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延支着下巴靠在窗台上,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是看着阮羲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从无到有,从少到多,从一个不懂事的少年长成隐忍的君王。
一路风雨侵袭,时有陷阱,时有暗箭,不知积攒了多少苦楚,才算是接近柳暗花明。
真正走上这条路的开始,大概就是遇到卞有离那时候吧。
那是他第一次出手。
也是第一次,遇上不在计划中的意外。
遇到了对他影响最深的人。
风雨如晦,霜雪交加。
既见君子——
见之心喜。
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吧。
洛风似乎对他的伤感有所察觉,走上前,抬手放下了窗子,皱眉道:“你别在窗口站太久。虽是初夏,你在这里吹着风,又不知想些什么,损心劳神,更无益处。”
江延由着他关上窗子,一句反对也没有,顺从地答应了一声:“好。”
洛风显然十分知道江延的德性,并不对这句话抱有很大期望。
他顿了顿,无奈地笑道:“答应得是快,阳奉阴违,我还不知道你吗?”
江延笑吟吟地看着他:“你嘱咐得太多,我有时候记不住,只能先答应着,等日后想起来再说。”
“又怨我说得多,你也从来没想起来过啊。”洛风哭笑不得道。
江延丝毫不以为耻,大大方方地承认道:“对,我就是很少想起来。”
“……”
看着洛风果然如意料之中的无言以对,江延笑意更甚:“殿下息怒。”
洛风一下怔住。
曾几何时,在某段久远到几乎模糊的年岁里,那时他还只是个孩子,虽然性格淡漠些,但也只是天性使然,其实并不会对什么人或哪个事物有真正的抵触。
但他有真正想接近的人。
那是在他身边陪着读书的另一个少年。
那少年是他老师的孩子,与他年纪相仿,性格却天差地别,喜欢上蹿下跳,活泼得不可思议,最擅长到处惹祸。
每次惹出什么难以收拾的乱子,少年就用澄澈的眸子盯着他,作出一副苦巴巴的模样,跟他来一句:“殿下息怒,我这次是……”
就把这次惹祸的所谓正当理由说一遍,越说越理直气壮,越说越委屈巴巴。
最后洛风实在受不了被那样的目光盯着,心生不忍,就会替少年摆平一切。
而离散多年以后,当他跟少年重逢,记忆里的人,却已经迥然不同。
江延这一句“殿下息怒”,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洛风抬眼撞进他微微含笑的眼神,竟然感到一丝局促,下意识地避开了眼。
颇有些难得的狼狈。
调整了一下,洛风才算找回平日沉静的表象,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闲聊似地道:“那个……王上今夜为何设宴啊?”
“我也不知,”江延收起刚才的笑意,沉思道,“是太傅的意思,好像还请了不少世家的小姐。”
洛风见他不如方才那般高兴,正有些暗悔,懊恼自己不该扯些其他惹江延忧思。
然而听闻此言又忍不住惊讶道:“太傅?”
“太傅近来十分不满,你也知道的。他还去过王上那里要求严惩有离,被王上给拒绝了。眼下这事,可能是他觉得王上该有后宫了吧……王上才拒绝了他一件事,不好接二连三地不给面子,便同意了。”
洛风忍俊不禁道:“这算什么办法,不是我说,若王上果真沉迷美色,以离儿的容貌,无论男女,全荆国还能有谁胜过他不成?”
以卞有离的容颜,全荆国大概确实找不出来几个人跟他媲美。
但江延却笑不出来,反而越发蹙眉:“这道理我们都知道,就怕太傅为了劝谏王上,做什么冲动的事。”
洛风一愣:“这话是何意?”
江延摇摇头:“到时再看吧……宴会是最无聊的,吃不好喝不好,咱们先吃点东西,晚点去也不迟。”
然而就是晚了吃东西的这一会儿,也没得消停,门外马上就有人跑来求见,说是太傅所遣。
江延以为是来催促的,不紧不慢地叫人进来,却见来人头发散乱,浑身是汗,一看就是拼尽全力赶来,生怕耽搁的。
他顿时吓了一跳,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来人慌慌张张地跪在地上:“大人,殿下,王上……王上……”
江延见他结结巴巴,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不禁心急如焚,厉声道:“王上怎么了,说!”
那人被他一吓,满口结巴一下都好了,脱口道:“王上不见了!”
