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我观小郡王……天性率直……”墨鲤不动声色地说,转移程泾川的注意力。
程泾川尴尬地说:“小郡王好奇心重,有了方才我透露的消息,他至少能在上面耗费三五个月的时光,也给我图个清静。小郡王虽然耐不住性子,但之前也知道轻重,约莫是知道以后不用在宫中伪装怯懦,今天闹腾了一些。”
墨鲤摇摇头,低声道:“他说那句远辟西域之语时,貌似是真心实意的。”
程泾川叹道:“比起其他人的刚愎自用、好大喜功、爱色贪钱、无能愚蠢……小郡王,已经出类拔萃了。”
墨鲤看着他说:“无王可用,何不取而代之?”
程泾川一震,抿唇不语。
第299章 、当衣食无忧
金鼓寺。
僧人都缩在厢房里, 一夜未眠的眼睛下面泛着青黑。
他们又惊又怕, 只侧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咚咚。”
寺门被大力拍响, 那等胆小的直接吓得往床底下钻。
“等等, 不是官兵。”有年老的僧人发话了。
官兵哪有闲心慢慢敲门,象征性的敲一次就要踹门了。
说起来这门还是僧人连夜修好的,昨儿傍晚禁卫军嚷着什么宫中贵人疾病,强行带走了金鼓寺的方丈明辨法师。原本今天叫工匠来修的,只是到了夜里, 因为担心明辨法师安危而睡不着的几个老僧忽然看到王宫的方向有火光。
大火映亮了半边夜空,浓烟甚至飘到城外去了。
远远地能听到东城跟内城那边轰隆隆响的马蹄声, 似乎闹了整整一夜。
坊间小儿拼命啼哭,猫狗牛马也乱了套, 家家户户紧闭门窗,甚至有连夜在院子里挖坑埋藏财物的。
这般情形下, 金鼓寺的僧人哪还敢安睡,任由大门敞开只让两个小沙弥守着?说什么也得爬起来,于是硬是把门架起来,搬来塞了供桌床柜家什撑在后面。
寺里借宿的读书人帮不上忙,只一个劲地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的说宁王薨了, 世家夺权, 也有的说是吴王派人来行刺,想要彻底搅乱宁泰城。
——不管是哪一种都很麻烦,普通百姓不在意谁做皇帝,他们惧怕的是动乱。
就算没有官兵冲进来, 地痞恶汉也有可能翻墙闯进来搜夺财物,淫人妻女,杀人灭口。
等到混乱结束,他们会摇身一变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官府也很难查出那些天究竟有谁做了恶事,因为一旦乱起来,谁都不知道杀害百姓的是官军还是地痞。
无论是僧人还是借住的书生都是战战兢兢的,附近街坊里发生的每一声婴儿啼哭,都会牵动他们的神经。
因为他们不敢出去看情况。
火光在黎明前熄灭了,浓烟也慢慢消散,事态应该是往好的方向发展,可同时这亦是最危险的时候了——是那些地痞觉得没有生命危险,可以肆意作恶的时候。
现在忽然大门被人扣响,敲门的动静一直传到了厢房,众人一直提着心都快跳出嗓眼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我跟他们拼了。”一个小沙弥抄起屋内用来撑窗户的竹竿,色厉内荏地喊道。
其他僧人赶紧去拦,竹竿这么细,太用力可能就断了,什么事都不抵啊!
“都别乱,不像是官兵,也不像那些恶徒。”老僧沉着气说。
如果是地痞,早就翻墙过来了。
结果话音刚落,之前跑出去的小沙弥就惊惶地叫道:“你是谁?”
墨鲤一落地就看到一个十来岁的沙弥睁大了眼睛,浑身发抖,似乎要跟自己拼命。
好在他把明辨法师也带了进来。
“知慧,你在做什么?”
明辨法师站在地上,心里还有点怕,活了几十年忽然说“飞”就飞,刚才他还在庙前拍门,眼前一花就到了庙里。
待看到堵死的大门,以及吓得快要哭出来的小沙弥,只能假装呵斥道:“还不把竹竿放下。”
其他跟着出来阻拦的僧人乍见方丈,都十分激动,连那些读书人也不例外。
“明辨法师回来了!”
