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大夫来了。”李师爷一咧嘴,布条就挂到了嘴边。
旁边的差役忍着笑,赶紧帮他把布条摘了。
墨鲤倒是没有笑,对他来说,人类的容貌美丑并不重要。别说长得像个活猴,就是长成个熊样,他也是八风不动,眉头都不皱一下。
差役传了薛知县的话,李师爷从一大挂钥匙里找出一把,亲自领了墨鲤去库房。
半路上,墨鲤趁机问道:“李师爷,圣莲坛是什么?”
“国之蝗患。”李师爷随口回答,然后感到了不对,奇道,“墨大夫怎么好端端地提起圣莲坛?”
“自然是见到了。”
“什么?”李师爷大惊。
墨鲤不疾不徐,把圣莲坛众人忽然出现大放厥词,现在被秦捕快押到县衙的事说了一遍,只是省掉了自己出手制服护法圣女的细节。
不过他不说,李师爷也能猜到,感叹道:“多亏了有墨大夫在,不然秦捕快要吃亏……哎,吃亏都算是运气好,就怕他带去的人直接没了几个。圣莲坛这群人,到了一个地方,总是先拿官府的人开刀。”
李师爷烦躁地扯起了胡须,连连顿足,口中哀叹:“圣莲坛的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竹山县这般穷乡僻野,又没有什么油水,这可真是个大麻烦!”
他走了两步,忽然左右张望,发现周围没什么人,连忙拽了墨鲤的衣角就往角落里走。
“墨大夫,借一步说话。”
墨鲤正等着从李师爷这里挖出更多的消息,于是就跟他到了一株松树后,这里恰好又是院墙的夹角,两面无窗,谁也瞧不见。
“墨大夫今日,可见着了天上的云龙之相?”
“云龙?”墨鲤没想到李师爷不谈圣莲坛,反而说起了那条龙,很是意外。
李师爷的小眼睛死死盯着他,点头道:“正是,云气所化的龙形。”
墨鲤隐约感到李师爷知道这里面的真相,他十分纳闷,连秦老先生都不知道的事,李师爷反倒一清二楚?
李师爷似乎瞧出了他的疑惑,他耷拉着眉,叹道:“这事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秦老先生向来不信这些,除非他亲眼所见。”
“……”
不信什么?不相信世上有龙?
墨大夫的眼睛亮起来,他孤独得太久了,歧懋山附近三百里,什么妖怪都没有。虽然跟老师很亲近,但有些问题没办法跟秦逯讨论。
比如墨鲤搞不清自己多大了,书上说,树有年轮鱼有鳞。
鱼类的鳞片大小不一,而且很少脱落。春夏长出的鳞片较大,秋日所生的鳞片细密,冬天不长鳞片,等到春日又生。
如此周而复始,每年的痕迹都清清楚楚。挨着粗细间隔的圈子数就知道这条鱼的年岁,然而墨鲤有灵智以来,也过去了十多载春秋,可是他的真身始终就那么大,没有半点变化。鳞片光可鉴人,宛如无暇的墨玉琉璃,根本找不到清晰的鳞片分界线。
墨鲤现在的外表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可他总觉得自己不止这么大,甚至有可能比秦逯更老。虽说闻道有先后,老师用不着一定比学生年长,可是墨鲤还是不想让秦逯知道,自己可能是一条上百岁的鱼。
秦老先生早睡早起,他什么时辰吃饭,吃些什么,甚至吃的时候动几筷子都有讲究,墨鲤真的不想被秦逯拽着一起过上那样的生活。
想想就可怕。
——还有他在山上“养”的白参、白狐、巨蛇。
明明都很有灵性,却怎么都化不了形,是不是缺了什么?
墨鲤化形的时候很轻松,他只是想着要怎么做,就顺利地变成了人,这个经验有等于没有,根本没法教狐狸/蛇/人参。
龙。看着就很厉害的样子,应该会这些吧!
墨大夫目光炯炯,李师爷不由自主的一哆嗦,他心里纳闷,不明白墨鲤为什么忽然有了这么大的兴趣,这眼神的压迫力,什么人都招架不住啊!
李师爷脱口而出:“云化龙相,乃是地脉的缘故。”
“地脉?那是何物?”
“就是……”李师爷左右看看,用耳语的声音说,“这天下的龙脉。”
“荒唐!”墨鲤板着脸说,“前朝有个昏君,不思进取,听了方士之言,派人去掘义军首领的祖坟,毁对方所谓的龙脉,要对方成不了龙,坐不了江山。结果呢,还不是九鼎异主,国破家亡!”