洛风:“……你说什么?”
这人往地上磕了一个头,可算把说话本事磕了回来,流畅地表达出了来意:“回大人,属下是太傅府兵,今日保护太傅赴宴,因在门外守着。宴会开始时进了一支歌舞,不多时就出来人喊有刺客,属下赶紧跑进去。但殿中一片混乱,禁军和各家府兵都在,属下护着太傅出来,再要找王上,已经不见了。”
王上不见了?
江延反应过来话中含义,一下趔趄了半步,洛风立即扶住他,然后看向来人:“太傅可有吩咐?”
府兵点头道:“太傅让江大人快找上将军,带人去王宫搜寻。”
“对,”江延乍闻此事,脑中乱得很,听见他的话马上道,“我去军营找人。”
洛风却觉得还需思量,不知为何,他一听完整件事的始末,便有些疑虑浮现出来。
可是事情紧急,一时也说不上哪里不对。而且江延也根本没等,直接冲出门往马厩套马去了。
洛风看着江延头也不回地跑出去,心里的疑虑和不安丝毫没有减轻。他担心地看了门外一眼,对府兵道:“江大人已经去找上将军了,我随你去王宫看看吧。”
府兵诺诺连声,洛风便回屋取了些常用伤药,跟他去往王宫。
卞有离正在军营里和明察议事,差不多已到末尾。
明察整理了一下面前的卷宗,笑道:“事情都筹备得差不多,只等一个契机了。”
卞有离也点点头,按了按额角,脸上总算有些轻松。
他正欲开口,营帐外忽地闯进一人。
帐门一掀,外头浓重的夜色霎时不再隔绝,漆黑如墨,染着几分神秘危险的色彩。
“哥?”明察惊道,“你怎么来了?”
卞有离也讶然道:“你不是在宫里参加夜宴吗?”
江延一把抓住卞有离的手臂,急道:“王上不见了,快,带人跟我走!”
“什么?”卞有离一呆,“谁?”
“不见了,王上!”
卞有离的神色由茫然转为惊愕,然后变成深深的恐慌:“王上不见了?”
这一瞬间,无数可怕的猜测源源不断地冒了出来。
是那些周旋许久的奸人按捺不住了吗?是林忠实又有什么新的诡计了吗?是黑暗里还有尚未发现的敌人吗?
阮羲……他被带去哪儿了,又会遭遇什么?
各种思绪漫无边际地飘飞片刻后,卞有离强行止住了自己蔓延开的想象力。不敢去想,不敢面对。
他慌张地看了江延一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才是接受求助的人,眼前这人压根指望不上。
他马上又看向明察:“快去点人,先带三百走,再让……让刘青继续带人进宫!”
第八十七章
从军营到王宫这条路, 卞有离来来回回走过无数次,没有哪一次觉得路有这么长。明明已经把速度放到最快,却还是嫌它不足, 恨不能有传说中的仙人术法, 眨眼间就变到目的地。
每多延迟一瞬, 就多一分抑制不了的忐忑。
纵马飞奔到到连昌宫后,卞有离顾不得明察等人还被自己远远地落在后面, 将马缰随手一扔, 直接掠身进了殿内。
殿内。
一干臣子都安安静静地待在位子上, 各自低着头, 桌前酒菜点心几乎完好地摆着, 显然是没来得及动就出了变故,也就再不敢动。
卞有离打量了众人一圈, 没有人站出来说话, 倒是林忠实好整以暇地看了他一眼, 便继续慢悠悠地斟酒。
看这模样,竟像是个看热闹的。
难道不是他?卞有离心里暗暗疑了一句, 却不知是喜是忧。
若是林忠实也还罢了, 若不是他,此事扑朔迷离的程度又上一层,更难以揣测了。
明里暗里, 一时分辨不出。
他忽然想起什么,看向一边的张瑞义。
张瑞义坐在林忠实对面,半低着头, 依稀可见面上神色,似乎在惊慌中尽量佯装着平静,眉头紧皱,目中含忧。
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顿时,卞有离觉得头都要炸了。
他原本想得好好的,今夜终于可以跟阮羲正常见面,不必再装模作样,担惊受怕。
眼看着林忠实野心压制不住,若条件适宜,他甚至打算今晚跟阮羲坦诚地说个清楚。
除了这些日子离宫的缘由,还包括先王那件事,他也想尽早让阮羲知道详情,好早日释怀。省得阮羲忆及当年,总郁郁不乐。
谁知人就不见了——不知踪迹,安危未卜。
江延这时从外头进来,他实在赶不上卞有离的速度,只好与明察带着人跟在后头,这会儿才到连昌宫。
“可有头绪?”江延一进门就急急地问道。
卞有离心里惶急难言,摇了摇头,忽而看见角落里的元禾。
元禾……
他心念一动,马上扬声叫元禾过来。
元禾已经是吓懵了,站在那儿,眼中蓄了泪又不敢哭。听见卞有离叫自己,她连忙从角落走出来,一走到场中,便忙不迭跪下了。
卞有离:“你时时跟在王上身侧,到底怎么回事?”