厢房里一下就涌出一堆人,将老和尚团团围住。
所有人都知道想知道宫里发生了事,明辨法师又是怎么安然归来的。
只有被挤到一边的小沙弥看到墨鲤腾空而起,强飘飘地越过了院墙。
小沙弥张大嘴,还愣愣地走到墙边用自己比了下院墙的高度。
“原来是老神仙。”这孩子震惊之余脱口而出,不然念多了经文后就该说罗汉菩萨了。
还没走远的墨鲤:“……”
没办法,明辨法师对他的印象就是苍老的外貌,墨鲤只好维持这个样子去救人。
王宫里还乱着,等别人想起前晚被强行带进宫的民间大夫,就不知道是几天之后的事了。故而墨鲤离宫之前,特意跟孟戚分开走了一趟宫苑,确认那位中风的朱美人已经没有性命之忧,然后随手把那些大夫带了出来。
其中就有跟墨鲤一同给朱美人看诊的明辨法师跟胡大夫。
胡大夫是集贤坊一家药堂的坐诊大夫,明辨法师则是金鼓寺的主持。
墨鲤送后者,孟戚则是去了集贤坊。
送人的路上,墨鲤还顺手打断了七八个地痞恶棍的手脚,让他们躺在巷子里翻滚哀嚎。
较大的集市街坊已经陆续有了驻军跟衙门的官差,百姓虽然不敢开门做生意,但情况不算糟糕。那些偏僻的地方,也早早有了疑似风行阁的江湖人出没,墨鲤撂倒一个准备撬门的偷儿时,还跟那些江湖人打了照面。
他们疑惑地打量墨鲤几眼,上来行礼。
“敢问前辈名号……”
墨鲤一言不发,直接走了。
在分不清对方是裘思属下还是秋景属下的时候,还是适当露一些行踪,让秋景来找自己。
也不知道那位秋阁主能否及时赶回宁泰城。
风行阁的人面面相觑,没有去追,只是记下有这么个人,当然消息会层层上报。
墨鲤在附近几个坊市间转了一圈,见到处都是巡城衙门的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那些世家富族也不例外。
墨鲤试着隐于暗中,听其他风行阁的人谈话,事实证明大部分江湖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出来只是不愿意宁泰城乱起来,因为风行阁在城里有不少产业,他们不止是为风行阁搜罗情报,连妻儿亲属都可能跟这些铺子有关。
风行阁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在市井之中将各大商行紧密地编织在一起,或许这些人的祖籍天南地北,可现在他们的家就在宁泰,他们绝不会容许这里乱起来。
裘思根本不需要下什么命令,风行阁所有人就会出动。
墨鲤摇摇头,他意识到裘思的属下分为两部分,一者是像出山虎袁亭这样的江湖人,即使地位够高看似深得裘先生的信任,实则知道的东西很有限,另外一者就是程泾川这样身在官场的人了。
眼下控制城内的,是后者。
“大夫在看什么?”
耳边传来熟悉亲近的声音,墨鲤没有回头,指了指那些巡城的兵马。
孟戚现在是四十来岁的模样,穿了一件绣工不错的罗袍,不知是哪位龙子凤孙的衣裳,当时孟戚随便找了一间奢华的宫室进去翻找,在檀木柜里发现许多新衣。
江南的布匹绣工花样繁多,宁王的儿孙也不会像戏文里那样整天都穿着绣各种龙的衣裳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龙子凤孙,只要是昂贵舒适绣工精巧的衣料,什么样式的都有。
比如这一件,就很符合孟戚的喜好。
颜色很像当初墨鲤在布庄为他挑的那块料子,摸着又轻软。
既然真正的丢在了飞鹤山,有个替代品也不错。反正衣服这东西,穿着穿着就没了(……)
孟戚隔着很远就看到了墨鲤。
除了他们约定在这附近碰面之外,孟戚对墨鲤越来越了解,知道他不愿引人注意,知道他喜欢选择什么样的地方。这处屋脊两边恰好被附近的建筑遮挡,只要稍微注意,就很难被人发现,最妙的是下面有一家药铺。
正值夏日,药铺都会配置防虫的香囊药袋,南边更甚。
不同的药铺对分量有不同的拿捏,不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门道,譬如蛇多的地方雄黄加得就多,有蚁患的地方加白芷等等。
这就好比国手听见棋子落盘的声音,庖厨闻到别家拿手好菜的香味……保管走路的步伐为之一缓,情不自禁地想要停下来分辨品鉴一番。
所以孟戚一找一个准。
只是墨鲤身边除了那个藤箱之外,还放着一个漆面提盒。
“这是?”孟戚没去打量那些寻常兵马,反而拎起了提盒。
这种盒子很常见,通常是用来存放饭食,保温且避免落灰的。
墨鲤伸手打开了盒盖,掌沿擦到了孟戚手背。
孟戚顺势摸了一把,换来后者无可奈何地瞪视。
“咦?”