“哎!那不是一回事!”李师爷摆手道,“龙脉是风水之说,但又不是风水那么简单,有些游方道士拿着龙脉说事,到处招摇撞骗,什么青龙白虎,凶吉祸福的,都是瞎扯。要是祖坟葬在何处,子孙就能飞黄腾达加官进爵,那还读什么书练什么武?世间哪有这等好事,都是骗子!”
墨鲤沉默,这话跟秦逯说得一般无二,秦老先生就很鄙夷方士。
“墨大夫,您是医者,应该知道,风水之说,都是以讹传讹。这世上确实有人睡错了位置,窗户开错了方向,导致家人接连生病,但那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道理,谁整天站在风口处挨风吹还不生病?”
墨鲤缓缓摇头:“但是学风水还是有用的,比如能发现那些笃信风水的权贵葬在什么地方。”
李师爷失笑,连忙道:“这话咱们私下说着玩,千万别让薛令君与秦老先生听见,盗墓可是砍头的罪名。”
墨鲤对风水没有兴趣,他继续问:“那龙脉是怎么回事?”
“有那么一座山,采药人忽然发现遍地灵药,走兽飞禽变多,如果种下麦子,收成是往年的数倍。或者有一条河,多年来一直普普通通,渔夫打上来的鱼一天比一天多,捞上的贝壳里面的珍珠都有指头大,你说奇不奇怪?”
“……”
怎么听着这么像是灵气暴涨,影响了山中生灵?墨鲤深深皱眉。
李师爷神神秘秘地说:“而这些地方,都有人看到过云气所化的神龙之相,后来就有了龙脉之说。据说这天下有数道龙脉,山川为其形,凡人不得见,可是总有意外,比如开山挖矿,又或者有了天灾人祸,龙脉被惊动,就会现世。”
墨鲤满脸失望,这么说,不是妖怪喽。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世界,没有修真者,也没有妖怪,却有龙,那当然是个风水的世界啊【不是】
按照习惯,真相是个洋葱,李师爷不是天道,他不可能知道全部真相。
龙脉是真的,这是个有龙脉的世界,但是龙脉不是用来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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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脉:讲道理你们说我是谁家的龙脉,就要挖断我,断他们的气运。又说我是无主的,只要把你们老父亲葬下去,子孙就能飞黄腾达,你们经过谁的同意了?龙脉也是有尊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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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鲤:所以不是妖怪,不能一起养狐狸养人参,再见JPG
第8章 上接天穹
墨大夫心事重重地回到了自家药铺。
刚进家门,他就发现气氛不对。唐小糖躲在一扇门后,怯生生地往外张望,秦逯负手站在院子里,看着一处墙头深思不语。
秦老先生没戴帽子,只披着一件厚外袍,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老师?”
墨鲤下意识地跟着打量那处墙头。
——有积雪掉落的痕迹,曾经有人翻墙进过院子。
竹山县虽然称不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但是作为大夫,墨鲤在这里还是很有声望的,其中有他的老师秦逯打下的好基础,更多的还是因为墨鲤这四年来不断的治病救人。倒不是说村里的那些大夫就不用心了,而是他们没法在大半夜接急诊,墨鲤却是抬脚出门,翻山越岭根本不算事,脚程还快。
墨大夫经常拎着上门求医的病人家属,眼都不眨地跑十几里山路。
所以竹山县的人基本都知道墨大夫有一身好功夫,不过百姓对武功的认识很贫乏,在他们心里,县衙里抓恶人的秦捕快跟打死过老虎的王猎户,都比墨鲤的武功高。
至于墨大夫的功夫嘛,那都是在悬崖峭壁上采药,以及赶夜路练出来的。
墨鲤:……
其他大夫:……
不,他们不会功夫,不是因为药采少了,也不是因为路走少了,真的不是。
人吃五谷杂粮,总要生病,无论贫富都一样,墨大夫好说话,暂时付不起诊金也没关系,可是地痞无赖没有这样的资格,墨鲤就算治,都要他们痛上几天再说。这样得罪不起的人,什么样的小贼敢来扒墙头?
不是墨鲤瞧不起竹山县那些闯空门的小贼,而是这么厚的冰这样大的雪,凭那些三脚猫的本事,怕是连墙头都上不去。
墨鲤倒退几步,绕着院墙走了一圈,神情慢慢变了。
竹山县是个小地方,真正算得上练了武功的人,其实只有三个半,那半个就是秦捕快。其他人都是仗着身体强健,粗通外家拳脚罢了,练得功夫既不成套,也没有内力。可单是今天这一日,墨鲤就见到了好些个,圣莲坛的护法圣女就不提了,居然还来了一个爬自家墙头的家伙?
