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郭林充的眼睛,眼神深邃却又坚定,藏着许多不用言说的话。
其实道理郭林充明白,但是在他对接头人说以后再也不会帮忙的时候,他有期望过,能够继续跟薛子钦征战沙场,为他出生入死。
不杀他,已经是薛子钦最大的仁慈了。
“郭林充在此……”郭林充说着,咬住了下唇,第三次重重地磕头道,“叩谢将军不杀之恩!”
薛子钦没有再回答这句话。他站起来,打算离开,瞧见刚才自己顺手拉过来坐的椅子,气恼地将其狠狠踹倒,发出巨大的响声。然后薛子钦头也不回,再没看仍然跪在地上的郭林充一眼,出了营帐。
外边天色正好,薛子钦被突然的光亮晃了眼,他闭起眼睛,伸手揉了揉眼皮,离开了。
第125章
江也跑到钟倚那边去帮忙,钟倚倒是很乐意,毕竟他这里人手也不够,有两个军医随行到前线了,送回来的一个个都是重伤,很难处理。虽然江也不懂医理,但是简单的包扎还是可以做的,他就在那边帮着罗晏生给伤兵包扎上药,忙得不可开交。
罗晏生顺带着还同时看着十几壶在熬的药,江也看着都辛苦。
时间过得飞快,约莫傍晚的时候,罗晏生拿了一碗药给江也道:“你拿去给郭副将吧,我现在腾不开手。”
江也也没作他想,现下他这个外行,送药喂药肯定是最合适的,便接过药点了点头,往郭林充所在之处去了。
天空被逐渐下沉的夕阳染成橙色,江也走在军营里,大家都各司其职的忙碌着。其实原本军营就是如此,没有那么多欢乐的时候,以往每天总会出些好玩的、刺激的事情,无非是因为魏麟在其中乱搞而已。
刚分开的时候还好,江也并没有觉得自己多么想念魏麟在身边的感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想起魏麟的频率越来越高,回过神来,想念已经无孔不入,无论做什么都会想起魏麟来。
正如现在,军营里如此忙忙碌碌,他想念魏麟在时的热闹;天边这抹难得注意到的夕阳景致,他想跟魏麟一起欣赏。
江也边走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闵秋大帐的附近。他回过神来,又加快了些脚步。
正当大帐距他不过几丈的时候,江也突然看见另一个人从另一个方向,也正大步流星的朝那处去了。
那人是薛子钦。
薛子钦去看望郭林充,这事情本来没有什么问题,可江也晌午起来的时候去薛子钦的大帐时,明明记得旁人说薛子钦去找郭林充了。
晌午走了,现在才到,怎么想也不可能。
难道是有话没说完,又来找郭林充了?江也这么猜测着,脚步不由自主放慢下来,如果薛子钦真的又找郭林充有事要说,那他现在进去送药有点不合时宜。
可江也心里好像有个魏麟的声音不停地撺掇他:好想知道他们会说什么啊,好想知道郭副将下场如何啊,好想知道……
江也犹豫再三,最后抵不过好奇心的趋势,一边辱骂着魏麟把他带坏了,一边悄悄走近了闵秋的大帐,小心翼翼地撩起帐帘的一角,只露出一条缝隙,朝里边看。
……
郭林充还在榻上小憩,又被脚步声弄醒,再睁开眼,他有些慌张:“将军……”眼前是薛子钦,走到他跟前,面无表情。
他有些疑惑,又有些惶恐。晌午的时候薛子钦过来跟他摊了牌,说好饶他一命,却跟他自此划清界限。现在再来探望,郭林充是了解薛子钦的,总不至于出尔反尔,现在才要取他性命以为惩戒。
那……兴许是将军对他还有些情感,可以让他在军营留下了?
想到这里郭林充有些期许,可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好看着薛子钦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何事?”
薛子钦一甩身后的披风,大气地在榻沿坐下了,跟郭林充离得非常近,轻声道:“你好些了没有?”
“末将好多了。”他如实答道。
可这句提问,让郭林充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面前薛子钦的脸离得很近,薛子钦低下头看着他,脸上两道旧伤十分醒目。
“我来是想问问你,”薛子钦道,“刺杀大皇子的人,你与他交手,可留下了什么证据?”