一碗亮汪汪的肉,用了大量的糖起酱,又搁了醋,正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孟戚忍不住拿起筷子,却被墨鲤拦住了。
“先喝粥。”
提盒有两层,一层是肉跟烩菘菜,下层是米粥跟芝麻松糕。
松糕做得特别好,单看着就知道师傅手艺一流,这是喜爱南点的孟国师本能反应。
“你这两天都没正经吃过东西,点心虽然好吃,却不能做膳食正餐。”墨鲤皱眉说,看到孟戚一点都不心虚甚至十分欣喜的模样,忍不住哼道,“你要是不爱听这个,换了我师父秦老先生在,你得喝粥三日只能吃软烂的菘菜,哪里还有肉吃。”
——那是大夫心疼我,国师得意地想。
孟戚拿了粥碗,美滋滋地喝了一口,不忘吹捧:“这是哪家的手艺,喝着这般软甜,似要甜入心腑一般。”
墨鲤不接他茬,淡然道:“是两条街外的一家酒楼,瞧着是风行阁的产业,今天许多铺子不开张,很多江湖人只能去那边,我用了双份的价钱截了一个镖师点的菜,对方看在钱的份上愿意多等一刻。孟兄方才喝到的,可能是钱的味道罢。”
孟戚:“……”
身上有衣,手里有粮,却特别心慌。
可能是因为现在兜里没钱,养不起大夫罢。
第300章 、谋九鼎事
孟戚默默地将提盒推给大夫。
两人没有再说话, 分着吃完了这一份炖肉跟几块糕点。
日光和熙, 屋脊上微风阵阵, 卷起衣袂袖摆。
可惜不是昔年太京, 没有春花秋月相伴,市井繁华为景,不是闲来并肩笑看世间百态。
“唉。”
孟戚叹了口气,这家酒楼的菜肴做得很不错。
菜要做得好吃,必须舍得用油放调料。孟戚估摸着这一提盒的东西价钱不会低, 起码比普通酒楼贵一半,墨鲤竟然还是用双倍价钱买下的, 这么一叠加,就有点难受了。
毕竟墨鲤手里的银钱, 都是辛苦看诊赚来的。
是时候想办法弄点钱了,国师目光深沉地想。
墨鲤慢慢吃着最后一块芝麻松糕, 目光不离前方的巡城兵马。
从孟戚来的时候,他就一直是这样若有所思的状态。
“孟兄,我觉得宁泰城的一切像是落满子的棋盘,没处插手。”
若无意外,阿芙蓉已经被毁了。
宁王暴亡, 官宦世族被牢牢地看管在府里, 宫里更没有能够威胁到这场谋划的存在,墨鲤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一切正在缓缓推向裘思想要的结局:以复楚之名,笼络人心, 起兵争夺天下。
这时候除非直接掀棋盘,用武力强行干涉,否则对上的就是裘思掌控局势的连环策。
墨鲤没有心思去慢慢调查宁泰城里有野心的世族,也不想扶持宁王其他子嗣反扑裘思,且不说这些手段需要时间,这些事也不合墨鲤的性情,想要快速破局,谈何容易?
裘思不怕死,甚至乐意去死,杀他无用,可能还会有反效果。
“我们见了对裘思深信不疑的江湖人,见了程泾川,见了那位小郡王……”墨鲤斟酌着,一字一句地说,“但除了袁亭之外,后面两个人总让我感到奇怪。”
见了就跟没见一样,脑中似乎有个模糊的印象了,却又浮于表面。
——胸有大志却总是失败,得不到机会,又没有别的途径可走的程泾川。
——不愿成为傀儡,有点小聪明,不喜读书想做将军的小郡王。
墨鲤眉头紧皱,他不知道何处不对,可是能感觉到一种微妙的违和。
这可能是大夫的本能?
“哈哈。”
孟戚忽然笑了,笑得十分开心。
墨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孟戚见好就收,边笑边说:“果然想骗大夫是一件很难的事,特别是在大夫面前装疯卖傻。”
“骗?”墨鲤很是意外地说,“裘思确实不太正常,他看人的眼神就不太对……”
孟戚随意地摆手道:“他确实是有疯病,不过疯子也可以装得更疯。特别是他的行为让人难以理解,又找不到缘由的时候,就只能归结于他是疯子,从而掩饰他真正的目的。”
墨鲤再次感觉到龙脉跟龙脉是有差距的,这种弯弯绕绕他不止对付不了,就连想都想不到。
“裘思一直在把程泾川往我们面前推。”墨鲤说了他在火场遇到裘思的事,纳闷地问,“他还不怕我们怀疑,做得非常明显,我实在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