墨鲤重新进了家门,唐小糖蹬蹬地跑过来,有些羞愧的对着手指说:“墨大夫,都是我的错,我被那个人糊弄过去了,真的以为他是推门进来的……”
唐小糖把事情说了一遍,墨鲤终于明白秦老先生为何神情凝重了。
那人进院子之后站着的位置,恰好在秦逯的感知范围之外,要是再往前走几步,估计就要惊动秦逯了。修为深厚的内家高手,对气息十分敏锐,何况来者不善。
“你说他盯着你看?”墨鲤单手把自己小师弟抱了起来,摸摸头,再摸摸脸蛋。
嗯,很可爱,像是会被人贩子盯上的类型。
“他的眼神跟刀子一样,像是要把人刺穿。”唐小糖点头做强调状,又大声说,“这个人我见过,秦捕快说他是关外的参客,还跟牛大叔打听过墨大夫你的事。”
墨鲤忍不住望向秦逯。
那天他遇到的参客,没有一个是内家高手啊,怎么忽然冒出的同伙,跟别的参客都不一样?而且这是怎么个情况,这人因为采参的事注意到自己,却又知道秦老先生的本事,最终目标竟然是没有灶台高的唐小糖?这三件事的因果关系在哪里?
秦逯也有些头痛,他醒来时看到院墙上的痕迹时,那人早就走得没影了,只凭唐小糖的几句话,根本搞不清那人是什么路数,想干什么。
“老师……”
“嗯?”
墨鲤抱着唐小糖,认真地问:“你有仇家吗?”
秦逯一瞪眼,正要说什么,墨鲤又指着自己怀里的小师弟问:“您没有的话,小糖呢?”
“小糖怎么可能有仇家,他才多大?他父母都是普通的山民,连字都不认识,能有什么仇家?”秦逯一拂袖,冷哼道,“至于为师,跟我有仇的人都下了黄泉。”
墨鲤与唐小糖面带敬仰,尤其是唐小糖,孩子心性,特别崇拜说书人口中那些快意恩仇的大侠。
秦老先生看到他们的眼神,顿时没好气地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就是活得久些,他们没这种本事罢了。上了年纪的人,就要按时用膳,按时节吃东西……”
墨鲤连忙放下唐小糖,岔开话题道:“老师,你渴不渴,我去烧热水。”
“小子去给秦老先生沏茶!”唐小糖也跟着一溜烟跑了。
秦逯失笑,这两个机灵鬼。
葛大娘在衙门那边忙针线活,晚饭由衙门管,不能回药铺做饭。不过这难不倒墨大夫,家里不缺米粮,随便整治一番就端出了两菜一汤。
到了晚间掌灯时分,葛大叔跟邻里一起回来了,这位药铺的账房先生还带回了几个冷硬的炊饼,撕开了泡在肉汤里,滋味很是不错,唐小糖一口气塞了两碗。
葛大娘踏进家门的时候,桌子刚刚收拾干净,她兴致勃勃地说起了神龙的事,唐小糖偎进她的怀里,加上正在洗碗的葛大叔,远远望去,他们倒像是一家三口。
墨鲤无声地望了一阵,就回到了自己的卧房里。
没有点灯,外面的雪地反射着月光,屋里倒也还算亮堂。
这时候如果有一尊红泥小炉,不管烹茶还是煮酒都是人间乐事,秦逯这么想着,却没有动手,他看出墨鲤有话要对自己说。
“适之,你有心事。”
“……老师,你听说过龙脉吗?”
秦逯动作一顿,抬头问:“谁对你说的?”
墨鲤毫不犹豫地把李师爷卖了。
“薛令君的幕僚,居然卖弄起这些道听途说的东西?”秦逯很是不满。
“可是老师,如果不是龙脉的话,白日里出现的那条龙,又怎么说?”墨鲤迟疑着,又问出了在心底盘桓了许久的话,“歧懋山与别处不同,历来草木繁盛,走兽众多,会不会是龙脉的缘故?”
秦逯一时语塞。
作为饱学之士,他非常厌恶祥瑞、仙迹之类的东西。
那些云现龙相的传闻,包括山中野兽增加,挖出灵药等等都被秦老先生认为是“祥瑞”,做官的人都知道,祥瑞全靠吹。如果当权者喜欢听,那就年年有祥瑞,月月出异象,可以天天变着花样来。
所以当天上真的出现一条龙时,秦老先生整个人都惊住了。
“老师,我想回山里看看。”
如果龙脉现世之后,漫山遍野都长灵药,那白参会化为人形吗?狐狸呢?蛇呢?
墨鲤有些坐不住了。
秦逯欲言又止,他估摸着自己学生的病又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