郭林充摇摇头,想坐起身回答,薛子钦的手却按向他的肩头道:“不必起身。”
郭林充只好就这么回答道:“没有证据,完全看不出是谁的人马。”
“哦,是吗?”薛子钦漫不经心地说着,按在郭林充肩头的手缓缓地向郭林充的喉结移动,然后又道:“那你可真没用。”
说着郭林充看见薛子钦表情诡异地笑了起来,他却再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的喉咙处,被眼前的薛子钦不知藏在何处的刀刺穿了。
“将……将……”血从他的咽喉处喷出来,他张嘴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声响,从嘴里涌出大股大股的血。
江也还在帐外,从那条缝隙中,目睹了这一幕。
因为过于惊讶江也的手都开始颤抖,那碗药从手中滑落,砸在地上,药碗碎了一地。
这声响把江也从震惊中叫醒,他连忙放下帐帘,绕到帐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同样注意到这声响的还有帐内的薛子钦。
他回过头去看,门口空无一人,他却不太担忧,手握着插在郭林充咽喉里的刀,再往下使劲儿深入了一点。
如果这样郭林充还能活着,那也太匪夷所思了。意识到郭林充已经必死无疑的薛子钦松开了手,也不顾自己身上手上还沾着血迹,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江也躲在后面,见薛子钦离开,也没有找自己的意思,连忙趁着四下无人钻进帐子里。
“郭副将!!!”他忍不住惊呼出声。
眼前郭林充躺在榻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虽然是亲眼目睹,可他现在
还不敢相信这是薛子钦所为。如果薛子钦要杀郭林充,完全可以以叛军之罪,将他公开处以极刑。这样私下里,亲自动手杀人……对于郭林充而言,被自己一直跟随的将军亲手杀掉,这是多么残忍。
江也立马上前去,想看看还有没有救,就算是薛子钦的意思,他也做不到放任一个跟他曾经有多不少交集的人就这么死掉。
可惜那血就跟小溪似的一直往外冒,江也不敢拔刀,也不敢贸然动他,只好轻声地喊:“郭副将,郭副将!”
郭林充本已经闭上了眼,只剩最后一口气,听见这声音,他用尽力气睁开千斤重的眼皮,张开嘴想要说什么。
可惜他一张嘴,没有声音出来,只有血不断的往外涌。
“不……他不……”
“你说什么?”江也凑近了想听他要说什么。
可惜半天他再没听到声响。待他抬头起,伸出颤抖的手在郭林充鼻下探寻的时候,郭林充已经没有了气息。他这才明白刚才郭林充好像说了两个字“他不”,可仅仅是这两个字,江也完全猜不出来郭林充要说什么。
薛子钦这个人,在江也的心里,一直是个很值得尊敬的人。他在战场上骁勇善战,在军营里和将士同吃同住,自己又强悍无比,甚至曾经也算是带过江也,亲自教授了江也现在所掌握的本领。
就连起码,都是薛子钦教会江也的。
可他纵使想破头,也想不明白薛子钦怎么会这样做。他明明可以秉公处理,就算杀了郭林充也是情有可原,现在滥用私刑倒让江也觉得从心底涌起一股凉意。
江也没敢在这里多待——他也摸不清楚薛子钦到底是什么意图,只是觉得如果留在这里,被人发现的话,好像就是他杀了郭林充一样。
抱着这种想法,江也跑回了自己的营帐。
魏麟不在,贾大和赵志楠都不在营帐。营帐里只有他跟那个相处了两个多月依然陌生的战友。江也不想在里边多待,他满心的震惊现在无处言说,干脆拿起木瓢,径直跑到平时用的水缸边上,一勺一勺舀起水往自己嘴里灌,试图让自己冷静点,直到他弄得身上都沾湿一大片,才喘着粗气停下来。
当天夜里就有人发现了郭林充的死,薛子钦亲自到场去看了,贾大恰好在附近,回来的时候跟江也说了一通。
“郭副将死了你知道么……那个惨状,将军难受得很,双眼通红,我看要不是那么多人场,将军可能会哭出来。”
江也没有回答,赵志楠在一旁问道:“什么情况啊。”
“不知道啊,军营里这么多人,还有巡逻队日夜都巡逻,居然有人能悄悄摸进来把郭副将杀了,哎,我这心里也挺难受的。”贾大说着,叹了口气还摇了摇头。
“我看就是西溯狗贼进来刺杀的!”赵志楠道。
贾大连忙表示赞同:“有可能!他们什么干不出来!老子就是不走运,这次没能上前线,杀光这群狗东西!”