元禾抹了一下眼睛,勉强保持着语句清晰,俯身叩首:“回上将军,奴婢本是跟在王上身边服侍的。今日王上兴致不高,许多人上来敬酒,王上也没喝几杯。奴婢便问可要回宫,王上答应了,命奴婢先去殿中收拾。奴婢不敢耽搁,可回来时……就……”
卞有离见她最后哭得抽噎起来,话也说不好,赶紧摆手让她别哭:“别慌,你先起来等着,王上不会有事的。”
元禾却不肯起身,俯首又是深深一拜,眼泪一下止不住:“奴婢服侍不周,有什么罪责都是应当的。只求上将军千万要找王上回来,奴婢自去领罚。若有什么要问的,奴婢知无不言。”
卞有离好说歹说把她叫起来,越发感觉心里一团乱麻。
好在他也知道自己现在不冷静,十分靠不住,便叫了明察过来:“你问一下殿中的人,看看可有线索。我同江延先带人搜寻。”
明察点头:“来时我确认过,宫门已关,只等夜宴结束统一打开,其间出入人等都有记录。城中禁军一直在巡守,也不便走,想来王上仍在王宫,将军且就近找。”
“那我们先在宫里找,”江延说道,然后对张瑞义道,“义父,殿内诸位大人一时怕不能离宫,劳您费心。”
殿内诸人也知道事关重大,虽然江延地位不足以拘住所有人,他们并没有对这句话提出异议,都沉默着,大概生怕惹事上身。
张瑞义点头:“小心些。”
江延随意应了一声,反正小心不小心的,找到人才是正经。
可惜卞有离和江延虽然完全没顾忌危险,从连昌宫往外找了半日,那些僻静诡异处都没落下,还是毫无发现。
——毫无发现。
卞有离又急又忧,心里仿佛点了一堆火,上面又架了锅水,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火势更加汹涌,水越来越沸腾,越来越难熬,烧得他出了一身汗,夜风一吹,浑身却止不住地发冷。
刘青此时带着人一队人赶到。既然人手充足,卞有离便安排了他们分区域找,自己与江延又回到连昌宫。
回去时,正好明察从殿内急匆匆出来。看见俩人,连忙上前道出自己问来的内容。
“将军,哥,我问过了。宴席才开始,有几位世家小姐奉她们家主之命上前敬酒,但王上基本上拒绝了。可能看情况尴尬,太傅便出言解围,命元禾拿酒过去。这回王上没有推辞,之后又喝了几杯。不久元禾离开,一盏茶后,王上说出去更衣,然而许久不见回。等元禾回来发觉有异,他们去寻找的时候,已经是找不到了。”
卞有离不解道:“王上不想喝便不喝,这有什么好解围的?”
“岂能一味拒绝臣下呢?”江延解释道,“显得过于高高在上,不是为君之道。”
卞有离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若有所思道:“王上喝了太傅的酒,接着元禾离开,他自己去后面更衣,就不见了——是这样吗?”
明察:“不错。”
“……”卞有离皱起眉头,对着明察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将要出口,他却又回过头看向江延,“可知我师兄现下在何处?”
江延想了想,才想起来自己出门的时候忘了问洛风,刚要说不知道,明察已经先一步道:“殿下在连昌宫,刚到不久。”
“他进宫了?”江延惊讶道。
明察比他还惊讶:“哥,我以为殿下跟着你来的。”
江延:“……我那会儿要去找有离,走得急,没顾上叫他。”
说着,江延不禁感到一丝愧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变成了一个这样的人,凡事都要分个轻重缓急,剩下的就暂时撇到一旁,搁置不管。