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们要挑拨宁王起兵?”孟戚心情一好,看黄央也顺眼了几分。
黄央一噎,避重就轻地说:“谋划赶不上变化,圣莲坛屡次往江南伸手,可惜荆王那边有西凉人盘踞,宁王这里是风行阁的老巢,而吴王又笼络了诸多江湖人,这才没让他们得逞。但自从天授王跟圣莲坛勾搭到一起,益州局势加急,裘先生又似跟天授王那边暗中接触,吴地那边的人就急了。”
他们只想坐收渔翁之利,并不想真正来一场天下大乱。
圣莲坛招摇撞骗、裹挟百姓造反,这不是跟吴地抢夺人口吗?
“有个消息,你或许还不知道,荆王遇刺了。”
孟戚盯着黄央说,后者一个激灵,脱口道:“是天授王派的人?”
“除了他,也不会有别人。”孟戚玩味地说,“你也是聪明人,好自为之。”
说完朝墨鲤一个示意,两人无声无息地跃窗而出,转瞬不见踪影。
黄央张口欲呼,又生生忍住了。
他意识到,宁泰不能继续待了,他必须走。
去钱塘郡,不管是谋划将来还是躲避危险,因为天授王大军极有可能会像蝗虫那样扫荡江南,缺银少粮的乱军,绝对不会甘于掠夺荆州。
***
孟戚出了黄央的院子掠过第一道屋脊时,忽然顿住,像一只忽然俯空下扑的鹰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暗处拽出了一个黑衣人。
墨鲤吃了一惊,只见那黑衣人身形瘦小,轻功却是极为高明。
骤然遇袭,黑衣人连环三种身法试图挣脱孟戚的钳制,可惜身法灵活内力不足,活像一只被猎鹰逮住的麻雀。
孟戚也不说话,此刻天光已然大亮,长久停留在巡城衙门房顶上可不是好主意,他跟墨鲤一前一后,以极快的速度来到城东另一处静僻的巷子,这才将手里的人重重丢在地上。
那黑衣人原地一个翻滚,可怜巴巴地缩在墙边,眼睛乱飘想找逃出去的途径。
墨鲤微微皱眉,他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混杂着药铺香袋跟桂花头油的味道。
“是她。”
昨儿夜里蹲在屋顶上,后来追着想破杀人案的惊山虎离开的女子。
孟戚注意到墨鲤说话的时候,那女子黑面巾下的眼睛露出的震惊与疑惑。
“你,你们……”
女子的声音听着细弱,倒也清灵动听。
她的眼神飘来飘去,起初墨鲤以为她想跑,待到女子的眼皮都飘到有点抽筋了,才觉得哪里不对头。
孟戚似笑非笑。
在常人眼中,尽管这女子遮得严实,可那一双剪水双瞳委实动人,瞟动时不经意间眼睫微垂,婉约清妩之态毕现,可惜抛媚眼给龙脉看,龙脉就是个瞎子。
甭管是遮得只剩一双眼,还是遮下半张脸……只要不露整张脸,在龙脉眼里都没区别。
那女子倒也干脆,直接扯下蒙面巾,轻声细语地说:“奴家李空儿,无意得罪两位前辈,不知前辈有何训诫?”
“李空儿?”墨鲤心中疑云顿生,他可没忘记在雍州遇到的神偷李空儿,怎么这里也冒出来一个。
孟戚直接笑了:“你们为了维持天下第一神偷的招牌,也是不容易。”
同一辈的师兄弟姐妹都顶着李空儿的名号在江湖上行走,足迹遍布大江南北。
那女子咬唇道:“巡城衙门的黄央,有一块战国时期的墨玉双鱼佩,两位前辈若是也想要,奴家自当知难而退。”
墨鲤皱眉,什么墨玉双鱼佩,鱼都认不出好吗?
孟戚毫不客气地揭穿了她:“想偷黄别驾的东西,如何不趁着他不在的时候进屋子拿?昨夜你不是瞧见人都在冰窖门口聚着吗,纵然是看热闹舍不得走,怎地又跑去追金捕快一行人,直到墨玉佩的主人回来了你才去偷?”