江也按捺了许久,听着他们说的这些话,终于还是没有忍住,突然起身冲了出去。
薛子钦在郭林充的尸首处站了许久,也不让人进来。
闵秋不在,周潇担忧地守在外面,又不方便打扰。
谁也不知道将军在里面做什么,反正出来的时候薛子钦双眼通红,跟要滴出血似的,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让钟倚过来验尸。
钟倚本来忙得很,被周潇连请带绑地弄过去,一番查验之后,又到薛子钦那边去汇报。
对待钟倚,薛子钦一向还算比较客气,毕竟钟倚跟着薛长峰很多年,算得上他半个长辈。
这次却不同,钟倚进了将军帐,薛子钦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
钟倚何尝不知道薛子钦难受,他心里也不太好过,便有些惋惜地道:“人是傍晚死的,死因就是喉咙上的刀。”
薛子钦依然没有说话。
钟倚从口袋里掏出用汗巾包着的凶器,放置薛子钦面前:“就是这把刀,不过刀很普通,查不出什么。”
薛子钦这才抬头看,那刀上全是血,只有刀柄上握刀的位置,有些干净的地方,想必是贼人握刀时手遮住了,因此才没有溅到血。
郭林充本就重伤,任凭谁都能轻易打败他,想查到是谁所害,几乎等于不可能。
钟倚继续说道:“但这刀柄上的痕迹……”“将军!”钟倚话还没说完,有人掀开帐帘冲了进来大喊道,“将军为什么要下此毒手?!”
来人是江也,他这话喊出来,自己面红耳赤,看着薛子钦不停地喘着气。
薛子钦抬头看着他,眼睛微微眯起来道:“你说什么?”
江也不卑不亢又说了一遍:“我说将军为什么下此毒手!郭副将就算是叛徒,何必滥用私刑?你亲手杀了你多年的战友,你心里不会难受吗?”
薛子钦听见这话,从几案前猛地站起来,三步做两步走地到江也跟前,一把抓起他的衣襟,把人提起来不少:“你再说一遍?”
江也见他这模样,更觉得是因为他戳穿了真相,薛子钦才会如此恼怒。
他一字一顿地说:“将军痛下杀手,还惺惺作态给谁看?”
第126章
薛子钦手上一使劲儿,江也竟被他直接这么提得脚离地,然后往旁边一甩,把江也摔了出去,狠狠撞在兵器架上:“找死就直说!”
“我亲眼所见!咳咳……”这一下摔得狠,江也还想说话,却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约莫是坠地时不小心牙磕破了嘴,他嘴角渗出血来。
江也死死地盯着薛子钦,抬手用手背把血痕随便擦了擦继续道:“我亲眼看见将军杀了郭副将,怎么将军现在装起无辜来了?”
薛子钦惊讶地睁大了眼:“你说什么?”
钟倚连忙上去扶起江也道:“你肯定搞错了,不可能是将军杀的。”
“我下午去给郭副将送药,亲眼看到将军走进帐子里痛下杀手,怎么可能搞错?!”
“你搞错啦!”钟倚把人扶起来,又跑去几案上把那凶器拿过来,给江也看,“你看,这凶器上,凶手握刀之处没有染血,很明显的,这凶手不是薛将军。”
“为什么?”
“你仔细看看!”钟倚道,“这上边印出来凶手的手,是六根指头!”
那凶器上,原本该是四指握住的部分,明显多出一点,在尾指之后,还有一块干净的。
江也脑子里乱做一团浆糊。
他见过六指的人,就在前一天,在窑馆里,跟踪郭林充的时候。那个跟他相撞,又扶起他的人不正是六根指头么?他再去想那人的脸,只能肯定一点,那人跟薛子钦长得并无相似,否则他当场就会觉得奇怪。
但是他当时没有觉得不妥,甚至他现在,丝毫想不起那人的长相。
薛子钦沉声道:“把你看见的,一五一十说出来。”
江也慌慌张张地站定了身形道:“是!”
江也把从前一天晚上在窑馆里遇见六指之人,到傍晚目睹凶杀的经过,事无巨细地全部说了一遍。未免薛子钦情绪太差,钟倚还特地倒了杯茶给他喝,让他稍微冷静点。
但薛子钦并没有喝,只是捏着茶杯,听着江也的叙述,他脸色越来越差,手也捏得越来越紧,到江也说完的时候,薛子钦把那茶杯直接捏碎了,割破了手掌。
他却跟毫无察觉似的,手握成拳,往几案上狠狠一砸道:“好啊,好啊,下了这么大功夫来杀大皇子想嫁祸给我薛家,还害死郭林充,此仇不报,我薛子钦誓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