一座模仿万和殿的建筑。
丹墀上的龙雕倒是像模像样,然而台阶太短了,龙仿佛也少了一截,是一条五短身材的龙。
宫墙跟门口树立的木杆,悬挂着楚朝跟宁王番号的旗帜,远看跟戏台一样,似乎生怕别人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骑兵疾驰到宫门前,齐齐下马。
墨鲤几乎是被他们拽下马背的,他的步履踉跄,只紧紧抓牢了藤箱。
沙鼠不忿地在墨鲤怀里用亵衣磨爪子。
只见远处又来了一队骑兵,被强行带来的大夫面色青白,一下马就瘫软在地。
“马统领,你这样找大夫,怕是得先让御医给他们看病。”墨鲤这边的骑兵统领冷笑着讽刺同僚。
“住口!”
那边的人十分恼火,返身斥责下属:“怎么办事的?快把人扶起来!”
墨鲤望向那个大夫。
大约是被马背颠的,整个人摇摇晃晃,忽然弯腰吐到了旁边人的身上。
“该死!”
马统领大怒,一下抽出了刀。
众人见势不妙,立刻将马统领推到一边,努力劝说。
“别动手,王上还等着呢!”
“宫里贵人的病耽误不得!”
马统领看着第三队接近的骑兵,狠狠地呸了一口:“宁泰城里这么多大夫,少一个能怎样?”
“……统领,这是在宫门口!”
“万一救不活,宁王迁怒统领……那就太不值当了!”
“就是,统领先去值房换衣吧,再说他们能进这道宫门,未必有命出去!”
众人七手八脚地去拉马统领,后者看死人一样地扫了这边一眼,气冲冲地离开了。
墨鲤悄悄摸了一把怀里的沙鼠,让孟戚稍安勿躁,自己吃不了亏。
宫墙内一溜小跑来了十几个内侍,手里提着宫灯,为首的人穿着蟒衣,服色像楚朝又似陈朝,瞧着不伦不类。
“都站着做什么?”内侍尖着嗓门喊。
“这……这不是还没来齐吗?去西宁坊的那队还没回来呢!”
内侍闻言一瞪眼睛,配上他矮胖发福的身材,以及焦急微微扭曲的面容,活像是一只蟾蜍。
蟾蜍内侍怒道:“先到的就先进,救贵人要紧,难道还沐浴更衣穿戴整齐排成一列不成?快走,耽误了时间,王上怪罪下来,你们谁都逃不掉!”
带墨鲤来的那个骑兵统领看不惯这内侍,皮笑肉不笑地说:“那就交给许少监了。”
说着一扬鞭子,翻身上马,竟然带着人扬长而去。
“你——”
蟾蜍内侍想要大骂,又顾忌到人多眼杂,宫里催得急,只能一顿足,把火气发到了墨鲤这些大夫身上。
“咱家把丑话说在前面,宫里不比外面,要是东张西望,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踩了不该踩的地,小心你们的脑袋!”
那个后来的大夫,几乎是被人当米袋横放在马鞍上疾驰到宫门前的,吐了一通脸色才稍微好一些,这会儿听到长得像蟾蜍的许少监说的话,脸色又唰地一下白了。
“快走!别磨磨蹭蹭的!”
许少监不耐烦地叱喝。
明辨法师年老体衰,根本走不快。
宁王的王宫虽然比太京的皇宫小了许多,对一位老僧来说,走起来依旧很要命。
墨鲤垂眸,无声无息弹了一下手指。
走在最前面的许少监右脚一软,随后被自己迈出去的另一只脚狠狠一绊,摔了个狗吃屎。
“少监!”其他内侍大惊,慌忙去扶。
明辨法师这才有机会喘口气。
许少监摔得不轻,痛得龇牙咧嘴,偏偏还不敢耽搁时间,只能一瘸一拐地继续赶路。
“快搀咱家一把。”
许少监低头想找到刚才绊倒的东西,可地面干干净净的,什么东西都没有,他憋了一肚子气,偏又发作不得。
墨鲤趁机往地上一坐,装作摔倒,虚弱地说:“呼……老朽快要七十岁了……实是走不动啊!”
“这怎么能耽搁?”许少监急得不行,一挥手吩咐旁边的内侍扶着三个大夫走。
正好自己也能得个搀扶,免得被人说道。
一行人走了足足两刻钟,穿过四道宫门两道宫墙,这才停在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宫苑前。
宫苑仿着苏式园林建造,有回廊假山跟流水,精致的房舍错落着布于其中。
早有内侍等在宫苑门口,看到许少监来了,张口就是埋怨:“怎么拖到现在?”
“还不是外面那些人办事不尽心,叫了去请城里最好的大夫,他们磨磨蹭蹭地拖到现在,哎呀我的腿。”许少监摸摸摔痛的地方,龇牙咧嘴地说,“咱家为了赶时间,黑灯瞎火地还摔了一跤。”
“行了!”宫苑门口的内侍不耐烦地把许少监打发了。
后者嘟哝着正要说什么,一个小内侍跑过来说又有大夫被送到宫门前,正等着许少监去接。
许少监黑着脸,痛也只能再走一遭。
墨鲤等人来不及看宫苑这边的景色,就被带到了一座形似水榭的偏殿里。
偏殿四面有窗,凉风习习,夏日住在这里显然十分舒坦。
此时聚在偏殿里的一群白胡子老头,人人愁眉满面,他们穿着太医署的官袍,围在一起低声商讨脉案,见到墨鲤等人被内侍带进来之后,说话的声音骤然停止。
墨鲤顶着太医们似解脱又带有几分不忿的目光,放下一直提着的藤箱。
紧跟着来了一队侍卫,来搜查墨鲤等人的衣物跟带进宫的东西,夏天衣衫很薄,想在衣服下面藏一把刀也不切实际,沙鼠努力把自己摊平,跟墨鲤的胸膛紧紧贴在一处。
侍卫想要仔细搜查,奈何墨鲤藤箱里除了衣物药材银针之外,没什么别的东西。
倒是那个脸色难看,瑟瑟发抖的大夫因为看着比墨鲤、明辨法师年轻许多,被侍卫搜了好几遍。
有个太医被叫过来查验墨鲤带的药材是否有问题。
“大师就是金鼓寺的明辨法师?”
僧人的外表最好认,这些太医显然也听过明辨法师的名号,第一个招呼起了老僧。
明辨法师合掌念了一声佛号。
“那这位——”
“我,我是集贤坊明善堂的胡大夫。”
那个被当做米袋折腾了一番的中年大夫白着脸向众人拱手。
就在众人一起望向墨鲤,墨鲤烦恼自己应该编什么瞎话好时,隔壁正殿传来了愤怒至极的咆哮。
“……废物……庸医……拖下去……”
断断续续的声音,听得太医们本能地缩起脖子,目光惊惧。
“尔等且随来。”
一个年纪最长的太医叹了口气,对墨鲤等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