女子惊骇地看着他,一时圆不过来谎。
“不是,奴家……”
她的眼神又开始飘,神色凄婉,巴掌大的小脸上珠泪盈盈。
结果发现眼前两人当真跟死了一般,全无反应,李空儿心知不好,忙低头辩解道:“其实是奴家知晓了霹雳堂的消息,想要卖给黄央,吴王那边的人出手总是很大方。”
她前面的话刚落音,耳边忽然传来惊天巨响。
这声音就好似上古异兽破土而出,烟尘翻滚,地面摇晃,耳边什么都听不清。
李空儿倒霉的一个轱辘,额头差点撞上巷墙青砖。
“怎么回事?”墨鲤稳住身形,神情大变。
先一步跃上屋顶的孟戚脸色比墨鲤还难看,远处城墙塌了一段。
宁泰城很大,城墙也很高,是宁王仿照太京的格局所修筑,怎么想都不会轻易坍塌,现在却不止是塌了,而且殃及了三个坊,许多房屋被砸塌,连片废墟,哭喊声不绝于耳。
墨鲤在秋陵县见过地动的惨状,然而眼下却算是人祸。
李空儿脸色煞白,爬起来想跑,却被满身杀气的孟戚拦住。
她吓得噗通一声栽倒,哆嗦着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这么快动手,不不……我只是前阵子偷东西的时候看到霹雳堂的人鬼鬼祟祟地在城墙边捣鼓。”
烟尘徐徐散开,眺望只见宁泰城墙毁了约莫二十丈长,没十天半个月都别想修回来。
第315章 是故知患之为利
有人恸哭, 有人呼救。
废墟里发出断断续续的痛泣哀鸣。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 官府来不及封锁附近的道路, 那声震动整个宁泰城都听见了。
许多人慌忙往出事的地方赶, 因为那里住着他们的亲朋故交。
等到了地头,人人惊骇欲绝,颤抖着无法自制。
繁华的坊市像是被巨锤砸了个大窟窿,落石堆成了一道道起伏的土丘,认不出原有的模样。稍远一些的屋子被砸得七零八落, 街道上混杂着砖石瓦片家什杂物,还有横躺的尸体。
到处都是石灰砖粉, 举目四周都抹上了一层鬼魅似的惨白。
——残缺的尸体,跟废墟下竭力伸出挣扎想要抓着什么东西的手臂。
有人忍不住冲进去, 一边含泪念着菩萨保佑一边寻找,更多的人连踏进去都不敢, 竟吓得扭头就跑了。
“大夫在哪里?”
“救人啊!”
最外围的房舍里有不少活人被困,他们血流披面地敲打着门窗,随即陆续被人拽了出去。
饶是如此,他们家中免不了有人恰好撞到后脑勺、额角以至于直接毙命的。
于是哭声越来越大,百姓惶惶不安, 说什么的都有。
好好的城墙为什么会塌了?
是地龙翻身, 还是城隍震怒?特别是宁王前几天薨了,莫非是冒犯了哪路神仙?
风中浓烈的硫磺味经久不散。
孟戚面无表情地站在一处倒塌的城墙下,旁边的砖石似乎摇摇欲坠,不太牢靠的样子, 常人根本不敢靠近,只有几个风行阁的江湖人及时赶来,小心翼翼地张望。
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城外没有敌军,可是万一要有,这么大的缺口根本堵不上。
尤其这里是城东,距离王宫跟各大衙门没有多远,不是能轻易放弃的外城。
“孟国师。”
秋景来得很快,她一夜没有合眼,几番噩耗,快要把她精气神都消耗殆尽了。
她顾不上查看周围的惨状,跟孟戚一样率先奔向城墙,循着硫磺味跟坍塌的痕迹找埋藏火药的地点。
“总共六处。”
纵然这里已经变成废墟,可是根据城墙坍塌的落点还是可以发现蛛丝马迹。
孟戚不自觉地握紧了右手,如果这是几十年前,如果他还是麾下领着一支军队的楚将,在大军入驻一座城市后,他必然会将隐患盘查清楚,城墙粮仓水井恨不得一寸寸检查。因为他有人手,能干又忠诚的部下,会将风险掐断在敌军来袭前。
可是现在他疏忽了,因为宁泰处于距离天授王较远的扬州就疏忽了。毕竟风行阁不是摆设,城里固然鱼龙混杂,但是大体上无论是官府还是江湖人,是宁王的兵马还是吴王的探子,都不愿意看到这座王城快速陷落。
所有势力的利益攸关,敌人的爪牙(霹雳堂)又全部被落网,受到风行阁严密看管,谁会想到这时出意外呢?
而且一出就是大漏子。
第三个赶来的人是程泾川,有别于孟戚二人会轻功,他是骑马来的,纵然反应迅速还是耽搁了一阵。
这时官兵已经在驱赶百姓,试图抓拿可疑之人。
程泾川及时制止了官军跟江湖人的冲突,风行阁也买他的账,这才没有发生另外的麻烦。
看到眼前这般惨烈的景象,程泾川有好长一段时间说不出话,眼中皆是怒火,如果霹雳堂的人在他眼前,可能会被他砍成八段。
秋景深吸一口气,迎着焦头烂额的程泾川,跟浑身散发着冷意的孟戚,缓缓说出了一句话:
“这事太蹊跷了。”
程泾川立刻皱眉,因为这话怎么听都像是风行阁在推脱责任。
是风行阁的白羽真人偷藏了霹雳堂一众人等,因私欲导致了如今的困局,虽然阴差阳错地击破了裘思的盘算,让秋景借着这件事强势回归重新整合风行阁,可是对程泾川来说,他从这件事上唯一得到的好处大概就是裘思的死。
现在好事变成了坏事,城墙损毁,改变了整个宁王辖地兵力部署。
程泾川再怎么提出稳扎稳打,层层防御的方法,也不会有人听得进去了。
——就算城墙能及时修好。
眼前坍塌的哪里是一道墙,而是很多人的胆子。
谁能保证天授王的大军不会兵临城下?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再次派遣人手,炸塌第二截城墙?到那个时候还打什么,不如早些收拾细软,逃得越远越好。
于是大战未启,人心先散,接到噩耗时程泾川没有气昏过去,已经算是很经得起逆境打击了。
程泾川竭力压住怒意,他知道现在不是互相指责的时候,如果说风行阁因为内部分歧给霹雳堂的人提供了掩护,引狼入室,难道他手下的人就没有错漏吗?这么长一截城墙,竟让人埋了好几处火药,这些分量不轻的火药,又是怎么混进城的?
等等,程泾川敏锐地捕捉到这里面的问题。
宁泰虽然不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的铁壁铜墙,但是比起别的城池,它等于拥有好几重防线,分别来自不同的势力。哪怕这些势力彼此对立,可是在维护共同利益方面,好歹是一致的。
霹雳堂是怎么瞒过这么多双眼睛,将违禁的火药运进来的?白羽真人给他们的掩护?不,白羽真人又不是傻子,霹雳堂带一些暗器弩箭是合理的,足够用于攻城战的火药就离谱了。
这些思绪飞快地滑过程泾川的脑海,他从质疑不满,迅速转变成迷惑不解,最后顺利地接上了秋景的话:“秋阁主说得对,这件事不同寻常,快挖掘废墟,翻检尸骸。”
埋了火药,就得引爆。
看这个规模,点燃引信的人估计已经当场毙命,现在只能清查死尸,找出这个嫌疑者。-->>
——是身份不明的陌生人?还是吃里扒外的城卫?
“我这里有一个送上门来的知情者。”孟戚忽然开口,从废墟旁边拎出一个裹着黑色夜行服的人。
秋景跟程泾川竟然同时脱口而出:“是你?”
“哦,都认识?”孟戚打量着被点了穴道,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李空儿。
然后程泾川一句话就把李空儿卖了。
“她是裘先生手下的人。”
“是空空门的传人,应该是同一辈唯一的女弟子。”秋景补了一句,同时对程泾川的话颇感意外,显然她也不知道这个李空儿还是裘思的属下。
李空儿拼命摇头,泫然欲泣,可怜巴巴地仰着脸。
可惜在场的三个人……不,两个人一条龙脉都不吃她这一套。
龙脉眼瞎,秋景是女子,程泾川则是太清楚李空儿的底细了。
“裘先生用她的方式……呃,不拘一格。”程泾川委婉地暗示了一下,继续道,“应付官场上的状况,难怪秋阁主不知道。”
一个轻功极好,身法灵活的神偷,还长了一张楚楚可怜的动人脸庞,岂不是天生的探子?美人计虽老,但架不住好使啊,尤其是面对官面人物时,他们防备的只有刺客,李空儿根本不携带凶器,相反她是要带“一些”东西离开。
秋景先前觉得这女子给她的感觉不太舒服,得到答案后顿时恍然,对李空儿眼神乱飘的轻佻模样也没有看法了,因为那是别人的生存之道,就跟野兽的利爪牙齿一样,时刻用来攻击敌人保护自己。
“她在‘前阵子’看到了霹雳堂的人埋设火药,她准备在‘今早’把这个消息卖给巡城衙门的黄别驾,据说那是吴王的势力?”孟戚的措辞十分微妙,并且刻意咬重了某些字的音。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包括李空儿,她的脸色蓦地变了,尽管竭力镇定还是露出了一丝惊骇。
她本以为自己的谎言说得非常巧妙,毕竟城墙崩塌时她也很震惊,她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所以当时的伪装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然而发生了这样紧急的事情,孟戚在盛怒之下,竟然还记得一个小小的贼,根本没有给她逃跑的机会,直接将她抓到了这里。李空儿更没料到,程泾川与秋景之间半点冲突矛盾都没爆发,一下就把她的老底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